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8716字
与乔子康分别后,祝和斋到食堂里清扫餐厅,擦净饭桌,并领到了自己的晚餐——三两粥。原本每餐还要多一点,不久前减为三两,他估计这不完全是拜“右派”帽子所赐,别的老师也减少了,听说全国粮食都紧缺。他不能领到工资,只有每月十元钱的生活费,不给钱,就是管饭。
该做的全做好了,他起身回家。
冬天的夜晚来的早,祝和斋走出食堂天空已是黑漆漆一片,星星和月亮大概也被寒风吹去,一丝亮光也不见。他慢慢踱出校门,绕过金罍山,经观桥到西南门街。西南门街说是街,其实很窄,也没有多少店铺,两边尽是些破旧的老式楼房。生意最兴隆的莫过两个算命摊子,常有乡间农妇排队等候,摸出从老母鸡屁股里抠下来的几毛钱,要么为建房修坟结婚挑选日子,要么因做了恶梦、生了重病、出了怪事等预卜祸福,向算命瞎子讨教趋吉避凶的法术。“心神不定,卜卦算命”,这年头,心神不定的事太多,卜卦算命的人自然也多。亮眼人日子越是恓惶,瞎子的日子便越滋润。
西南门街过八字桥就到了西小街。“八字桥”其实已名不副实了,“八”字中的一“撇”已经拆得仅剩一个涵洞,只留有一“捺”,也就是通济桥。祝和斋有时想,难怪古镇的事总成不了,也许就是八字桥拆了一撇吧?所以什么事都“八字还没一撇”。
玉水河到晚上没有了船来舟往,没了桨声和纤夫们的吆喝声,便没有了白天的生气,就像是整天嬉闹的孩子终于耗尽力气安静地睡着了。河水默默地、缓缓地涌动,冲刷掉一天的忙碌和烦躁,换上刚从远处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清泉,以供镇上的人们第二天能用上最清澈的河水。一座座横跨小河的石桥,古藤垂帘,老态龙钟,像入定的老僧默默端坐着,惯看春风秋月,历经世态炎凉。河埠头里没了女人们挥动棒槌“噗噗”的捣衣声,也没有张家长李家短的嚼舌声,只有栖身河边的老鼠偷偷摸摸溜出来捡拾些丢在石板缝隙里的米粒和鱼肠。河边的青石板上不再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像他这样从石板上经过,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响亮。
沿玉水河到丰惠桥后向右转就到了南街,再向南走四五百米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南街两边的店铺早已打烊,一路上黑灯瞎火。挂着灯笼给路人提供照明是以前的事,电线杆上装着路灯把道路照得雪亮那是以后的事,那时除了星光月光或别人屋里透出的亮光,什么也没有。好在他这条路已走了几十年早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去。他对南街上的商店熟得如数家珍,不用眼睛看也说得出来。桥下左边第一家是南货部,卖酱油老酒和干果。接下去是水作坊,专卖豆腐香干霉千张。再过去是补铁锅的、配钥匙的、弹棉花的、做布鞋的、修棕棚的。右面这一排,第一个店铺本来是个钱庄,现改成了信用社。再往前是卖锡箔花圈也兼营棺材的。再过去是铁匠铺,每天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铁匠铺旁边是小吃店,卖小吃的是一对夫妻,小笼包子做得皮薄馅多味道美,只是他很久没光顾了,每天早上路过都要屏住呼吸转过头去,免得看到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闻着扑鼻的香味,唤醒肚里的几根“饿痨虫”。小吃店旁边是裁缝店,以前他家的衣服常请店里的师傅做。他默默地从这些店铺前走过,一路过来倒也顺利。
祝家原本也是深宅大院,虽说不上富丽堂皇,没有飞檐翘角,没有雕梁画栋,却也古朴雅致,宽畅实用。宅第座北朝南,紧邻南街,面朝小巷。宅院共有三进。最前面是一排平房,共五间,当中的一间是台门兼作过道,两边供佣人居住。从台门进入是一个大天井,地面用面包大小的鹅卵石铺就,拼成福禄寿禧图案,鹅卵石围绕的花坛中栽有几棵桂花树,每到秋天浓郁的香气便弥漫整个庭院。第二进是一排两层楼屋,也是五间,杉木作梁,七柱落地。上层作为祝家主人的卧室,楼下中间为正堂,作祭祖和举行重要仪式的场所,两边是会客室和账房。过正堂后门又是一个天井,后面是第三进楼房,比第二进略小,作客房和贮藏之用。紧靠南街的一面还有一个花园,种些花草、果树和蔬菜,园里还有一口水井,全家饮用水就取自井中之水,洗洗涮涮可以用井水也可以去城隍河坎。
抗战时期他卖掉了第三进房子,土改时第二进被政府没收。如今他们一家就居住在前面的一排平房里,中间的过道已砌上后墙,成为现在的餐厅兼客堂,靠左一间是厨房,第二间是三个儿子的卧室,右边第一间是他们夫妻的卧室,第二间住着皎月和新月姐妹。一家七口居住在低矮潮湿的平房中,显得拥挤局促。
家里暗沉沉的,孩子们早早地进了房间,也省得点灯浪费煤油。他摸索着点上煤油灯,想去看一下儿子。家中有五个孩子,皎月是老大,十八岁,以下是长子振华、次女新月、次子兴华,最小的儿子盛华还只有七岁。他感叹以前住深宅大院时家里香火不盛,如今蜗居在陋室却是人丁兴旺。以前家里谷满仓米满橱,一到冬天楼板下面挂满了火腿、腊肉和鱼干,可嘴口少,没人吃,且食量不大,许多美味都吃不完,开春时要么送人要么扔掉。现在呢,家里食物匮乏,吃的人却多了,孩子们都处于生长发育之际,人小饭量大,一大锅子也打发不了。
见父亲仗灯进来,三个儿子都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们其实都没睡着,躲在被窝里玩呢。房间里有两张床,振华睡一张,兴华和盛华合睡另一张。
“好呀,都没睡,这下让我逮个正着。该不该打屁股?”
孩子们都笑了,知道父亲是在开玩笑。他们不怕父亲,倒有点怕母亲,母亲发起火来真会扭着耳朵打他们的屁股。
“爹,我在想姑姑那天给我吃过的桂花糕,真太好吃了!闻起来香喷喷的,放在嘴里甜滋滋的,嚼起来黏黏的,啧啧。越想越肚子越饿,越饿就越睡不着。”二小子兴华说着,又咽了一下口水。他说的姑姑就是祝和斋惟一的妹妹。
“就数你最调皮也最嘴馋。想也没用,姑姑的桃酥呀桂花糕呀早被你们吃完了。”
“爹,什么时候过年呢?我最喜欢过年了,好吃的东西真多,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盛华也怯怯地说。
“又是一只大馋猫。过年还早着呢。”祝和斋说着,摸了摸口袋,衣袋里有一把蕃薯糕丝,是乔子康送给他戒烟用的。他的心里一阵高兴,但他不想立即拿出来给他们吃,他要耍点小花招:“今天你们运气好,我刚学了一套戏法,你们想吃什么,我就能变出什么。”
“真的吗?只有神仙才能变出好吃的,你的戏法到底灵不灵呀?”兴华抢先说,他想了一下说,“还是先试一下,我要吃红烧肉!能变出来吗?”
“好的,烧红烧肉喽。”祝和斋悄然从衣兜里拿出几根蕃薯丝,握在手心,将拳头在洋油壶的火光上方转动着,“嗯,肉切下去,再加点酱油,再加点老酒。”
“还要加些糖,那样才更好吃。”兴华想到红烧肉的美味,口水快流出来了。
“好吧,加点红糖进去,啊,多加点。”祝和斋微笑着说,拳头继续转动着,“烧好了,闻一闻,啊,真香。兴华你把眼睛闭上,不闭上就不灵了。”
兴华紧紧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来。祝和斋把手里的蕃薯糕丝放在他的手中。兴华赶忙把一条放进口中咀嚼,发出咯咯的声音,当然不是红烧肉,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吃什么都很香。祝和斋问他好不好吃,他连声说好吃,好吃。
“盛华想吃什么?”
“我要吃炒肉丝。”见兴华吃得津津有味,盛华早在咽口水了。
“好嘞,给你做炒肉丝喽。”祝和斋放下灯,一手在另一只手上做着炒菜的动作,口中念叨着:“先把油锅烧热了,切点精肉,骨头不要了,放点葱进去,再加点盐,尝一尝,啊,真不错,太鲜了,啧啧。”
“快给我,快给我。”盛华也自觉地把眼睛闭上,伸手来接。拿到蕃薯丝忙巴叽巴叽地嚼了起来,就像真吃到了鲜嫩的炒肉丝。
“振华要吃什么?”只剩下大儿子还没吃。振华已经16岁了,正在发育,个头噌噌地往上窜,已到祝和斋的耳朵根了。只是人很瘦,瘦得像一根竹竿。这年龄,跨一条门槛就能多吃一碗饭,此时肯定也是饥肠辘辘。
“我随便。”振华毕竟大了,他已看出点门道,知道不管点什么菜,吃到的总是几根蕃薯丝。
“那就给你一碗白斩***,我知道你爱吃鸡肉。”祝和斋没有因为振华的随便而削减变戏法的步骤,不一会一碗“白斩鸡”就做好了。三个孩子吃了香喷喷的蕃薯糕丝,自然也没吃饱,总算解了馋,满足地睡下。
“好,都闭上眼睛。”祝和斋又提醒道,“不能尿床噢,谁要是尿了床,明天就割了他的小***当下酒菜吃。盛华听到没?”
盛华争辩:“我没尿床。”
兴华说:“是,你不尿床,你只是画地图。嘻嘻。”
“好了,不准说话了。”祝和斋给孩子们盖好被子,仗灯出去。兴华他们咯咯地笑几声,慢慢地睡着了。
给孩子们盖好被子,祝和斋来到自己的卧室。周一心并没有睡,正对着天花板发呆,见他回来,就说了带皎月去相亲的事。
祝和斋对嫁女儿的事毫无思想准备,虽然时下流行早婚,女孩子十七八岁嫁人很平常,可具体到自己的女儿却是那样的突然。
“皎月会同意吗?”祝和斋知道大女儿心高气傲,一般的人物根本不入她的法眼,依他看,这事根本门都没有。
周一心说:“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不嫁出去就一起等着饿死,不如找户好人家嫁了,自己能活命还能帮家里一把,明天你去劝劝皎月,叫她趁早认命,别再做白日梦。”
祝和斋说:“就算要嫁也得找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呀。”
“你们父女俩呀都是心比天高,眼睛长在额头,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周一心埋怨起他来,“时到今日,哪里容我们挑三拣四的,条件优越的人家谁肯跟我们结亲?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呢。再说了,人家答应给我们三百元钱作财礼。”
“什么?你要收人家的钱!这不是卖女儿吗?”祝和斋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轻点,皎月还不知道收钱的事呢。”皎月就住在里面一间,她估计现在也没睡着。
“卖儿鬻女的事只有乱世才有,怎么会发生在眼前?”
“如今的世道又好在哪里了?不是为了钱我干吗这样傻,家里已没钱了。”说起钱的事,周一心便满腹牢骚,数落起祝和斋来:“从你评上右派起,有没有向家里交过一分钱?你说我拿什么去买米买菜,开门七件事哪样不需要钱?快过年了粮票布票煤油票眼看要过期,难道眼睁睁让它作废?孩子们没衣服穿,天天冻得发抖。年后几个孩子上学拿什么去交学费,明年的日子又如何过?你管过这些事吗?这个家我真的当不下去了。呜呜呜。”周一心越说越伤心,难过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