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本章字节:10602字
杜鸿
铁猫子
铁猫子是铁的,黑色。约有一米的直径,分成两个可以夹拢来的半圆。
上面的机关很简单,一段凶猛的弹簧,一个插销。插销上有一个拴诱饵的铁钩或碰动的丝线之类。用一根铁链将它与一棵大树连接。做这些动作山里人轻车熟路。
一只麂子朝它走来,然后一脚碰在了上面——即使它绝对不是为诱饵而来,只是它出于交通的需要,因为过去它从这里走过无数次,而且留下过脚印。一开始,它只是脚尖被铁刺疼了一下,接着脚被往下退缩的铁硌了一下,然后它的耳朵就听到一种非常干脆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时是温和的,只不过节奏感快了一些,而且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很快就把疼痛的花朵开在了它的大腿上。像两片爆裂之前的罂粟花苞。然后各种东西开始进入。这是连人类都害怕的进入方式——被确认有一双恶毒的手,嵌进了自己的肩胛。
然后,它不自然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把头偏向左前方,低着眼睛,神情很迷茫。它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力量在它身上没有丝毫的损伤。突然的钝力,虽然错开了它前腿上的骨头,但是它们都处在一种无知麻木之中。
血水回流时,疼痛从腿皮上的毛孔开始,向皮下的胶质上传递,再传向肌肉,再传向骨膜,在那儿突然与骨头里涌出的巨大疼痛相撞,像一只小羊碰上了奔驰而来的火车,一下子被弹倒在地,瞬间又被车轮粘住了,混入了巨痛的声势里。
它被疼痛的地势吓着了,立即发出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声音迅速爬上它身旁的大树,沿着大树的枝叶射向山的周围——山谷、原野和树林。与此同时,它企图脱身。反复腾挪着那对没有进入铁里的后腿。它们的力量带着铁猫子,跟着它一起跳跃。铁链在它们的鼓动下,也跟着跳舞,发出“叮叮当当”之类悦耳的响声。
它长时间地进行着这种愤怒的腾挪动作,直到那对伤腿皮开肉绽。血水洒了出来,沾染了它们旁边的草叶。它停了下来。之后便像人一样大口喘息,涎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滴在铁器上。
接着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显得比上一次艰难。再一次就更艰难。每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它的头被那铁按着,但前腿没放弃地端直地支撑着,后腿和臀部高高拱起,显得很无助。迷乱的腥气从那铁圆圈里升起,让人感到了死亡的气味。有一刻,它的舌头像苔藓一样伸出来,下意识地啃两口脚边的草。
它的毛是灰色的,身架很瘦,后背上的前胛骨像孩子的,整个形体,酷似人类的孤儿。它的前腿开始大战,一次次偏移了之后,又一次次把它们扳正,绷直,并试着把那半圆的铁当成前腿。
很长时间过去,它又一次站住了,头也昂了起来。它使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能让自己摆脱这个铁制的圈套。它只好放弃了站立,让前腿和前胸偏倒在地上。它的前胸成了前腿。它完全成了虚弱的。又有新的创口出血了,在大腿的两侧,毛皮被刮掉了的地方。在位于离它们十公分处的心脏开始流泻恐惧,黑色的收缩力也一把抓住了它的心脏的瓣面。
在抵制成了一种形式之后,它的心灵的力量开始衰竭。有一刻,它意识到虚脱的情绪大密度地出现了。它决定开始最后一轮的斗争时,它的头脑和前半身开始僵化,像铺路机碾子下面的水泥,伴着僵化的脚步,后面一片一片变成黑暗。
它的后腿也倒下了,内心彻底崩溃了。像婴儿落入了深潭,从白色的光,到蓝色的光,再到灰色的光,最后抵达黑暗。
它全身柔软。所有的力都松开了。只有后面的小腿上的脚踝,微微弹动一下。它就这样躺在那里。它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样子,甚至还有过一秒钟的羞愧。但是它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只能像一截枯树(灰色是树皮的颜色),或者像一只被遗弃的袜子,或者像一位绝望者的手势,或者像刚刚死去的婴儿一样躺在那儿。
第二天,它还会醒来,用后腿哆嗦一下,或叹一口小气。随后又向黑暗滑得更深一点。唯独在它身体的侧面,在腹部上,还有某个十分敏感的部位活得久远一些——微微起伏,但没有参照物无法看清。它的眼睛里还留存着一点儿光亮,看上去像极了婴儿的眼睛,流露着对身上这种铁的绝望。
苞谷
也许,这是它本应该有的命运。
春天是一个假相。当苞谷从一粒种子,变成一株芽之后,它就开始一种冒险。最初,是一条蚯蚓和一只土狗在很长时间里试图打它的主意。也许是因为它那半部分残余的硬度,或是它变成芽之后迅猛生长的速度,或是它们与它之间土壤的硬度,总之,即使蚯蚓和土狗再自信,它们终究是被一颗种子和芽的力量挫败了。
然后,苞谷以芽的形式,冒着生命危险钻出了地面。
这时,一种柔和的风吹过来,一种滋润的雨飘下来,一种温暖的阳光照过来。这些事物都抚摸着它的身体,让它感觉到幸福。它也以为到了天堂。
它真正遭遇的第一个对手,是一种叫天油子的小虫。它们只有标点符号那么大,甚至不如它们大,但是,它们落到幼小的苞谷身上,像一片黑云,或者说像水墨画家笔下的泼墨,里面还有一些枯笔,但气势逼人。
事情变化得很快,天油子歇到幼叶上之后,很快分泌出一种油性,人手摸上去,马上就会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苞谷也是这种感觉。不同的是,它不会表达,也不会暗示。这时,风、阳光和雨水,既滋养它,也滋养那些天油子。苞谷的幼叶,很快就有两片被蚕噬掉了,原先生长叶子的地方,变成了两片扃形的空间。苞谷感到了疼痛,但是它只能忍耐。
好在,它的生命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弱小,它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将自己的叶变成了墨绿,变成一种老练,让那些没来得及饱餐它之叶肉的天油子,失掉了吞食它的能力。它们只得一只只转向另外一片嫩绿的田野。对苞谷而言,算是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战斗。
但是,它只是战胜了比标点符号还小的动物。比它们更大一点儿的动物,其实早就在注意它了。与其说它们是在观察它,不如说它们是在等待它长得更高更大更肥,它们在等待它的肉感。现在,苞谷已经有了一些内容,比如像少女一样的嫩肉,它们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当然,它们也只是那种食叶肉的小动物而已,一种和人们所赞颂的蚕比较相似的动物。但是,把它们与一棵少年的苞谷放在一起,就显得非常旗鼓相当。苞谷还没弄清它们的名字,就有一只蚕形的爬虫,迫不及待地上了它的秆。它爬上去的样子很丑陋,头一伸,尾一收,背弓成一座拱桥,然后再向前,再以身体的长度把自己往苞谷身上呈送,样子很滑稽,很可笑。可是它不管这么多,只顾自己往上爬,爬到了叶肉上,它又迫不及待地张开獠牙大口,“咔嚓”,一口就咬掉了01平方毫米那么大的面积。当它吃掉了这一口,再准备吃第二口时,一只鸟俯飞过来,一口将它吃掉了。苞谷一边疼痛,一边流着冷汗。它再次死里逃生。
往后的日子似乎平静了一段时间。不久,苞谷开始抽穗了,接着开苞谷棒子开始灌浆。新的危险又接踵而至。虽然苞谷已经长到一人多高,而且浑身是硬叶,叶边上还长着锯齿,虽然它的苞谷米被又厚又青的苞谷壳子包着,但是,一旦面对它窥视已久的外界,它仍然很悚然。
先是一队食蚁,像远征一样,浩浩荡荡开赴过去,顺着它的苞谷胡子,直抵苞谷的上部。这时,它会让苞谷米释放出一种腥气来驱赶它们,没想到正是这种腥气成了一种招引,把更多的食蚁引到了它的身上。它似乎没有一点办法了。食蚁每啃它一口,它就疼得皱一下眉头。可是,它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即使它皱眉的动作,都是来自一种想象。它以为自己完了,以为自己的种子会断毁在这帮“法西斯”手里。于是,它只有借着雨水流泪,借着风声呜咽。也许是天的怜悯,从山筒子里刮出来一股猛烈的风,一下子就把它身上所有的食蚁吹到天上去了。剩下躲在苞谷胡子里的几只,见大事不妙,也都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它又一次死里逃生。
似乎羊和牛对它友善一些,即使它在嫩叶时期,它们也只是对它流过口水,并没有过什么越轨之举。它们总是依照一种尺度进行着自己的行为。它们从它身边走过时,即使想它想得要命,但是它们还是要么就低着头,要么就仰着头,不敢看它一眼,匆匆走了过去。也许它们走了很远之后,还会回过头来,很色情很贪婪地看它一眼,它似乎真是秀色可餐,但是,它们始终没做出什么非礼的事情。也许它们被什么事物施了魔法,因此变得温情了。
苞谷米很快开始释放香气了,一种粮食的香气。这时,苞谷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危险。直接导致它失守的是一只老鼠。老鼠爱玉米,这是亘古就有的事情。香气把老鼠诱过来,一点儿也不例外。问题是老鼠偷猎玉米的样子,比先前那种蚕虫还要猥琐。它贼眉贼眼,眼睛始终向两边睃个不停,一只并不灵敏的鼻子,总是装模作样,往前嗅着探着,好像它是比福尔摩斯还高明的侦探。而且,它还显得比任何官员都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是它那颗色胆包天的心,又总是和它的尾巴一样,怎么也藏不住,让苞谷一眼就看到了那种肉冷冷的感觉。苞谷还没来得及思考老鼠的高明与拙劣时,它就畏畏瑟瑟爬到了苞谷胡子上来了。这些苞谷胡子已经完成了生育的功能,早就死掉了,只是让它们的形状,变成苞谷顶部的枯须。看上去,它们既是尸体,又是坟墓,而且让整个苞谷棒子成了它们的墓地。现在,老鼠已经爬到了苞谷胡子的墓地上,开始用嘴头子,往爆开的玉米上探。一开始,它不是很猛烈,一点也不凶残,相反,它们对玉米显得非常有爱心,就像一对天各一方的恋人,久别之后见了面,既有一种爱恋的感觉,又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而且还有着因为长久相思之后如同梦境般的虚幻感觉。所以,老鼠与玉米显得非常相敬如宾。顺着风向,苞谷棒似乎还听到老鼠对玉米发出梦呓一般的情话。
就在玉米被老鼠的情话所迷惑的时候,老鼠温情的面孔下面,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直扑玉米,“崩逗儿”一声,一粒晶莹的玉米滑进了老鼠的腹中。
大概要了10分钟时间,老鼠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滚到苞谷地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二天,一只凶鸟来得更直接,它像是突然从天空里迸出来的怪物,一眨眼就落到苞谷杆上,然后像我在电脑键盘上打字一样,“的的的”,三下五除二,将玉米棒子吃掉了一大半。然后,又弹腿,飞走了……当天夜里,趁苞谷睡着了之后,不知是谁又上去,将玉米棒子吃得只剩最后两圈。两圈金色的苞谷,像幼儿手上戴着的两只手镯,没了苞谷的棒芯,浑身雪白,无论是苞谷米还是棒子,都显得格外耀眼。
在苞谷米只剩下五六粒时,农民来到它身旁,看到它只有这么小的收成,粗暴地拉下那个露着白芯的棒子,用镰刀一刀把苞谷树砍倒在地,然后,一脚将它拦腰踏断,然后走掉了。
秋天最具有悲悯之心。秋风吹到已经变成枯黄的苞谷秆子身上。灰色的苞谷叶发出了“喀喀喀”三下响动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叶子
在露天的早餐桌上过早。风四起。从脸到脚都能感受到。一片比我的手掌还大的叶子,落到我的桌上。我怕它再飞走,便用牙签筒压着它,边吃早餐边看它。
它落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连坐在我对面的男人都没有察觉。叶尖顺时针朝着我,叶柄朝他。按卦相,这是非常典型的顺卦。这片叶让我想到喜鹊和梅花的易。由它抬头望去,还有很多叶子在飘落。地上几乎散落一地,天空中还有飘荡的身影,树枝上还有许多在“哗哗”作响,纷纷想早点离开那生长了三个季度的旧巢。于是,我想,是不是这些所有的叶子都是卦呢。
很快我就为自己的想法好笑。因为这些叶子可以说片片是卦的材料,可是它们此时并不是卦。如果它们与一个人关联起来,它们才会成为卦。而此时,我正与这片漂亮的落叶关联起来了,它成了我的卦。
有了这些想法,自然喜欢上了这片叶子。吃完早餐,付了账,顺手就将它带回办公室,插在电脑旁。细看它,发觉这片叶子真是一片英俊的落叶。
它像一个成熟人的手掌,五片叶尖,均匀张开,构成一种花的图案,内部的叶脉也顺从叶尖对称分布着。或许是秋风和初冬的风,把它身上水分吹掉了一半,让它变得不胖不瘦,非常精神,颜色也由过去夸张的绿色或金黄色,成了泥土的黄色。叶脉则更呈褐色,显示出作为叶骨的力度来。叶面上,不仅颜色分布均匀有致,而且叶纹依靠着叶脉,像一纹纹波浪,向彼此展开,相互连接,构成一种任何人工所不能描画的图案。每根叶脉之间,就像起着涟漪的湖面,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宁静。我突然觉得,这片叶比人要高贵。理由是它只生长了三个季节,连冬天它在树上坚守的时间算起来,总共也只有一百余天,可是,我用尺量了一下,它从叶柄到叶尖,有285厘米,而它的所有生机,全部蕴藏在薄薄的叶肉里,所有的力量也全部蕴在细细的叶脉上头。这么一算,在单位时间里面,人的生长力是不及它的。更不用说,它还能在无意之中与我关联,给我某种心灵的预兆。而人好像永远是万物的主人,好像永远不会以自己的生命给同类卜卦。
(《中国艺术报》2011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