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8216字
二爷病在床上,他的咳嗽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像拉破了的风箱,断续、无力。起先,他躺在床上的身体是伸展的,后来,咳着咳着,就蜷缩成一团,吐在瓷盂里黄稠的痰上布满了血丝。家人劝二爷再去住院,都被他回绝了。
二爷喘着气说,七十九八十九,阎王拖着走。年纪到了这个份上了,这个坎过不过得去,自己心里清楚。随着二爷一阵接着一阵的咳嗽过后,是揪心的一波三折的呻吟,游离、飘忽,仿佛有随时中断的可能。虽然时序是秋日,二爷的咳嗽与呻吟却让我不寒而栗。
二爷的房间里,充溢着混合的霉腥气味。即使是白天,房间里45瓦的白炽灯也是亮着的,还是很难驱散室内的幽暗。二爷的身体仿佛被咳干了,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他连吐痰的力气都没有了。处在昏迷状态的二爷,像老屋虚掩的大门,双眼闭着,眼皮却合不到一起,上下之间虽裂着一条缝隙,却无法窥探他浑浊双眼的内容。
二爷的咳嗽断了,呻吟停了,家人的心更慌了。望着只剩一丝气息的二爷,家人凝神屏息,都试图在帮二爷探脉的老中医身上找到答案。老中医与平时一样,探完脉把二爷皮包骨的左手放入棉被内,转身走出了房间。尽管老中医没说一句话,但家人还是在他一声沉重的叹息中猜出了结果。二爷奶的一声啼哭,引发一家男女老少泪水溃堤,哭声汹涌。
不知道因为是日忌,还是因为其他方面的原因,二爷的辞世是次日发丧的。邻近的亲友都到场陆续吊唁了,唯独在市里工作的小叔,还赶在返乡的路上。我称他小叔,其实他比我长不了两岁。小叔是二爷家唯一一个考取大学的。小叔也不容易,读书、工作、娶妻、买房、小孩上学,压得他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听二爷奶说,三个月前为了二爷几千元医疗费,小叔和小婶还闹了矛盾。
家中女人的哭声,是随着吊唁的人流而起伏的,只有二爷奶木然地坐在躺椅上,老泪纵横。
无论亲戚怎么劝解与安慰,二爷奶既哭不出声,也不移动半步。午后,当小叔的双脚刚跨进家门,二爷奶哽咽在喉的哭声终于挤了出来,悲戚而哀怨。一声短促的恸哭后,二爷奶昏倒在了躺椅上。小叔顾不上在父亲灵床前跪拜,在家人一片慌乱中,抱着年迈的母亲就要去村诊所,被大叔挡了下来。悲伤过度的二爷奶,还是在家人的呼唤中醒了过来。二爷奶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十一岁作为童养媳被二爷领进家门,吃过的苦比黄连还苦,无怨无悔跟着二爷一辈子,二爷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要二爷在黄泉路上等她,去阴曹地府也有个伴……二爷奶悲凉的哭诉,让在场的所有人泪如雨下。
我不知道亲人在生死之间,还存有什么神秘,但二爷留有缝隙的双眼,却是在小叔的手掌从他额前抚过之后,才合上的。我从小对死亡的讯息,都有一种恐惧感,但面对二爷的遗体,我却没有半点存疑与惊悚。
按村里家族的规矩,丧事土葬都是由同族的长者主事。然而,正逢县里在各地推行殡葬改革的当口,负责主事的银爷陷入了两难境地。晚饭后,银爷招呼家人堂前议事。他说:“土葬是沿袭了千百年的老传统,老二走得真不是时候,他怕火化,火化就来了。现在村里都有殡葬理事会,如果要土葬,肯定是瞒不过去的。你们两兄弟也老大不小了,主意还是自己定。”
“棺材与墓地都是现成的,请银爷帮忙选个好日,让父亲入土为安便是。”
大叔说完,递了一根月兔烟给银爷。
小叔说:“自己工作在外,未尽孝道,本想把丧事办得体面一点,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可如今,县里推行殡葬改革,实行了火化,不能不遵照行事。”
小叔这样一说,大叔不买账了:“墓地土葬是父亲选的。什么叫孝,连父亲的遗愿都满足不了,谈什么孝?别拿这改革那改革唬人,我就不信葬了下土,谁还敢去挖出来!”
“在全市,这样的例子又不是没有。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家里怎么收场?”小叔耐心地劝道。
大叔满脸怒气地吼了起来:“家里供你读书上大学有什么鸟用,你有本事去乡里县里放屁,别拿家里说事!现在要入土的是谁?是你父亲!”
银爷用夹着香烟的手往下压了压手势说:“兄弟间有事好商好量,都到这个份上了,讲气话有什么用?长子为父,遇事你要多出主意才是。”
“大哥,正因为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才应该考虑影响与后果。”小叔显得十分冷静。
大叔的怒气更大了:“我是农民,我考虑什么影响后果?我把话先搁在这里,如果要火化,从今以后就别认我这大哥……”
三个女婿见此情形,根本插不上嘴。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奶也来到了堂前,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我也不懂,北山的地是他生前选的,你们不遵依他的意思就是不孝。”
……
翌日,殡仪车在家门口停了一个上午,最后还是载着二爷的遗体去了殡仪馆。
二爷生前给自己相中北山的墓地,是家里公开的秘密。
二爷虽然只上过两年私塾,年少时勤勉好学,通晓一些天文地理知识。
据说青年时,他还私下跟一位外地的风水先生学过相地,通读过《易经》和《黄帝宅经》。从我记事起,我没见过他有《易经》和《黄帝宅经》,倒是看过他一只像古董样的罗盘和一本卷残了边角的手抄本。二爷用相地救济过家庭,也因相地给家庭带来了灾难。在那人性泯没的年月,他的罗盘与手抄本被当众付之一炬,他与家人被抽出批斗……
二爷膝下二男三女,小叔是他老年得子。二爷奶怀上我小叔的时候,二爷已跨进了五十岁的门槛。大叔排老一,大叔与小叔之间隔着三姐妹,大叔比小叔整整大了两肖。多年来,子女娶的娶,嫁的嫁,三代同堂,二爷虽然守着与人无争的日子,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二爷顺心的时候,对老实本分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的大叔,还算满意。他不高兴的时候,总把“三代不读书,不如一窝猪”的话挂在嘴上,明就明地骂大叔及其子女不会读书。
家里明眼人都看得出,二爷对读了大学在市里工作的小叔有些偏爱。只要村里人一提起小叔的名字,二爷就春风满面。说起二爷重新拿起罗盘,还是几年前的事。村里德盛公去世,德盛公的长子旺来求助二爷,要求他为先父相块地。二爷虽然有时年老忘事,但这次谢绝的理由却条理清楚:一是没有罗盘,没有罗盘也就没法相地;二是年老眼花,即使有罗盘,天上的星宿、地上的五行、天干地支,都在罗盘上,墓地是关乎后人平安兴旺发达的大事,看花了眼怎么向你家人交代。旺来不死心,再三上门,并送上一只罗盘和一副老花镜以表诚意,二爷这才起身跟他出了门……德盛公入土时,二爷俨如一位指点江山的老将军,墓地上大事小事他一人说了算数。二爷站在墓地上方,左手拿着红布袋,右手撒着米粒,抑扬顿挫地呼号:“伏以,天地开张,一吉时良……请问贤东要富要贵,但要儿孙代代胜,要富赛过石雄千万,要贵代代子孙把朝纲。伏以……”二爷一声呼号,墓主后人一片应和……小叔回家休假听说这事,说二爷老来晚节不保,这么一把年纪了,又何苦这么折腾。二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为旺来家相地,是他今生为别人相的最后一块地,个中还是有私心的,也为自己在北山选了一块地,免得自己百年后你们去求人。当时,家人都以为二爷在讲笑话,也就没当回事。谁也没想到,等小叔返回市里上班去了,他就领着大儿子去北山地上开了锄,并在墓地前栽种了两株香柏。后来,二爷每次去北山,都要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去看看自己的墓地,每次都要感叹一番,多好的恬静祥和之地……二爷的遗体进入殡仪馆只有半个多小时,随着殡仪馆上空的一缕轻烟,他的遗体也就化成了灰烬。
由于大叔小叔在殡葬问题上的分歧,去殡仪馆只有小叔领着家中的晚辈去的。小叔说,他要先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家,再去公墓山为父亲置块地,让他安息。
或许是连续几天没有睡眠,小叔的神情极其疲惫。我见他去公墓山选墓地时,险些被草根绊倒。然而,他到了墓地,仿佛判若两人。我看到他深思的神情,像是又看到了二爷认真摆正罗盘的影子。小叔最后还是花了一万多元,给他父亲在公墓山购置了一块二平方米的墓地。
返回家中,小叔把在公墓山选墓地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大叔说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却招来一记拳头。大叔双眼充血地怒视着小叔吼叫:“人要脸,树要皮。这一拳是让你长记性,你以为你是谁?我镰刀系腰上,跟着牛屁股,他们还能把我怎样,还不是顾虑你在城市行不行运?”
小叔用手擦了擦鼻血,一声不吭,含泪去了灵堂。大叔恼羞成怒的举止与小叔的隐忍,让我感到惊讶。我本想安慰小叔几句,不知怎的,总觉得要说的都成了废话。
灵堂里烟香缭绕,长明灯亮着,充满纸灰的火炉旁还有一篮未烧的纸钱,却不见了二爷的骨灰盒。我看到小叔脸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急切地问家人是否看见他母亲,但找遍家中,他也没有找到母亲的身影。
路上飘落的枫叶,仿佛送殡撒落的纸钱。
找到二爷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二爷奶在北山二爷选中的墓地上侧卧着,双手抱着红绸包裹的骨灰盒,苍老的脸上,俨如在太阳下瞌睡一样安详……墓地上,爆出一阵大叔小叔嘶哑悲怆的恸哭,像荒野山地传出受伤麂子的哀鸣。
在我的印象中,二爷二爷奶在村里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他们也曾以相敬如宾的形象,走进我的梦中。清明前,我买了两束鲜花去公墓山扫墓,依然看到了紧邻的墓碑上二爷二爷奶苍老的笑脸。世事难料,二爷怎么也不会想到,离村里几十里地的公墓山,成了他和二爷奶最后的安息之地。不知二爷二爷奶是否泉下有知,我想告诉他们的是,北山的墓地已被小叔回填加栽了松柏,大叔小叔及全家都安好。
我不知道人从出生到死亡,是否是一个生命的轮回,更不知道村庄的墓地蛰伏着多少谜团,我想从村庄和父老乡亲困惑的神情中找到答案,却让我在历史与现实的叠印中,莫名其妙地迷失。墓地上的亲情留存记忆的温暖,我对二爷的记忆覆盖着他最后安息的墓地。
(《检察文学》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