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9066字
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消磨日子,有时候荡秋千,有时候扑蝴蝶,然后又突然停下来,凝视着金匠花金龟虫在玫瑰花丛上扑扇。很可能正是由于这些习惯,在她的面部表情上显示出一种敢想敢做的性格,况且,她的身体跟玛尔特小姐一样,因而,弗雷德利克在第二次同她见面以后,就对她说:
“你愿意让我拥抱你吗,小姐?”
小女孩抬起头回答:
“很愿意!”
可是,花园的篱笆将他们彼此隔开。
弗雷德利克说:
“你得上来才行。”
“不用,你把我举起来就行了。”
他把身子从篱笆上弯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往上举起,吻着她的双颊;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将她放回去,以后每次亲吻她,都是用同样的方法。
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思想上是很单纯的。她只要一听见她的朋友来了,就马上跑去迎接他,或者躲在一棵树后面,学着狗叫来吓唬他。
有一天,莫罗太太不在家,他把她带到自己房间里去玩。她打开所有的香水瓶,大量地往头发上洒,随后,她毫无拘束地平躺在他的床上,眼睛睁着。
她说:
“我想我是你的太太!”
第二天,他发现她泪流满面,她承认说“她为她的罪孽而哭泣”,他问是什么罪孽,她垂下眼睛答道:
“别再多问我了!”
原来是第一次领圣体到了,家里人早晨带她去教堂忏悔了。
第一次圣事之后,一点也没有使她变乖。有时,她还真的生气了,家里人还得去请弗雷德利克来安慰她,使她平静下来。
他经常带着她一起散步。当他一边走,一边遐想的时候,她则在麦田边去采摘丽春花。每当发现弗雷德利克比平时更忧郁的时候,她就用一些甜蜜的话语来安慰他。他的心里已经失去了爱情,便把友谊倾注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他给她画了一些好玩的人体像,给她讲故事,教她认字读书。
他开始给她读《浪漫主义年鉴》《浪漫主义年鉴》从1823年开始,连续出了十二期,主要刊登一些名人的诗歌散文。,这是一本诗歌散文集,在当时很有名。后来,竟然忘记了她的年龄,更是被小女孩的聪明所吸引,他接连不断地给她读了《阿达拉》《阿达拉》是法国十九世纪消极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盎的中篇,写的是北美印第安人部落两位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散·马尔斯》《散·马尔斯》是法国消极浪漫主义作家维尼的一部历史,写的是路易十三时期的宫廷斗争。、《秋叶集》《秋叶集》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的一部诗集。。一天夜里(当天傍晚,她听他读过了勒杜尔纳勒杜尔纳(1736—1788)是第一个将莎士比亚的全集译成法语的人。的简译本《麦克佩斯》《麦克佩斯》是英国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之后),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叫着:“血!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全身颤抖着,受了惊吓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右手,同时,一边抚摸着,一边说:“总是有一滴血!”最后,大夫来了,看完后嘱咐她要避免情绪激动。
那些资产阶级的人家把这件事情看做是一个伤风败俗的预兆,街坊们说“莫罗家的儿子”想把她以后培养成为一名女戏子。
不久之后,又出了另一桩事,就是叔叔巴尔泰莱米来了。莫罗太太把她的卧房让给了他,甚至迁就到在斋日期间也让他吃荤菜。
这个老头子并不讨人喜欢,他经常把勒·阿弗尔和诺让进行比较,认为诺让的天气沉闷,面包不好吃,街上的石板路铺得不平,饮食品种贫乏,居民懒惰成性。“你们家里的交易真是少得可怜!”他责怪已故的亡兄做事荒谬,治家无方。而他自己呢,已经聚积了二万七千镑的年租金。最后,住了一周,他就回去了,临上马车的时候,他说的一些话并不让人心里感到踏实。
“看到你们的情况很好,我的心情就很舒畅!”
回到客厅,莫罗太太说:
“你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这次来只是由于她的再三请求,一个星期以来,她请他开口说出真实想法,也许这太明显了。她后悔自己这么做,于是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椅上,低下头,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弗雷德利克默默地站在对面看着她,其情形就像是五年前从蒙特罗市回来一样,在他思想上出现的这种巧合的情形,使他不禁想起了阿尔努夫人。
正在此时,他听到窗户外面有鞭子的抽打声,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这是罗克老爹,他独自一人坐在一辆运送家具的马车上。他要到福尔泰尔的党布罗斯先生家里去度过一天,特意来请弗雷德利克同他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你不需要邀请,别怕!”
弗雷德利克本来想同意,但怎样解释他在诺让久居的决定呢?他没有一套合适的夏季穿的衣服。最后也不知道母亲的意见如何,他一口回绝了。
从此以后,他的这位邻居就显得不太亲热了。路易丝长大了;艾莱奥诺尔太太的病情严重了;莫罗太太担心同这样的人交往多了会妨碍儿子的事业,现在关系冷淡了,她十分高兴。
她一直想给他买下法院的档案室,弗雷德利克也不太拒绝这个想法。现在,他陪她做弥撒,晚上,陪她抹牌;他已经习惯了外省的生活,沉醉在这种生活之中——甚至他的爱情也有一种忧郁的甜蜜,一种昏昏欲睡的魅力。由于他把自己的痛苦倾泻在书信中,搀和在中,带着它在乡间散步,将它撒在所到之处的每一个地方,他几乎让它干涸了,因此,阿尔努太太现在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一个死人,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这种情感变得多么安详和平静。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一天,大约早晨九点钟,厨师将一封信送到他的房间里。信封上的住址是大写字体,是一个陌生的笔迹;弗雷德利克还没有睡醒,并不急于拆开信件阅览。最后,他看到信封上写着:勒·阿弗尔调解法庭,第三区。
信中写道:
先生:
你的叔父莫罗先生去世,死前未立遗嘱……
他要继承遗产了!
犹如一场大火从墙后燃烧起来了一样,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穿着衬衣,他把一只手伸到脸上摸了摸,简直不相信他的眼睛,以为他还在做梦,为了确信这是现实,他把窗户开得大大的。
外面在下雪,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他甚至认出了院子里的一只小木桶,昨天晚上绊了他一脚。
他又将信连续读了三次,消息确切无疑,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了!叔父的全部财产,还有两万七千镑的年租,现在都该他继承了!——想着要重新会见阿尔努夫人,一种疯狂的喜悦震撼着他。在清晰的幻觉之中,他发现自己就在她的身边,在她家里,用真丝纸包装着一件礼物送给她;同时,门口停着一辆双人轻便双轮马车,不对,更确切地说,是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黑颜色的!旁边还有一位穿棕色号衣的侍从料理,他听见他的马在地上踢蹬,马衔索的响声同他们亲吻时的呢喃细语混合在一起。这样的亲热每天如此,无始无终。他在他家里,在自己的屋里接待他们;饭厅用红色的皮革装饰,小会客室里铺着黄色锦缎,屋内到处摆放着沙发椅。搁架上的小摆设真多!中国的瓷器真美!地毯铺的真漂亮!这一幅幅的画面纷至涌入脑海,他觉得整个大脑在旋转。此时,他才想起了他的母亲,他走下楼来,手里总是拿着那封信。
莫罗太太极力试图控制他的情绪激动,以至于自己昏厥过去。弗雷德利克赶紧将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额头。
“好母亲,现在你可以重新买回自己的马车了!开怀地笑吧,不要哭了,高兴吧!”
十分钟之后,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贝鲁瓦太太,冈布兰先生,尚毕永先生,所有的朋友都赶来了。弗雷德利克溜出去了一会儿,要给戴洛里耶写一封信。其他拜访的客人不断拥来,整个下午就在一片祝贺声中度过。大家忘记了罗克的老婆,因为她的身份“太低了”。
晚上,当家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俩人时,莫罗太太对儿子说,她希望他到特鲁瓦去成家立业,当一名律师。因为在家乡做事比在外地做事的名气会更大一些,他能够更容易地在这里找到有利的主顾。
弗雷德利克大声说:
“啊!这太苛刻了!”
他的幸福才刚刚到手,就有人想从他手里夺走。他明确地表示了他要定居巴黎的决心。
“在巴黎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
莫罗太太对他的这种做法感到吃惊,就问他准备干哪一行。
弗雷德利克回答:
“当部长!”
他还十分肯定地说他一点也不是开玩笑,他想投身外交界,他的学业志向和本能都把他推向了这条道路,他想在党布罗斯先生的保护下,首先进入行政法院。
“你认识他吗?”
“那当然!是罗克先生引荐的!”
莫罗太太回答说:
“这就奇怪了!”
他心中往日的野心又萌动了。她内心想着那就随他的便吧,再也不谈其它的事了。
如果要听凭自己不耐烦的性子,弗雷德利克马上就可以走。第二天,公共驿车的座位全订完了,他又只有等到次日傍晚七点钟的一趟车。
他们坐下来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教堂的大钟长长地响了三下,仆人进来报告说,艾莱奥诺尔太太刚才去世了。
无论怎么说,她的死对谁来说也不是一种不幸,甚至对她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小女儿日后可能会过得更好一些。
由于两家是邻居,他们听见来回忙乱走动的脚步声,讲话的嘈杂声,一想起死者的尸体就放在他们旁边,这就给他们俩分别加上了一种悲凉的惨景。莫罗太太擦了两三次眼泪,弗雷德利克的心紧缩在一起。
吃完饭后,卡特琳在两道门之间把他拦住说,小姐一定要见他,她在花园里等他。他出去了,跨过花园的篱笆,身子一边擦着一些树枝,一边走向罗克先生的房屋。二楼的一个窗户亮着灯,随后在一片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低声说道:
“是我。”
他觉得她比平时看上去高多了,这可能是由于她穿的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由于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接近她,而只是握着她的双手,叹息着说:
“啊!我的可怜的路易丝!”
她没有回答,只是长时间深情地注视着他。弗雷德利克怕误了马车,他似乎已经听到了远处车轮的滚动声,于是以告别的语气问道:
“卡特琳告诉我说你有事叫我……”
“是的,是真的!我想告诉您……”
这个尊称的“您”让他大吃一惊;由于她还是默不做声,他问道:
“那好,告诉我什么?”
“我不知道。我忘了!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过一会儿就走。”
她重复着说:
“啊!过一会儿?……是真的?……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她顿时抽泣起来,泪流满面。
“再见了!再见了!亲亲我吧!”
她疯狂地将他拥抱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