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地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6
|本章字节:12674字
肖国庆是带着疑惑和惶惶不安回到七里坡过年的,当秀芝提出要他与王永洁结婚时,他才回头看见了王永洁那期盼的眼神,他心里一阵颤动,七个年头了,他不能太自私了,他决定要将那几乎被淹没了的爱情带上希望的彼岸。
肖国庆没有忘记,在他最失魄、最艰难的时候,是王永洁给了他活下来的希望。
他对王永洁的爱是真挚的,神圣的,王永洁那善良、诚恳、正义的情怀感动着他。她那看上去温顺柔美的容颜下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尤其是当她在上大学和留在七里坡继续教孩子们读书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肖国庆看到了她平凡中的崇高。她没有豪言壮语,更没有矫揉造作之态,而是淡定、从容,质朴真诚地点头答应了孩子们,也许,这正是被鲁迅称为的“中国人的脊梁。”
客人们都走了,肖国庆在醉意蒙胧中被王永洁唤醒了。他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他歉意地对王永洁说:“嫁给我后悔吗?”
王永洁双眸凝望着他,用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微微地摇了摇头,“嘘”了一声。
肖国庆轻轻地闭上眼睛笑了,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永洁,咱俩结婚就意味着回不去万川市了,你……”
王永洁嘴角一翘,淡淡地一笑:“七里坡的水比万川市的甜多了,这世外桃源你愿意离开吗?”她的声音甜甜的,神情那么自信。
肖国庆也由衷地点了点头,两眼直视着她。
王永洁那红润的脸像两朵欲开的桃花,让他怦然心动,感到脸上发烫,身上的血液在快速流动……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夜晚,他俩热血沸腾着,青春的火焰在扑扑地燃烧着,他们的热泪在彼此的脸颊上流淌着。那泪水里有无尽的爱,无尽的依恋,更有对这份爱的坚守与忠贞。他们要用挚诚的爱抚慰着彼此那颗彷徨失措、孤苦寂寥的心灵。
肖国庆与王永洁结婚了,这是七里坡人意料之中的事,可他俩连婚宴都没办,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大伙闹着,纠缠着肖国庆,要他拿喜酒来喝。
肖国庆与王永洁能在七里坡结婚,七里坡的人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踏实感。这意味着他们将留在七里坡了,他俩还能继续为七里坡的人们做许多实在的事。大伙越闹越热烈,最后,还是秀芝出面了,她以嫂子的身份为肖国庆、王永洁办了婚宴。
那热闹场面在七里坡是第一次。几个小伙子的唢呐吹得格外欢快、热烈,还踩着木梯去点燃鞭炮,说是叫“抢彩”,让大伙开了眼界,真比过年还热闹。
其实,秀芝心里十分明白,那是七里坡的人们对他俩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戴。
七年了,他们在为七里坡的人们默默地干着、苦着、累着、奉献着。大伙心中的那杆秤是很准确的。
那天,肖国庆、冉广兴、蒋麻子,还有许多人都喝醉了,甚至还有人哭着说了好多感激肖国庆的话,让王永洁、秀芝都落泪了。
四
1976年,是共和国历史上震动最大的一年。
周总理逝世后没多久,接着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全国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高潮却一波强过一波。
永平县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向文华被那强大的潮流再一次推进了政治风浪中。他又击起了心中的激情,他明白地看到上层这次的政治较量,“文革”派的胜利是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为标志的。他是不甘寂寞的激进派,他不会让自己放过每一次机会。因此,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他精心组织了一帮理论人员进行大肆宣传,肖国庆自然也成了他工作班底的核心成员,肖国庆撰写的《疾风知劲草》在省报的头版头条刊登出来,还加了评论员文章。
一时间,肖国庆似乎成了永平县的“梁效”,在理论宣传界有了很大的影响力和权威性。肖国庆那犀利的笔锋,使他不但在永平县,甚至在万川日报、省报都是名列前茅的重量级人物了。肖国庆的许多大块文章全是向文华书记亲自把关,黄世敏连手都沾不上。他的有些观点看似激进,但实质上还很稚嫩。黄世敏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忧虑。
黄世敏以自己在“文革”初期亲身经历的磨难提醒肖国庆,旗帜鲜明的政治观点不一定要用激进的文字和语气来表达,咄咄逼人的口气会给自己树立无形的对立面。
肖国庆却自信地对她说,毛主席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这让黄世敏顿时感到心里有些沉沉的。她告诉肖国庆“文革”初期自己的政治观点天真得像个少先队员,她是学校里第一批“保皇派”红卫兵。为了坚守那份政治上的坚贞,她与一批同学坚守着学校的图书馆,保护着许多珍贵的资料。可后来,当造反派攻占图书馆后,将她五花大绑地押出了图书馆,她额头上流着鲜血,又被剃了阴阳头,押在大卡车上游街示众。当时的她很彷徨也很困惑,甚至想过自杀,是妈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才让她挺了过来。后来,毕业分配时,她告别了大都市,被分配到这永平县。
黄世敏的这些话,让肖国庆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吭声。这些年来,她虽然仍保持着自己的那种热情和正统意识,但她对激烈变化的政治形势总感到十分忧虑。向文华书记对她的那份期待也不如以前了,那些有影响的文章几乎都出自肖国庆之手。
她对此不但没有失落感,反倒觉得有种被释放的轻松,但她却开始对肖国庆有些担心了。
向文华还为肖国庆在县委招待所专门订了一间房,以供他吃住方便。向文华的热情和周到,让肖国庆原有的戒备心态在渐进的过程中慢慢地消失了。而且已被悄悄地绑上隐形的政治战车,他不自觉地在为某一政治集团利益摇旗呐喊了。在巨大的、无情的政治舞台上,他显得那么单纯而又毫无防备。
五
日子在不停地往前推进着,向文华内心的紧张已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地步。省里、地委有个别核心领导在暗示着他,鼓励着他,他心里的压力好想释放,好想有人能为他分担。
这些日子,向文华时常找肖国庆聊天,分析未来形势的发展趋势。而且,经常要与肖国庆喝酒,几乎每次都喝醉了,甚至喝醉后还失声痛哭过,说县里没人理解他,还说唐国发摘了桃子就走了,他很多次都失态了。
肖国庆心里每次都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和对他的怜悯,扭曲的政治将他的心灵扭曲了,所以他才那么累,那么沉重。
这天,肖国庆与向文华一起又喝酒了,向文华醉了。
肖国庆回招待所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他越来越看清了向文华内心世界的脆弱和功利心态。他有些看不起他了,但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拉开门,一下被吓蒙了,只见黄世敏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出现在眼前,左眼角还淌着血。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黄世敏哭着叫了一声“肖……部长”。接着,她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一下抱着肖国庆失声痛哭起来。
肖国庆的酒一下全醒了,连忙让她坐了下来,还递上了热水,才开始问起她发生了啥事。
黄世敏垂下了头,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那个夜晚,肖国庆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向文华常常是酒醉后就叫黄世敏到他那里去,他向黄世敏诉说着内心的空虚。他好想能有一份安慰,然而,他那在省城的妻子又在找他离婚,他心里累得似乎难以承受了,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好可怜,黄世敏也常常为他掉下了同情的泪。
渐渐地,向文华那灼热得让人心慌的目光盯着她不转眼,她凭女人的直觉已感到了他的心思。他开始用手拉着她,她胆怯地缩回手时,他总是握得那么紧,她心里好害怕。她低声告诉他,她是烈属,自己结婚当天爱人就回到部队,在参加修建成昆铁路时,牺牲了。
他不但没有退缩,今晚居然还动起了手脚,她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他那被酒激起的空虚让他失控了。她好不容易才推开他,挣脱了他的手臂,在逃出的过程中她摔倒了,左眼角划了一条口,淌着血。她惊慌得不知往哪里去,不知哪里才能安全,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肖国庆住宿的招待所里。
那一个整夜,肖国庆耿耿难眠,他不知道是愤怒向文华那龌龊的行为,还是同情黄世敏的遭遇。他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好的方式来面对自己的两位领导,他迷惑了,但他更痛苦了。
第二天,肖国庆主动去向文华办公室汇报工作,专门说到黄世敏昨晚受伤了,然后两眼灼灼地盯着他。
向文华从他眼里读懂了他想说的话,点了一下头,低头沉默了。
两个男人在那一瞬间,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肖国庆在向文华面前常常保持沉默。
向文华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仍然积极地推动着肖国庆的理论宣传工作。黄世敏几乎时时与肖国庆在一起,她心甘情愿地为他做着一切服务工作,如查资料、拟编排,甚至泡茶水。
肖国庆很过意不去,坚决不让她做这些杂活。可他渐渐地发现,她只有在他办公室里不停地忙才有种踏实感,他也不好再拒她于门外了。
肖国庆越忙,黄世敏越是不离开他,她常常在旁边痴痴地凝望着他,一种无形的依恋悄悄地溜进了她的心里。
有时,肖国庆突然发现黄世敏那么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她的脸却红了,急促的心跳让她胸部在剧烈起伏着。那紧张的加班日子里,黄世敏也总是要为肖国庆准备一份点心或加餐伙食。
因为自从那晚后,肖国庆再也没同向文华一起喝酒了,或许,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只做自己的事。
黄世敏常常要肖国庆讲七里坡的事,讲李勇的故事,她经常感动得泪流满面。
她从心里真诚、由衷地敬佩着李勇,也喜欢着七里坡的人和事。
六
正当全国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掀起高潮时,噩耗再一次传来,毛主席逝世了。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同时,人们也在暗暗地问,没有了毛主席的中国将走向何处?
肖国庆和许多人一样,对中国的未来好担心好茫然。然而,政治浪潮仍然那么无情地、残酷地向前推进着。但无论向文华怎么催促,肖国庆已没了往日的那份激情。
毛主席追悼大会后,肖国庆病倒了,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心里承载的负荷超载了。他在向文华的指导下,向“旗手”写了表达永远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决心。
这封信写得他忐忑不安,后来更感到心里发慌。黄世敏劝导了他好多次,叫他别上心。可她越劝,就越让肖国庆感觉做了一件自欺欺人的事,心里就更翻不过这个坎。
肖国庆的病更重了,每天下午开始发低烧,还咳嗽得厉害。他好不容易才让向文华同意了几天病假,便急切地向七里坡赶去。翻上了金竹岭,伫足远眺山下那连绵起伏的田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也勾起了他好多回忆。时间真快,七年时间仿佛就在一瞬。那往日的苦涩现在回忆起来也有股说不出的、淡淡的甘甜味,有一种愉快的轻松感。在县城里,他就像一架高速运转并发出“嚓嚓”声的机器上的一个部件,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旋转着,想停也停不下来。现在,在完全属于自我的空间里,真有一种快乐的放飞感觉,他学着蒋麻子的声音,向岭下长长地吆喝了一声,吐尽了心中的闷气,脸上泛起放松的微笑。嘴里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曲子,朝七里坡走去。
肖国庆每次回到七里坡,总是要在雷祖庙小学前伫足凝望。望着那用片石砌起来的教室,就想起了李勇,这每一块片石都浸透着李勇的血汗,是李勇赋予了每一块石头以生命力。
肖国庆期盼着有更多的孩子能从这教室里走出去,再为这石头教室塑上一层辉煌。这并不是他的虚荣心,而是真诚的、殷切的期望。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跑出教室,亲切地喊着肖老师,他也开心地回答着。
王永洁也跟着出来了,她见肖国庆消瘦的脸庞显得有些憔悴,担心地问他是不是病了。
肖国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问题,一点小毛病,已好多了。”
王永洁催促他早点回家休息。
肖国庆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就往秀芝家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了秋硕、秋菊正在门前玩耍。他们也看见了他,高兴得直叫着“干爹”,笑着扑进他的怀里。肖国庆欢喜地将他俩轮流举到空中旋转着,两个孩子笑得咯咯直响。接着,他拿出了专门为他俩准备的水果糖,两个孩子笑得嘴张得大大的。
秋硕显得懂事地将糖果放到妈妈的嘴里,乐得秀芝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肖国庆点头称赞着对秀芝说:“像他爸爸,有孝心,知道心疼妈妈。”秀芝也开心地笑了。
肖国庆每次回到七里坡的知青屋,都是与王永洁在秀芝家里像一家人似的开伙,从未自己做过饭。
秀芝那“长嫂如母”的言行已让他们习惯了。她从不让肖国庆做家务,她说他的世界在外面,灶台边的世界不属于他。
肖国庆也切实的有种回家的感觉,秀芝那双灵巧的手,总能将从地里摘回的菜做得十分可口,他还真愿意吃她做的饭菜。尤其是有了秋硕、秋菊这一对“活宝贝”,更让肖国庆回来后有玩的、逗乐的了,他真的感到好开心。
这次回到七里坡,肖国庆休息了近一周,在连续服用了几天秀芝为他煎熬的中草药后,病情已明显好转了。他这次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还从未想到要回县里,要是在以前早就待不住了。不知咋的,这次尤其有种依恋感,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感受。
他对知青屋的新房,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他并不是贪恋被窝里的温暖,而更多地感觉到往日历程让其心中莫名地涌起许多眷恋。他到父亲和李勇的墓前去了好几次,一待就是很久。
这天,公社派专人来七里坡通知他尽快回县城去。肖国庆将东西收拾好正准备出发时,秋硕在他怀里不肯下来,那亲热劲一下让肖国庆不忍心离去了,他索性又多待了一天。
看见他那么喜欢秋硕的样子,王永洁会心地笑了。
晚上,王永洁显得羞赧地对他说:“你也快有儿子了。”
“啊?”肖国庆惊喜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在她的额头上长长地吻了一下,双眼轻轻地闭着,喃喃地说,“我有儿子了。”
王永洁用手指在他鼻子上轻轻地捏了一下:“看你那样……”
肖国庆突然一下抱着王永洁,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让我听听,他在做什么。”
王永洁“扑哧”地笑出声来:“傻瓜,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早着呢。”
肖国庆开心地笑了,王永洁好久都没有看见他那么舒心地笑了,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他不仅仅是因繁忙生的病,而是心太累了。他心里积压了许多沉重的东西,沉淀得太多了,他需要有一种释放。
然而,李勇不在了,没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许多东西只能埋在心里慢慢消化。
或许,善于思考的人也是最累的人。
第二天早上,离开七里坡时,肖国庆再三叮嘱王永洁要好好保重身体。
王永洁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婆婆嘴了,放心吧,照顾好你自己,我身体自然就好了。”她显然对他有些担心。
肖国庆在她耳边悄悄地说:“要让红旗飘万代,重在有了下一代。”说罢,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王永洁第一次看见他那种依恋的神情,不由得鼻子发酸,心里有种直想哭的感觉,泪光在眼里不停地晃动着。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到深处时,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让人感动得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