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3654字
雷平阳
1999年夏天,采访打虎英雄宋晓安的那天,我和他坐在布朗山勐昂镇的一棵大树下闲聊。这个记忆之钟已经开始错乱的老人,说起他死去的妻子,开口就是:“她被我烧掉了,她变成了火焰了。你看,你看,她燃烧着,就在我的身边。你看,我拉着她火一样烫人的手了……”很显然,他已经把自己寄存到了另一个世界,眼下的逗留,只是在了却最后的人世劳役。
在布朗山、基诺山和南糯山一带,人们的生死观,轻生,重死。在他们看来,生似乎只是死的先决条件,是为受苦和历练而必走的一步棋,只有死了,灵魂才会自由,生的大幕也才真正拉开,勐巴娜西、司杰卓密这样一些永恒王国的大门,也才会向他们打开。基于此,人们对自己皮囊一样的肉身,特别是当它的温度与活力尽失之时,历来都缺乏敬畏,或付之一炬,或草草安葬。如果有人生前万般呵护自己的手指、胸膛、眼、耳、喉、舌等一系列部件,那也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部件上居住着督生的神灵。随着死的来临,各路神仙走了,肉身也就无用了。以火烧之,化为灰烬,成为浩浩灰土中普通的一捧。以土掩之,无碑,无名,无坟堆,上面可以长草,可以种五谷,肉身与土无异。而且,在相同的一个土穴,可以年复一年地埋下不同的人,那土穴无名、无姓、不是谁的领地;地下的白骨,没性别,不分老少,没仇,没贵贱,一一抱在一块儿,尽力供养顶上的荒草或禾苗。世界,的确是平的,仿佛从来没有上演过生与死的戏剧。
非常意外,在从革登山通往基诺山的鸟道两旁,我曾看见了一座又一座的墓碑。开始的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以为自己迷路了,回到了汉区。
一个人,赶着两头皮毛血红的水牛,从身边走过,我赶紧敬烟,问路。他的汉话云遮雾罩,语焉不详,但我听清了,那儿的地名叫石梁子,住的全是基诺人。指着墓碑问他,他神秘一笑,黑黝黝的宽脸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又走来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柄长刀,不时挥舞,路两边伸出的树枝,纷纷落地。赶牛的人,认识这位青年,趋身上前,一阵耳语,青年便走到我的身边,讲起了流利的汉语。
在这个青年人的引导下,我走近的第一座墓碑,对联是“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墓主是江西吉府永新乡人曾仁芊,立碑人是其“孤子”曾东贵,立碑时间为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离此墓不远处,又有一墓,碑文如斯:“鸿蒙未判,天地初分。伏羲治世,始立人伦。气禀阴阳,气聚而生,气散而亡。寻龙点穴,荣昌者焉。”墓主来自湖广长沙府,立碑人是“孝男”詹国柱,立碑时间是道光二十三年。另有碑文所示,这墓里,埋的是詹国柱的父魂和母魂。此墓已被盗挖过,青年人告诉我,盗墓人挖开这坟,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写满了汉字的石碑,写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
他说他去喊几个人来,再挖,让我看看石碑上的字,我制止了,拒绝了。与这两座坟不同,周围还有许多修得更加富丽堂皇的大墓,墓门一一都被打开了,里面像个密室,成了人们躲雨的场所。这些大墓更奇,碑文全系杜撰,墓宫内,埋的全是碎金、石玉和银锭。民国时期有李学诗者,着《滇边野人风土记》,其中云:“有以挖玉石,取宝石、琥珀,砍树胶为生者,稍有盈余,窖藏深山,为再世计,虽至饿死,不肯往取。”以这些坟上所列时间推算,我知道的是,那时的这一区域,乃是乱世。械斗血雨腥风,瘟疫铺天盖地。民谣是这样的:“谷子黄,病上床,闷头摆子似虎狼,旧尸未曾抬下楼,新尸又在竹楼上。”
这一带的墓碑,都是远逐天涯的汉人所立。据考,汉人之来,或军屯,或商屯,或负罪亡命,或颠沛流离。令人不解的是,这儿并没有留下他们子孙的余脉,有零星者,都划入别族,或彝,或基诺。青年人跟我说,在孔明山的北坡,还有一组大墓,同一墓主,却立三墓。一墓内埋肉身,一墓埋魂魄,一墓埋衣冠和财宝。听之,我心酸楚,在此轻生重死的天外之地,这些清朝时期的汉人,为何将自己的一生了结得如此地果断,埋了今生,也埋了来世。按照氐羌后裔们的说法,人死之后,灵魂都要在魂路图的指引下,一路北归的,回到祖先生活的北方去,他们却一一埋之,莫非这儿真是地狱?
莫非这儿真是天堂?
面对逝者,我不敢说,这些墓碑,是多余的,以宋晓安的观点,它们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火焰,燃烧着,很烫手。
(《散文选刊》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