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隐忧(2)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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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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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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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730字

周一心得知子康将回来,明显比皎月更高兴。不管他是军人也好工人也罢,总是祝家的女婿。她盘算着让他们趁着春节假期把婚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再起波澜。子康是孤儿,也没有亲戚,婚事不用复杂。祝家呢,经济条件如此烂泡,她爸又不在,根本无力大操大办,所以一切从简。只要叫两个孩子去公社里扯张结婚证,一起吃顿饭,就宣布结婚了。结婚以后呢,子康仍独自去杭州工作,皎月仍住在娘家当她的代课老师,待以后子康有好的落脚点了再接皎月过去。


她盘算妥当,便叫来皎月商量:“皎月,这次子康回来,我的意思,你们俩就把婚结了,你看怎么样?”


皎月说:“姆妈,我年纪还小,这么急干吗?”


周一心说:“你是祝家的长女,年纪也不算小,你的同学有的早抱上小孩子了。”


皎月说:“我从来没想过,一点思想准备、物质准备都没有。”


周一心耐心地劝导:“如今家里这么穷,没有什么可准备,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钱多有钱多的结法,没钱有没钱的结法,一切简单点。”


皎月把嘴一噘,对姆妈的说法不能苟同:“我一生就结一次婚,再简单也不能没有一点形式,那也太委屈了。我又不是没人要嫁不出去,干吗急着硬塞给人家呀?就像是等外品,削价处理似的。结婚了总得有几身衣服吧?穿得破破烂烂的哪像新娘子?倒像个叫花子。”


周一心不死心,继续再劝:“皎月,你也别太贪心了,你不是用子康的钱做了几件衣服,子康也给你寄来一些,凑合着也能过了。只要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穿得朴素些、吃得随便些,照样能过幸福日子。”


皎月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不行的,姆妈,两人结婚就算最简单,总要有张床睡,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吧,哪怕是个破窑洞,他有吗?”


周一心一时语塞。她说服不了皎月,再说女儿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反正子康还没回来,也没跟他商量过,到时再见机行事吧。


李主任笑容可掬地走进乔子康他们的竹棚,子康和大柱就觉得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主任也不兜圈子,说:“是这样的,春节快到了,工地就要停工,但总得有人值班看护吧?如今大家病的病伤的伤,只有你们两位身强力壮,好样儿的。子康,大柱,我知道你们也难得有个假期跟家人团聚,可是我们放假了,小偷没放假呀。大伙都走了,要是来几个小偷,把钢筋呀木材呀什么的都搬走了怎么办呢?所以请你们商量一下,两人中无论如何得抽一人春节期间留下来值班。”


两人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稍作沉默,还是大柱开了口:“那我留下吧。师傅嘛,晚上睡觉又是翻身又是叹气,我知道,心里牵挂着师娘,跟师娘分别这么久,就回去团聚几天,亲热亲热。我是快乐的单身汉,没人等我。”


子康说:“大柱,你父亲卧病在床肯定盼望见到你,也需要你回去照顾。”


大柱说:“没事。照顾我爸有我妈和弟妹们,你放心回去吧。”


李主任说:“那也好,大柱,辛苦你了,过年后我会安排你回家一趟的。”


子康心里过意不去,但也只能如此了。


归期临近,他的一颗心早飞到了皎月身边,想像着见面后的情景。他想跟皎月多说说话,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也听听她的诉说,处久了就能处出感情来,处好了就能处出恩爱来。他设想着,要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拉一拉她的手,如果有可能,把她搂入怀中,最好能亲一亲她的脸。他想她会不会骂一声流氓,然后拂袖而去?想及此,他的脸孔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暗骂自己想法龌龊下流,内心深处怎么常有这种不健康的想法?


他细心地准备着回家的行囊,上街买了送给皎月一家的礼物,每人或多或少都备了点。祝家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他就是大家庭中的一员。他还给外婆买了件棉袄,希望外婆穿上它能抵御寒冻,从心里到身子都暖和。


就在子康将要回去的前一天晚上,大柱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电文只简单的四个字:父亡速归。


子康的探亲计划瞬间落空。


乔子康把买给祝家的礼物从邮局寄出,写信告诉皎月因故不能回来,只得独自守候着空旷的厂区,每天忠实地定时巡视一番,一个人在工地上过春节。


除夕之夜,天空下起大雪,工棚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雪。北风带着呼啸直住竹棚里灌,那些竹栅就像好客的主人,对寒风飞雪来者不拒,室内如同冰窖,冷得撒泡尿都会结上个冰柱。子康蜷缩在床上,也懒得点灯,棚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大柱相伴,少了大柱的体温,他冷得瑟瑟发抖,连血液也快凝固了。如此“傻小子睡凉坑——硬扛”看来也扛不过去,好在同伴们人离开了棉被还在,他心里数个“一、二、三”,一把掀开被子,哆嗦着爬起来。寒风如刀子一样割在身上,他咬紧牙关,于黑暗中摸到两条被子,抱过来压在身上,又过一会才稍暖和一点。他睁着眼睛难以入睡,除了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周围没有一点人言兽语,静寂得如同荒山上的乱坟岗,连时常出来觅食的老鼠都不见了踪影,估计也冻僵在洞穴里,要不也回去过年了?


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他回想着这一年中人生的跌宕起伏、大喜大悲,变故之多常令他无法适应,就像生活在梦境里,有不太真实之感。如今他虽然有所着落,但前程如同这夜晚一样漆黑,望不到一丝星光。他又想到了远方的姑娘,不知今夕会如何度过?他们虽已订婚,但分多聚难,何日才能牵手一起永结连理?两人的未来会是怎样?实难预料。一会儿他的头脑中又出现母亲芳草萋萋的坟墓,相依为命的母子如今已阴阳两隔,不知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是怎样的光景?


外面鞭炮阵阵,今宵是万家团聚举国欢腾的时光,而他却孤独地僵卧杭州郊外的竹棚里承受着寂寞和寒冷的煎熬。子康想着想着,忧情愁绪袭上心头,两行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1960年的春天,杭州人造丝厂里已矗立起不少建筑,昔日成片的农田改变了面貌,一座新工厂已初具规模。为了尽快投产,厂领导把职工分成两拨。一部分继续盖房子,除了车间厂房还要修建办公楼、食堂、仓库等等辅助建筑。至于职工宿舍一时还无法盖起,工人们还得继续住在竹棚里,待工厂有效益了再说。已经建起的车间厂房,也要做内外粉饰、铺设电线,为设备安装作好前期准备。另一部分被分派到别的大工厂的相应岗位上实习。比方说,不少女工就被安排到杭州棉纺厂学做挡车工。抽人造丝本省还是首家,关键技术要派人到外地学习。


乔子康和葬父归来的郭铁柱被安排到浙江麻纺厂机修车间,学习机器设备的安装、维修,为期半年。浙江麻纺厂位于杭州拱宸桥,创建于解放初,是新中国最早建起的国有大型企业,到1957年浙麻厂生产麻袋已达596万条,基本上满足了国内需要,并有少量出口。在省内纺织行业中,“浙麻”自然是龙头老大。麻纺厂生产的虽然主要是麻袋,但纺织机器大同小异,到他们那里学技术最合适不过。照李主任的意思,将来杭州人造丝厂投产后,与“浙麻”、“杭棉”一起在省内纺织行业成三足鼎立的格局,在各自的领域独领风骚。


乔子康和郭铁柱走进麻纺厂机修车间,隆隆的机器声直往耳朵里灌,闪烁的电弧光灼得两人睁不开眼睛。机修车间很大,种种叫不出名字的机器车床左右一字排列。墙边堆放着各种机器零件,地上还有作为原料的钢条钢板。工人们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在车床边忙碌着。


车间主任领着他们先参观全车间,简要介绍各种设备的用途。他指着最高大的一台机器,说这是冲床,用来冲压工件。操作冲床的工人按了一下电钮,电动机带动飞轮快速转动,随即铁锤从上面砸下,随着“咣堂”一声振耳欲聋的巨响,生生地把一块钢板压成了一个机器零件。车间主任又带他们到另一台车床边介绍。他们站在一边看工人操作,见他把一根钢筋固定好,摇动转盘让机器移近,伴随一阵尖厉的切削声,碎铁屑带着火星喷洒开来,钢筋像萝卜一样被剥去一层皮,卸下来时,上面已有一圈圈螺纹,成了一枚螺栓。车间主任又带他们看了钻床、刨床、磨床以及切割机、电焊机等,告诉他们以后就要用这些设备加工出各种零件,纺织机里的零件坏了就随时换上去。


半天观摩下来,走出车间时,子康直觉得耳朵轰轰作响,眼睛也被电焊的弧光照得视力模糊。他头脑一阵晕眩,心里直发怵,对郭铁柱说:“大柱,你感觉怎么样,我看得头晕眼花,心惊肉跳,不知以后怎么办才好。”


大柱说:“师傅,你都摸不着门道,我更加了,看来这口饭不好吃。”


子康说:“大柱,你以后千万不能叫我师傅了,干这活,我也是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而且是天狗吃日,不知如何下口呢。”


大柱笑着说:“不叫师傅叫什么,唔,那就叫康哥,好不好?”


“随你。”


“不过师傅,哦,康哥,别人能干我们也能干,依样画葫芦总能的。”


“说得也是,我们就剃头店里学手艺——从头学起。”


第二天他们正式上工,在一个姓钱的师傅指导下开始学徒。先学的是锯、锉、锻这些操作。钱师傅指导他们将一根铁管在台虎钳上固定,用锯子将其锯成两段。钱师傅做着示范,说锯的时候手要稳,用力要先轻后重,锯子要推到末端。子康照着师傅说的做,可锯子总那么不听话,锯片只用上了中间一段,手不停地颤抖,没几下,管子还没锯出一条缝,锯片先断成了三截。


他不气馁,钻研技术是他乐于做的。他细心观察别人的操作,自己再不断地模仿,慢慢摸索着窍门,几次下来总算掌握了使用钢锯的技术要领。


初次接触电焊机,乔子康有些胆怯。一是怕触电,对于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电他还有点陌生。二是怕电弧光,别人焊接时发出的紫外线,已把他的眼睛照得红肿了几天。三是怕火星,焊条一触及铁器,就会火星四射,溅到衣服,衣服烧个洞,溅到皮肤,会灼伤皮肤。但他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别人能做的他也要会做,甚至做得更好。


他们两个虽然遇到困难不少,但都能坚持不懈,一一克服。几个月下来,他们已把机修车间的各种设备都摸了个遍,虽说技术只学到点皮毛,远不够精湛,但大概的要领都懂得了,以后到了人造丝厂摸索着也能独挡一面。


每当学会了一门技术,子康总很高兴,并把学徒心得写信告诉皎月。他们俩就靠书信的频繁往来维系着感情。


随着对“浙麻”的不断熟悉,乔子康心里对人造丝厂却有种隐隐的担忧,究竟担心什么说不清楚。


一天收工后他和大柱在郊外的田野里散步,看到大片的络麻田,密密麻麻的络麻郁郁葱葱,长得已有一人多高。子康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他跟大柱说:“大柱,你发现没有,麻纺厂为什么办得如此红火?依我看,那是他们的的原料充足,且价钱便宜。你看,这一片络麻收割起来就能生产许多麻袋?听说萧山、绍兴那边也大量栽种。这种本地络麻适应性强,随便种在烂水田里,不施肥也长得很好。有充足、廉价的原料,工厂肯定能生存下去。”


大柱点点头,觉得说得有理。


子康继续说:“棉纺厂的原料是棉花,货源也是有的。可是,我们人造丝厂,你知道用什么作原料吗?”


大柱说:“我听李主任说过,好象是用树皮。”


子康说:“嗯,我看过厂门口的宣传资料,说是树皮加工后的产品,叫什么‘树脂’。可我想,一枝树能剥多少树皮呢?树木生长周期长,又不能活枝剥皮。还听说这种原料本地没有,要到山西那边去采购,只有那里的马尾松才长这种树脂。我就纳闷了,我们这么大一家厂,每年要消耗多少原料呀!山西那边能供得上吗?经过道道加工和运输,它的价格是否会高得我们难以承受呢?还有,由树脂变成可用于纺织的丝线,这方面的技术真过关了吗?我很怀疑。”


大柱想了想,说:“你说得有理。不过,康哥,这些问题在工厂上马前领导应该都考虑到,并且有解决对策的吧?”


“但愿如此。”可子康并没有消除担忧,“我就怕领导一时头脑发热,搞大跃进,想快出政绩,没有计划周详便仓促上马。到时,国家的巨额投资打了水漂,还坑害了我们这些工人。”


闻听此言,大柱不禁打了个寒噤:“康哥,你说得太恐怖了,比讲鬼故事更吓人。真要是那样,我们可如何是好?”


“我也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若不幸言中,后果真不堪设想。”


“我看不会的,不会的,你别想太多。”大柱安慰着自己。他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康哥,别提工厂的事,我担忧的是,我们还有没有饭吃了?其实,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饿死的!我回到家里,发现农村里早没粮食了。如今粮食归集体所有,社员吃饭去大队食堂。可是食堂里浪费严重,粮食很快就没有了。加之大跃进、公社化使粮食产量大幅降低,连年歉收,根本不够这么多人吃。村里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大家靠掘树根、挖野菜度日。我爹瘫在床上,没东西可吃,就饿死了。”


“饿死人的事我也听说了。”子康说,“车间里的潘师傅是淮北人,他们那里情况更严重。听他偷偷说过,他们老家许多地方连树叶都吃完了,树根也挖完了,饿死的人不计其数,活着的只好流落他乡,逃荒讨饭去了,许多村子人死的死逃的逃,成了荒漠。”


大柱说:“你说这么多人饿死或得浮肿病,这是什么原因呢?”


“报上说是遭受了自然灾害,我看部分是天灾,更多的是人祸。这或许就是古书上说的‘苛政猛于虎’吧。”


“康哥,你看饥荒蔓延开来,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不好说。但愿老天赐福,今年农业大丰收,一切都好起来。”


“但愿能好起来。”大柱嘴上如此说,心里的担忧却有增无减。


[作者题外话:年纪稍大一点的中国人,对‘文革’之害深有感触,但对‘大跃进’的危害认识不多。依我看来,在对文物的破坏(如毁城墙、拆庙宇牌坊等)和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如砍伐森林)以及国人的非正常死亡(饿死为主)这些方面,‘大跃进’的祸害比‘文革’尤甚。


关于安徽淮北等地村庄中人死绝的事,出自《中国农民调查》一书。


关于“大跃进到底死了多少人”,读者如果有兴趣,就把这句话复制后百度一下。饿死三千多万的说法比较普遍。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