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宣传队员

作者:史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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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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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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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02字

皎月初中毕业,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报考高中或师范、卫校等中专,也不像另外一些同学那样找到称心的工作。因为右派女儿的身份,她失去了一切机会,毕业就是失业,老实在家待着。不过,没待多久,任务来了。一天居委干部上门动员,说公社正在兴建水库,每家每户都要出义务工,分派到他们家为五十天义务工。


作为右派家属分派到义务劳动隔三差五都有,不过本来每次只一两天,干些打扫街道、清理垃圾之类的活,都由她妈妈去干。这次时间长,振华偏巧在一次推车上桥时由于车子太重崴了脚,新月有事,只有作为长女的她赋闲在家。周一心眼望着她说:“皎月,你看,这次义务劳动谁去比较合适呢?”


“只有我去喽。”皎月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情况明摆着,她不去谁去,“可是我从来没干过体力劳动,什么也不会呀?”


她妈说:“你只要去就行,作些力所能及的事,别人不会为难你一个姑娘家的。”


皎月硬着头皮去了。水库建在古镇南边的山坳里,是“三面红旗”的强劲东风下孳生的产物,水库的名称就叫东风水库。全公社各大队的社员包括集镇上的居民都被调集起来,构筑起一条大坝,把山上流下来的水蓄积起来,供全公社粮田的灌溉和居民的饮用。


皎月到了工地,看到东风水库的劳动会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民工们有的挖土,有的担泥,有的抬石,有的砌石坎,坝上坝下人声鼎沸,川流不息。水库大坝是用扁担挑出来的,工地上每天轮流有几个大队的社员来“挑水库”,将一担担泥土从水库底挑上来倒在堤埂上。任何机械都没有,就靠肩挑背扛。如果站在山上往下看,“挑水库”的场景极像蚂蚁搬家,一队队的“蚂蚁”把下面的泥土沿着一条条“蚁道”衔上来放在坝顶,再回去重复往返。水库大坝在一群群“蚂蚁”日复一日的搬运下逐渐升高,来年把涵洞闸门一拉,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水就会被挡在大坝里面,初步形成蓄水功能。


工地指挥部人员塞给她一把锄头,安排她给挑担的民工扒土。她手拿锄头惴惴不安地来到清水塘大队的劳动场地,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竟受到乡亲们的最高礼遇。大家围拢过来,对眼前这位白净文静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充满了关心。


一位大妈说:“小姑娘,怎么叫你干这种粗活呀?真是作孽。”


一位大嫂解下头上的斗笠戴在皎月头上:“小妹妹,别晒着太阳,你这身细皮嫩肉不经晒。雪白的脸孔晒黑了多可惜。”


一位大伯说:“你不用挖泥了,小心手上起泡。坐一会吧,没事的,该你干的那点活我们动作稍快点就行了。”


别的社员也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问长问短,言辞恳切,态度友好。在皎月的经历中,有赞赏、羡慕她的,也有歧视或妒嫉她的,像今天这样被浓浓的关爱所包围却是第一次。她眼望着纯朴善良的乡亲们,心里感动。干活被阻止,干坐着也不是滋味,不知该做些什么,她说:“大伯大妈,可我总该为大家做点事呀。”


大妈说:“你一个女学生能干什么呢?”


“我会唱歌。”


1959年的人们不像今天有电视看有音乐听,连听有线广播也是以后的事,搭台唱戏也只有过节或搞庆典活动时偶尔才有,文娱生活贫乏之极。那时万事俱缺,有的只是饥饿和劳累,还有那么一点穷开心。一听皎月会唱歌,大家都很高兴。真的吗?那太好了!就像掘泥时一锄头下去挖出了一颗夜明珠。


不一会,工间休息的时间到了。社员们放下工具,坐在扁担或锄头柄上,围拢在皎月周围。小妹妹,你唱吧!皎月站在社员们中间,微笑着唱道:


二月里来呀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


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二月里来呀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种瓜的得瓜,


种豆的得豆…………


唱歌是皎月的拿手好戏,再大的场面她也大大方方从不怯场。在热情的乡亲们面前,她更是唱得轻柔悠扬,婉转动听,声音极其甜美,直把社员们听得如痴如醉,如闻天籁之音。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满脸的虔诚和喜悦。一曲唱完,他们不会用鼓掌来表达喜爱,都说唱得太好了,太好听了,真没想到,能再唱一首吗?


皎月说好的,又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见有人唱歌,工地上其它场地里的人也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或者竖起耳朵听,个别活跃点的干脆跑过来看个究竟。清水塘大队的人既享受到皎月的专场演出也感到脸上有光,大家暂时忘掉了劳累,精神为之一振。


参加义务劳动的中午能领到一份中餐,皎月就在工地上吃了点。清水塘大队的社员下午上工时,有两个大妈带来了自家炒的葵花子和罗汉豆给皎月吃,她们说唱得太好了,比看戏还过瘾,下午接着唱好不好?皎月说,只要你们爱听,我会一直唱。


下午开工,董家岙大队派了代表过来游说。说客到清水塘大队的据地,拿出一包“雄狮”给每个男人分一支烟,嘿嘿笑两声说:“想跟大伙儿商量件事儿,我们那边任务紧,人手不够,想从这里匀一个人过去帮忙。别人也不烦劳大驾,就请这位皎月同志过去协助一下,拜托了拜托了。”看来他不知从哪里问清了皎月的名字,还冠上了“同志”的尊称。皎月眼望着大家,不知所从。


清水塘大队的人抗议了。一个说:“你们任务重,我们就不重了?不行不行。”


一个说:“你想叫小妹妹去做苦力呀,想都不用想。”


一个说:“她是个文绉绉的学生子,你们的任务帮得了吗?”


另一个后生一语中的:“谁不知道你们的如意算盘,是想请她去唱歌是不是?”


来人见底牌已被揭开,也不转弯抹角了。他说:“这位兄弟说对了,我们也想听她唱歌,你们上午已听了,过了听戏的瘾,下午就让我们也饱一下耳福。大家都是为了建造水库嘛,一样的建设社会主义嘛,是不是?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有福同享有难同挡嘛,是不是?半天,就半天。”他既来作说客,三寸不烂之舌自然好生了得。清水塘大队的人无力反驳,只能说:“说好了只有半天的?”


“放心吧,明天一定送还,不会少一根汗毛。”


皎月就跟着说客走了,为董家岙大队社员唱歌,同样引得一片喝彩。


但第二天,皎月并没有回到清水塘大队的据地。水库工地指挥部也认识到宣传工作的重要性,新成立了一个宣传队,正缺有特长的人员。皎月一展歌喉,就传遍了工地,指挥部把她纳入宣传队之中。


皎月又干上了老本行。


这一次的文艺宣传不同于以往的是人员变了。她多年来的老搭档贺鹏飞在县上,皎月自从那天在长者山上不辞而别,很久没见着他了。以前他说,你是“祝”,我是“贺”,我们俩在一起才热闹。可现在人家地位高了,再来小工地上演出便有失身份。另一位好姐妹李爱芝也没来,她做了古镇第一小学的代课老师。


东风水库宣传队骨干是四个人,两男两女。人虽不多,凑合一下也够了。演个快板、独唱、对口词、二重唱,人数本来不用很多。表演三句半,四人正好。只是大合唱气势不够磅礴,舞蹈也只能来个独舞或者双人舞,比如白毛女在山上破庙里的那一段,或者白毛女与杨白劳的“北风那个吹”,还有“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与洪常青对舞的那段,娘子军全体队员一起唱“向前进,向前进……”人数稍欠多一点。


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个个身怀绝技。男生中一个被称为“画家”,绘画功力很深,素描、速写、国画、水彩画都能抹上两笔,画人像人画狗像狗,画得有模有样。另一个男生是“书法家”,书法上颇有造诣,从小临摹过颜真卿柳公权,家学渊源极深,虽说不十分到家,但写个对联横幅、标语口号什么的已绰绰有余。两男生还会点乐器,拉二胡、吹笛子、打鼓敲锣都能“三脚猫”几下。皎月最拿手的自然是唱唱跳跳,所以被冠以“舞蹈家”。另一个女生是“作家”,写的一笔好文章。刚开始学生气息未消,写的是“我的心如一粒石子丢进平静的池塘泛起阵阵涟漪”、“一阵寒风吹拂吹乱了胸中万千思绪”这样的句子,“画家”便笑话她“头脑中资产阶级思想像野草一样疯长”,几经磨合,她的文风变了,变得朴实又贴近生活,还很讲究平仄韵律,读来琅琅上口,他们演出的剧本大多出自她的手笔。


四人有一点是相同的,也是他们致命的弱点:家庭出身不好。相对而言,皎月父亲右派身份还不算最糟糕。“画家”的父亲是反革命,关在监狱里。“书法家”的祖父是地主,被枪毙了。枪毙他祖父那天,他父亲也去陪绑,枪声响起他父亲也倒栽葱般倒下,被人像死狗一样拖回家,此后再也神志不清,一直胡言乱语,见人就喊“别杀我别杀我”,自囚于猪圈终日与猪相伴才稍觉安全。“作家”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去年刚回到乡下老家,她的底细别人了解的不多,据说也是一团糟,有人说他父亲逃到了台湾,有的说不是台湾是香港。她自己守口如瓶从不透露半点口风,不知是不愿说还是她也不清楚,大家也不深究。四人台上像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英雄豪杰,台下都夹起尾巴做人。


他们的演出就在路边高坡上相对平整的地方。坡下社员们挑着一担担泥土走向堤坝,倒掉泥土后再返回,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们每天就对着密匝匝的人流开演。


这一天的演出又开始了,先是一阵锣鼓,然后皎月上前报幕,她以响亮的嗓音向行走着的人流说:“社员同志们,大家辛苦了!东风水库文艺宣传队现在为大家演出。第一个节目:三句半。”说完她后退几步,拿起乐器,再跟伙伴们一起出来。四人一字排开,手里各拿一样道具,边敲边说。皎月第一个,手里拿的是手鼓,有起调定音的作用,她说:锣鼓一敲震天响。第二个是“书法家”,他手里拿的是大锣,声音数它最响,他说:我们四个来说唱。第三个是“作家”,她手里拿的是钹,声音最尖,她说:先来一段传统戏。第四个是“画家”,手里拿的乐器叫锸,起收尾押韵的作用,他说:三句半。


每说一段敲一通锣鼓,开始下一段:


皎月:三面红旗高高飘。画家:人民公社就是好。作家:山坳里头建水库。书法家:改面貌!


皎月:社员群众干劲高。画家:日夜奋斗工地上。作家:开山劈石将泥挑。书法家:辛苦了!


皎月:建起水库就是好。画家:不怕旱来不怕涝。作家:旱涝都能丰收保。书法家:产量高!


…………


三句半结束,是皎月的独唱“社会主义好”,再接下去是“作家”的诗朗诵《沁园春·雪》以及“书法家”的笛子独奏“高楼万丈平地起”还有“作家”和“画家”连袂表演的对唱“喜看家乡新面貌”,压轴的是皎月的独舞“白毛女”。他们认真地表演着,说、唱、吹、跳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可是台下没有掌声,甚至没有固定的观众。社员们没有因为有人演出而停下脚步观看一会儿,挖泥的还得继续挖,只是趁机抬头望一望,挑担的还得继续挑,只有挑到“戏台”前面时才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一会儿。尽管如此,他们的演出效果还是有的,让社员们忘掉了劳累,增加了些许快乐。


他们上下午各演出一场,上午在大坝左端下午就去右端,让整个工地的人都能听到看到。因皎月的要求,他们常在休息时间去清水塘大队和董家岙大队的驻地加演几次,乐得大妈大伯们合不拢嘴。


大伯大妈们跟皎月熟了,还会点播节目。大妈说:“皎月姑娘,唱一段越剧,会吗?”


大伯说:“还是绍剧好,响亮。我喜欢听绍剧。”


大妈不答应了,与大伯争执起来:“绍剧是男人唱的,怎么叫姑娘唱了,你懂不懂?”


皎月说:“大伯大妈,我就唱一段越剧‘梁祝’中的‘说媒’,好不好?”她唱道: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描龙绣凤称能手,琴棋书画件件会…………


这天土根也来挑水库,远远望见正在演出的皎月,就指着她对同伴说:“她是我的老婆。”同伴说:“嗯。不过你老婆还是我老婆漂亮,我老婆就是嫦娥。”土根急了:“她真做过我老婆,你别不信呀。”同伴说:“信,我信呀。卖油郎独占花魁,这种事戏文里唱过。”


宣传队的任务不仅是演出,还要对水库周边进行美化,画壁画、写标语。搞“墙头开花”是“画家”和“书法家”的拿手好戏,他们把进出水库的几个村子路边的墙头都涂白,低矮的地方写上标语,如“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泰山压顶不弯腰”、“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之类,大一点的山墙上就画壁画。


写字绘画不是皎月的长项,她只能给“画家”和“书法家”打个下手,递个毛笔或者颜料什么的。“作家”这个时候变成了“批评家”,她会说:“喂,大画家,那个老农脸上哪是皱纹呀?分明成了刀疤。”“画家”说:“好嘞,那我就给他做个外科手术,缝合几针。”于是他就把皱纹改浅一点。或者她说:“扁担挑上重物应该是两头向下弯的,你怎么画成向上翘的了?”“画家”又按她的意思作出修改。几天下来,道路两边的墙壁上画得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犹如艺术长廊。


这一天,县里各大部门的负责干部也来参加劳动,那时的干部是必须定期参加义务劳动的。干部们跟社员一样挖土的挖土,挑泥的挑泥,个个干得满头大汗。宣传队早已得到通知,他们那天锣鼓敲得特别响,说唱得更起劲,场面热烈,演出效果极佳。干部中有一人看得最为入迷,他是县里的文教局长。


中午吃饭的时候,文教局长把饭盒端到贺永昌跟前,讨好般地笑笑,说:“贺书记,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贺永昌说:“局长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就行,不用客气。”


文教局长说:“那好,我就直说了,我想从你这儿挖人。古镇毕竟是老县城,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的几个宣传队员就十分了得。刚才我仔细看了他们的演出,很好。那个唱‘唱支山歌给党听’的姑娘,唱得有专业水准,舞跳得也好,舞台形象更佳。这些节目的剧本是他们自己创作的吧?写得真不错。还有我进来时看到围墙上、山墙头到处都是图画和标语,书法绘画极有功力,看落款,也是你们的宣传队所为。”


贺永昌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去当老师?”


局长说:“正有此意。我们教师队伍就缺乏这样的人才。这些年教育事业发展快,师资不够,我们向社会招聘了一批,公办民办都有,可优秀的少。这四个贺书记可否放行?如果你实在不能忍痛割爱,给一两个也行。”


贺永昌大度地说:“既然局长看中,随便挑,要几个给几人,决不保留。”


文教局长感动得一把握住他的手说:“贺书记愿成人之美最好不过,宣传队的四人我都要。”


贺永昌冷笑一声说:“这四人呀,我巴不得他们离开!他们走了,我们的队伍更纯洁。嘿嘿。”


文教局长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贺永昌说:“简单给你说吧,这四个人的父亲除一个逃到了国外,另三个都关着,一个关在监狱,一个关在农场,一个在人民专政面前吓破了胆,自己关在猪圈里。四个人的家庭背景比锅底还黑,你敢要吗?”


“怎么会是这样?”文教局长没想到这一点,摇摇头,心里失望之极。他叹惜道:“我们招聘的几个成分倒是够硬,个个苦大仇深的,可教师的基本功实在不敢恭维,有的写字比蟹爬还难看,有的上课西哩呼噜讲了些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有的认识的字还不如学生多。唉,要两全其美真是太难了。”


贺永昌说:“做不到又红又专,只能取红而舍专。”


“为什么总是红的不专,专的不红,让人左右为难啊。”文教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消了挖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