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华佗无奈小虫何(1)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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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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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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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52字

乔子康跟皎月在车站告别后,乘车到上舍岭便要求下车,他要跟外婆道别。外婆已经知道干女儿的死讯,她为此悲伤不已,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十来岁。欣喜的是外孙有了出息,对生者死者都是个安慰。子康看到外婆满脸的皱纹和佝偻的身躯,心中难过。他向外婆讲述了母亲的丧事、跟皎月的婚约以及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外婆细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嘱咐几句。子康为外婆挑满水,想此去山高水远不知几年才回,能否为外婆送上终很难说,外婆孤苦伶仃生活在这荒山野岭,如何度过风烛残年,心里一阵难过。见外孙眼睛红红的,外婆知道他的心思,便安慰说:“孩子你放心地去,前途要紧,我现在身子骨还硬朗,日子还好过,以后万一做不动了,就当五保户,你不用担心。”子康知道自己走了,想照顾外婆也是鞭长莫及,只得忍痛离开。他很感激外婆为他跟皎月牵线搭桥,不是热心的外婆救了皎月妈,他跟皎月就会擦肩而过,错过了这门姻缘。


子康又去了一趟枫树坪,跟老梁主任、蒋师傅、赵文龙及竹木社所有职工道别。会计的事已有人接替,子康把帐簿交给新会计,做了些交接工作。赵文龙见到子康又是羡慕又是不舍,竟抱着子康呜呜地哭了。子康在此工作正好一年,虽然过得清苦,但收获也不少。


子康就要离开,他居住的房子是政府拨给的,现在人走了,房子仍由当地丁宅大队收回,家里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儿送给了阿忠家。他的户口也办了迁徙手续,将落实到所在空军飞行学院。他们母子当初逃难来到这里,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将近二十年,如今娘亡儿走,跟丁家堡又没了实质性的联系,所有痛苦伤心都将遗留在此,他只是此地的一个匆匆过客,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想起来人生变幻莫测,恍如做梦一般。


他还得跟娘道个别。中国历来提倡以孝治天下,舜县又以出了孝女曹娥而闻名遐迩。古时候母亡儿子得守制三年,而他现在不满“五七”就得走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


他出丁家堡一路向西而去。田野上生产队社员们东一簇西一簇都在忙碌地培植庄稼。丁家畈土地肥沃,又有一眼眼清泉涌出来润泽着作物,本来是个旱涝保收的丰产畈,但大跃进时上级号召深翻土地,动员全体劳力日夜翻土,结果把深处的生土全翻了上来,使得第二年春粮夏粮严重受损,几近绝收,各大队食堂都快断粮了。要使人不至饿死,就看秋粮的收成了。


约半个钟头后他到了一个叫“上山”的小村,过了这个村,真的要上山了,村后全是重重叠叠的山丘。好在他母亲的坟墓建在小山脚下,不一会就到了。娘低矮的坟墓新土未干,就像山麓里的一个新疤痕。想到娘孤独地长眠在这荒凉之地,任凄风苦雨吹打,与枯草落花为伴,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凉。他捧起一把泥土洒在坟头,清理掉坟边的杂草,又从山上采来一把野花放在墓前。做完这些,他跪在墓前,默默地许了愿,向母亲深情地拜别。


1959年秋季的一天,乔子康要去部队报到了。这天天气特别晴朗,和煦的阳光灿烂地普照大地,多情的秋风不揣冒昧及时地吹拂着,给人带来凉爽。此时是江南最舒适的季节,田野上一片葱郁,路边的芙蓉花正蓬勃开放,似乎为子康的离开夹道欢送。


这一天从公社去车站的道路两旁都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标语上写的最多的是“一人参军,全社光荣。”本来这句话应该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想来因为他家里没别的人了,所以临时作了变动。另外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气氛显得热烈又严肃。


老杨小费他们专门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仪式,一支小学生组成的小乐队敲锣打鼓前来送行。子康胸戴红花,在公社干部和阿忠等邻居和同学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向车站走去。引得路边的村民争向引颈观望,纷纷投来羡慕和赞许的目光,诉说着从乞丐到状元的传奇故事。


汽车就要来了,老杨握着子康的手说:“乔子康同志,希望你到部队后听从首长指挥,好好地干,为家乡争光!”


一旁的阿忠说:“子康哥,以后发达了别忘了老家,随时回来看看,我家就是你的家。”


小费说:“对对,以后不管你飞得多高,家乡的根还在,别忘了丁家堡所经历的一切,任何时候不忘穷苦人的本色。”


笨嘴拙舌的子康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到县里后,子康在接兵部队官员陪同下直达省城杭州,跟来自全省各地的十多名飞行学员一起住进了省军区招待所。


第二天他们被集中到会议室里,他们将一起实现从地方青年向军人的转变。来自全省各地的准军人们汇聚一堂,大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是天之骄子,千里挑一的幸运儿。以后大家将成为同学,成为战友,就算将来转业了,也会成为同事或同行。相同的目标相同的命运让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活泼好动的年轻人很快熟识了,就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们谈笑着,嬉闹着,既兴奋又焦虑,期待着隔壁办公室军队首长的召见,等待发给制服,成为正式的解放军战士。


“胡天雄!”门口一个传令兵喊道,声音洪亮而威严。里面一个小伙子回一声“到”,声音同样洪亮激昂,跟着传令兵出去。不一会,胡天雄穿着崭新的军装回来了,黄绿色的军帽黄绿色的衣裳到黄绿色的跑鞋,让他从头到脚变了样。穿上军装的他神气活现,显得英俊又潇洒,脸上透析出一股英武之色,那威风凛凛的样子极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大家围拢过来兴奋地抚摸着他的军装,把帽子抢过来戴在自己头上,欢呼雀跃。胡天雄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学着电影中军人的姿势,迈着正步,调皮地唱起了歌: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


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


鲜红领章两边挂,


五星帽徽闪金光。


伟大领袖毛主席,


前进路上指方向,


忠于人民忠于党,


保卫祖国站好岗!……


他还想继续唱,旁边的人嬉笑着把他推倒在沙发上,说:“你的军装上哪有鲜红领章、五星帽徽呀,这不是瞎唱吗。”胡天雄笑着说:“反正很快会有的,提前唱了也没关系。”


接着另一个也被叫了出去,过一会又穿上新军装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模仿胡天雄,怪模怪样地踏着正步,一手作敬礼状,一手摆动着,喜不自禁地唱道: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


才唱两句被人在腋下咯吱了几下,他嬉笑着唱不下去了,回头把咯吱他的人推倒在沙发上,“以子之道,反施彼身”,也咯吱对方起来。两人便打闹成一团。


新兵们一个个叫出去,已领到的又唱又跳,打打闹闹,欣喜若狂。没领到的翘首以待,急不可耐。子康心急如焚地等着,怎么还不轮到我呢?心想,没事的,总会有人先有人后。反正迟早能穿上,不在乎一时半刻。


等别的新兵全部穿上了军装,只有他还穿着便服。他似乎成了个局外之人,欢笑没他的份,快乐轮不上他。他的服饰他的表情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的内心开始感到紧张和诧异。别人兴奋到了顶点,他的情绪却坠落到了底谷。终于传令兵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对他说:“乔子康同志是你吧?跟我来一下。”语气中少了威严庄重,多了亲切友好,很客气的那种。


乔子康急切地跟随传令兵来到领导办公室,见里面坐着五个人,三个军队干部,两个穿着便服,应该是地方干部。见他进来大家都客气地冲他点点头,弄得他有点受宠若惊。一个穿便服的干部指指他前面的椅子,说:“乔子康同志,请坐请坐。”


乔子康忐忑不安地坐下。那个干部自我介绍,说是省民政厅的,姓郑。他笑眯眯地对他说:“是这样的,乔子康同志,作为一个革命青年要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青年人要胸怀大局,放眼未来,党叫干啥就干啥。”乔子康一听心里一头雾水,心想你们发给我军装,我换一下不就完了吗,怎么还说这一套大道理?


那位郑干部继续说:“你的情况有所变化。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一定知道关于血吸虫病的事情吧?因为你们县是血吸虫病疫区,根据上级指示,来自血吸虫病疫区的兵员一律退回,很抱歉,你不能参军了。”


“什么?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乔子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恐地问。


郑干部态度一如既往的友好,微笑着说:“乔子康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当兵入伍为国效力本来是件好事,但上级的指示必须服从。我再说一遍,因为你来自血吸虫病疫区,你不能参军了。”


“不!不!不!”乔子康听懂了干部话中的意思,犹如晴天霹雳,犹如山崩地裂,“我没有得血吸虫病,我不是通过体检了吗?你们不信,可以再做一个体检,我没病,我没病!”


他从报纸上看到过有关报道,对血吸虫病大致有所了解。但他自己没得,也没听说过周围有谁得过这种病。至于说舜县是血吸虫病疫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的老家丁家堡和工作的枫树坪是都在山区,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没有任何污染,河道更是清澈得看得见游动的鱼。他只是在报纸上看过血吸虫病人挺着大肚子的照片,也知道这方面的大概知识。这是由于寄生虫卵从病人粪便中排出进入河水,虫卵在水中孵化成毛蚴,毛蚴再钻进钉螺体内寄生,一条毛蚴在钉螺体内发育、繁殖成上万条尾蚴,尾蚴离开钉螺后在浅表的水面下活动,遇到人或哺乳动物的皮肤便钻人体内,进入血液,使人或动物感染血吸虫病。这种病在一些地方曾经猖獗肆虐,危害极大,人们称之为瘟神。不久前报上刚发表过一篇毛主席诗词《七律·送瘟神》,他老人家为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病而兴奋不已,欣然命笔: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旁边另一个穿便服的干部说:“乔子康同志,我们知道你没得病,你身体素质很好。但你要成为军人,首先要听从上级命令,‘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现在上级的指示是不批准你入伍,仍回老家去。你明白了吗?”


“不,不,不,你们是跟我开玩笑的,你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我身体很好,我是拿着入伍通知书来报到的,你们说话要算数。”子康惊恐万状,尚想据理力争,挽回既定决定。


一旁的军队首长插话进来:“我们严肃地通知你,情况发生了变化,上级的指示是来自疫区的兵员一律不准入伍。这是不能更改的命令,你照此执行吧。”


“不!!!”乔子康如挨了重重的一击,顿感天旋地转山呼海啸,脑子里如千万只乌鸦在飞舞。他机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发直,面无表情,整个人像一尊泥塑木雕,也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木偶似的走出办公室,走出招待所,来到了大街上。他的双脚根本不受大脑指挥,直愣愣地迈着步伐,对呼啸而过的车辆也置之不理。他痴痴呆呆地一直向前向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走呀走,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走过静僻的小巷,走过郊区的农田。他像一个梦游者,或者是一个会行走的稻草人,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路人也没留意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更没人阻止他。天空渐渐昏暗下来,夜幕笼罩着大地,他越过一道高高的堤坝,堤坝下面是一片沙滩,沙滩边是杂乱无章的茅草,间或还有些东倒西歪的树枝,前面再也没有路了,一条大河横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