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地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6
|本章字节:13088字
一
李勇赶到县城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
他首先来到县文教局,一位值班人员将他带到县文教局副局长兼招生办主任邓飞的办公室。
李勇敲门进去后,先递上一支事先准备的香烟,邓副局长摇着手说:“不抽。”
李勇又将香烟放回了兜里。
他向邓副局长自我介绍后说是来打听一下录取的情况。
邓副局长拿出一本花名册翻了几下,在辽叶河公社录取人员名单上扫了一眼,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停顿了一会儿才合上花名册。然后掏出一包有锡箔包装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一口烟,说:“辽叶河公社的情况还不十分清楚,你先回去等着吧。”
李勇一下感到难受极了,不知是愧疚还是失望。
他没想到自己买的烟只因便宜几分钱而没有锡箔纸包装,人家局长不抽。
咋就没想到买一包带锡箔的香烟呢?他恨自己在这方面太笨拙。他看着邓副局长吞云吐雾的模样,脚跷得老高,那包锡箔香烟就放在面前的玻璃板上。
李勇耳朵突然“嗡嗡”地鸣叫着,脸色通红,汗珠渗出额头,心像被揪住似的痉挛起来。
邓飞副局长也看出李勇的脸色不正常,连忙站起来问:“知青同志,还有事吗?”
李勇立即闭上眼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邓飞副局长也叫人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在手上。
李勇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他睁开眼睛,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水杯放在桌子上。他双眼睁得圆圆地说:“侮辱别人就是损害自己。”
那语言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罢,他猛地转身,一步一歪地走出了邓飞办公室。
李勇被邓飞副局长刚才的言行刺激到了极点,他受到的那种轻蔑与侮辱让自己差点晕倒。他跨出了县文教局大门,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许久,才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了肖国庆的叮嘱,一定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此刻,他才回想起邓飞副局长看了辽叶河公社录取人员名册后,那一瞬间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和紧张,那双眼睛在浓浓的烟雾后面“滴溜溜”地扫视自己的脸。
李勇心理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县知青办走去。
在县知青办里,他找到了许清学副主任。许副主任在李勇救人负伤住院时多次来医院看望他,俩人在交谈中,他还教李勇一些庄稼地的技术,李勇对他的印象特别好。许副主任也多次夸李勇以后肯定是一个非常在行的庄稼把式。
见到许副主任,李勇感到特别亲切,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
许清学热情地递给他一杯水,微笑着问:“来这里肯定是有好事吧?”
李勇脸一红,挠着头发说:“就是有事麻烦您。”
许清学点着头叫李勇讲。李勇将被推荐上大学的事向许清学讲了一遍,只见许清学脸色一沉,说道:“工农兵大学招生录取工作已结束了,各个学校的通知书早已下发,你咋没收到呢?”
李勇紧张地摇摇头。
许清学立即叫来李干事,“去文教局查一查辽叶河公社工农兵学员录取人员情况。”
李干事走后,许清学问起了七里坡沙子坡桐子树的生长情况。
李勇说那桐子树长得很好,茂盛得很,已是绿茵茵的一片,简直让沙子坡变了个模样。
许清学夸他们为农民做了实实在在的好事。许清学又问了王永洁和肖国庆的情况。
李勇感到许清学像长辈一样关心着他们,心里的欣慰感骤然开起。
没过多久,去县文教局的李干事回来了,他将一张名单交给许清学,许清学认真地看了两遍,眉头紧锁,脸色凝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是这样呢?”
李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许……许主任”。
许清学也站了起来,良久才说:“李勇啊,光明大队推荐出去的知青是陈永川,已被省外一所工业大学招录了,你没有被录取。”
李勇脑子“嗡”的一声,只感到面前的许主任旋转起来了,桌子也跟着往前移动。突然感到脑子被炸开了似的,一阵剧痛,他条件反射地双手一下抱住头叫道:“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李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知青办会议室的条椅上,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手臂上打着吊针。许清学和同事们围在椅子旁边。
“李勇!”许清学轻轻地叫了一声。
李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泪珠沿着眼角淌到了耳边。
许清学的眼睛红红的,分明是流过泪。
这时,许清学从李干事手中接过一杯红糖水,右手扶起李勇的身子,左手端起水杯喂到他嘴边:“喝点吧,孩子,稳心的。”
许清学的语气充满温情,那一声“孩子”让李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强迫自己费劲地喝了几口,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感到心里平静多了,他勉强地坐了起来。许清学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叫李干事安排旅店让李勇住下来,待明天再到县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同时再询问一下招生办的情况,落选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医生用听诊器在李勇的背和胸上仔细检查了一会儿,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对许清学说道:“他是一时情急导致大脑供血不足晕倒的,不碍大事,也用不着住院了,休息一阵就可以回家了。”
许清学对医生连声说着谢谢。
医生也语气平和地劝导李勇遇事千万别太急了,像今天这样急,会叫人窒息死亡的,年轻人,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李勇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医生点着头,他还不知道,这是李勇抢救生产队黑牯牛被摔伤时留下的后遗症。
当李勇打完吊针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许清学让李干事带着他去旅店住了下来,并要求他第二天再了解一下招生的情况。
李勇被许清学的诚意感动得心里暖暖的,再三谢过许清学,便随李干事住进了县城北门的一家旅店。
天就快黑了,李勇想去街口逛一逛,可浑身感到乏力。从小布袋里拿出两块烙麦饼,费劲地啃了几口,不知咋地,今天吃在嘴里的什么东西都感觉无味。他望着手中的烙饼,不由得想起了秀芝,这是她连夜为自己做的,这每块饼都饱含着秀芝的那份辛劳、牵挂和期盼。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块烙饼,感到身上有点劲了,可对秀芝的挂念却越来越浓烈,他仿佛感到秀芝已站在知青屋旁的小操场上,盼着自己出现在晒场边的山梁上了。
秀芝那句:“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早点回去”的话让他越想越坐不住了。他陡然决定,今天再晚也要赶回七里坡。他迅速地收拾起小布袋,在柜台上交了住宿费,匆匆踏上了回七里坡的归程。
二
走出县城,道路渐渐地变窄了,天空上的几颗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山路上泛着灰白的颜色。
李勇的脚步失去了来时的那种节奏和力度,一步一瘸的样子显得格外吃力。他内心那股凄苦在慢慢地扩散着,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里,为妈妈洗衣服时手被冻红了在妈妈手中揉搓得暖乎乎的情景。又想起了第一次踏上这条残缺的石板路的情景,秀芝父亲带着他与肖国庆、王永洁去七里坡时,他那种害怕至今还残留在心里,尤其是当自己被蛇咬伤的那一瞬间,真是万念俱灰。秀芝父亲为了救自己不顾一切,是秀芝父亲的行为改变了他对人生的一些偏执观念。
此刻,他在扪心自问,这两年多对秀芝的关照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反倒是秀芝对自己的关爱越来越多,他越想越觉得亏欠秀芝的实在太多太多。
李勇预感到自己上大学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原来的打算也许会成为泡影。他原想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一定要将秀芝带到城里,脱离贫穷的山乡;即使户口不能进城,但在城里挣点临时工钱还是能行的。秀芝是能吃苦而又勤奋的人,他相信自己与她一起努力,生活就会幸福。他感到秀芝是自己未来的生命旅程中,那个不可缺少的女人,她身上有许多东西是自己需要的。
此刻他想起了妈妈,也许她还在为哥哥的婚事焦虑着,她那柔弱的身子承载了难以言状的负重。他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以为上大学后能为妈妈减轻负担,给她带来几分希冀和快乐。
可眼下的情景就犹如这黑黝黝的天空,那么暗淡无光;更像这脚下弯弯曲曲的山路,不知伸向哪里才是尽头。强烈的失落与空虚在李勇的心中迅速地扩散着。
“怎么是他呢?”李勇嘴里喃喃地念着,他怎么想也未能将陈永川与上大学联系起来。他重复地自言自语“怎么是他呢?”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地越来越暗了,微弱的星光已被黑沉沉的乌云遮盖了,天空飘起了霏霏细雨,脚下的路慢慢地变得湿滑起来。带着寒意的风夹着细雨吹打在脸上。
李勇全身一会儿就湿透了,他感到全身冰冷,牙齿打战,脚下的路是那么难行,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许久,他停下脚步,放眼向四周望去,一片漆黑,压根就辨别不清方向,他心里悄悄袭上一种莫名的害怕。
雨越下越大,风一阵比一阵紧,他浑身冷得连手脚都有些不灵便了。他一次次地催促着自己,一定要赶回去,秀芝在等着,秀芝也许会更担心,更着急。他一步步摸索着往前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右前方有一处灯光,那是一处农家院落,他想进去避一避雨,讨一口热水喝。他瘸着的右腿已被无数次滑倒摔得有些疼痛了,此时他每往前移一步都是咬着牙挺过去的。
看见了灯光,让他看到希望似的,心里也似乎温暖了一些,可他老是走不到那有灯光的院落。他又滑倒了好几次,最后,他只好从刚种下小麦的土地上走了过去。
院落里的狗大声地叫起来,他走到院落前的农民自留地里,几只大狗疯狂地扑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小布袋里的烙麦饼扔了几块,几只狗咬着烙麦饼就跑开了。这时,一户人家的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看到狗在吃着烙麦饼,就用脚踢开了狗,捡起烙麦饼仔细瞧了瞧,再往院坝前的自留地里一看,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在往前移动。
他怔住了,突然大声地叫着:“有强盗呀,抓强盗。”边喊边从屋里抓起一根扁担朝着那黑影冲了过去。
院落里跟着一片呼喊“抓强盗”的声音,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扁担一齐呼喊着冲了出来。
当那个汉子快冲到李勇面前时,李勇大声说:“我是知青,不是强盗。”
只听见那个中年汉子大声地叫道:“打的就是知青,知青就是强盗。”叫喊之间,他抡起扁担朝着李勇的腰间猛扫过来。
李勇急忙往后一退,那汉子扑了个空,人也滑倒在地。
李勇接着叫喊道:“大叔,我是知青。”
只见那汉子身子十分灵活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叫道:“知青就是强盗。”话音未落,挥起扁担又朝李勇猛扫过来,李勇想再往后退,可身后是一条沟,脚下一滑,身子一下向左侧倒了下去,那扁担就扫在了他的左肩颈上。
李勇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闪耀,大叫一声“哎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汉子用扁担又在他胸上捅了几下,看见地上的人不动了才住手。
这时院落里的人们全来了,他们打着火把将李勇团团围住,还有人用扁担往他身上乱捅、乱戳着。
见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了才停下来,嘴里还骂着“该死的强盗”。
突然,有一位大爷走了过来,右手往空中一撑,大伙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他蹲下身来用手摇了摇李勇的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连忙用手在李勇的鼻前摸了一下,不由得“啊!”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大爷翻了一下李勇的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搭在他右手的脉搏上摸了摸,一下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地对着刚才用扁担打李勇的汉子说:“大刚,你这是闯祸了,他可能不行了。”“啊?”大刚惊恐得嘴巴张得大大的,手中的扁担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时,只见从人群后面挤进一位老太婆,她猛地拉着大爷的手:“方大伯,这咋办呢?”
大刚对着老太婆叫了一声“妈……”那声音就像是在哭。方大伯手一挥,示意几个年轻人将李勇抬到了屋檐下。人群里开始低声嚷嚷起来,大家在互相指责。
方大伯又反复在李勇脉搏上摸了几次,又在胸口上用手掌压了几下,躺在地上的李勇一点反应都没有。
许久,只见那方大伯低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两天前那伙强盗确实是知青吗?”人群中异口同声地说:“是知青。”有个中年妇女还上前对方大伯说:“听说是邻近辽叶河和建国公社的知青。”
方大伯紧咬着腮帮思考着。此时,人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风雨声在“嗦嗦”地扑向屋檐。
“方大伯……”大刚颤抖地叫了一声。方大伯手一扬,十分果断地说:“将他扔了。”
“啊?”大刚的娘一下叫出声来。
方大伯压低嗓子说:“两天前,知青来咱院里盗窃,被我们打跑了。今天是他们来报复咱,所以将他打了,只有将他扔了。”
大刚的嘴巴张得合不拢了,“万一……他……”大刚还没说完,方大伯厉声说:
“他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自古来打强盗都是为民除害。”停了一下,他命令似的说:
“快,将他扔到龙洲湾的水田里。”人们怔怔地相互望着,一动不动。
方大伯突然压低声音却使劲地喊道:“大刚,还等什么?”
大刚惶恐不安地看了方大伯一眼,颤抖着放下手中的扁担,抬起了李勇的腿,其他人没有动手。
方大伯两眼灼灼地盯着几个年轻人说:“未必还要我来抬吗?”
只见那几个年轻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抬着李勇,举着火把一路溜溜滑滑地向龙洲湾走去。
龙洲湾位于两座山之间,几块冬水田长年被山上流下的山泉浸泡着,无论多大的干旱天,这个湾里的水从未干涸过,所以叫作龙洲湾。
由于山林茂密,太阳照射的时候也很少,平时人来得更少,要不是每年栽秧挞谷,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这里。
方大伯叫大伙将李勇扔在龙洲湾是有道理的,因为李勇的脉搏似乎还未完全停止,扔在山里怕他活过来了会惹麻烦,扔在水田里让他活不了;即便还没死,也会冻死或溺水而死,天长地久就会消失了。
因为他是强盗,是被追到这里自己倒在水田里死的,可以说与大伙抓强盗无关。
人们悄无声息地抬着李勇来到了龙洲湾水田边,有人叫了一声“扔!”大刚猛地一下将抬着的腿甩了出去,像是要扔掉一块烫手山芋一样。
只听见“扑通”一声,李勇大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头和右肩斜躺在田埂上。
大刚头也不回地带头跑了,其余的人急急忙忙地跟着跑了,唯恐自己落在了最后。
那群人回到了院落里,手脚都在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了。
方大伯再次叮嘱大伙,今晚是将强盗赶跑了,至于他逃到哪去了,大伙都不知道。
谁也没吭声,都只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方大伯手一挥,大伙无声无息地散开了,刚才那追强盗的阵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院落是永平县红旗公社永胜大队三生产队的方家大院,有好几代方姓人传承在这里,外姓人家只有少数几户。那一夜,院落里的人们都没有睡着,背脊发冷似的颤抖着,他们仿佛感到今晚的强盗也许会让他们心神不安。
三
寒风夹着冷雨不停地敲打着知青屋的木门。木门在风雨中摇动着,发出“吱吱”
的声音。
秀芝与肖国庆、王永洁在油灯下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秀芝已几次走到小操场,翘首期盼着李勇的身影出现在晒坝的山梁上,雨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脖子滴到背上浸湿了衣服,她的心仿佛是在嗓子眼上跳着似的,心里一阵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