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卷(9)

作者: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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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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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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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20字

这是德·诺南古尔先生,一位老来俏,相貌看上去像是一个用冷霜制作的木乃伊;那个女人是德·拉西卢瓦夫人,路易·菲力普时代的一位省长太太。她全身颤抖得厉害,因为她刚才听到有人用管风琴演奏波尔卡舞曲,这是起义者之间联络的信号。有很多资产者具有同样的想象;他们认为有些人躲在地下墓窖里,马上要去炸毁圣·日耳曼市郊,地窖里发出嘈杂声,一些可疑的东西从窗口经过。


不过,大家都在尽量安慰德·拉西卢瓦夫人,让她保持镇静。城里的秩序恢复了,再也不必害怕什么。“卡芬雅克救了我们!”好像暴动带来的恐怖还不够,他们还要对此大加渲染。社会主义者方面有二万三千个囚犯,不会少于这个数。


人们一点也不怀疑食物里被投了毒,义勇军战士被夹在两块木板当中被活活锯死,许多旗子上面写着标语,鼓励抢劫、纵火。


前任省长太太补充说:


“还有更吓人的事呢!”


党布罗斯夫人怕有伤大雅,用目光瞥了一下三位年轻姑娘说:


“啊!亲爱的!快用茶!”


党布罗斯先生同马蒂龙一起从他的书房走出来。他的太太转过身同迎面走过来的白勒兰打招呼。这位艺术家看着墙壁,脸上露出一丝担忧。银行家把他拉到一边示意,让他明白现在他应该藏起他的那幅革命题材的画。


白勒兰不久前在智慧俱乐部遭到失败后就改变了主张,他回答道:


“那是当然的!”


党布罗斯先生极有礼貌地改口说,以后还要请他画别的画。


“但是,对不起!……啊!亲爱的朋友!多么幸福啊!”


阿尔努和阿尔努太太一齐来到弗雷德利克面前。


他感到一阵头晕。萝莎妮对士兵交口称赞,让他烦恼了一整个下午。眼前看到阿尔努夫人,他又旧情复发。


厨师来告诉太太说,饭已经准备好了。她用眼睛示意子爵挽起塞西尔小姐的胳膊,并小声对马蒂龙说:“可怜虫!”大家一起走进餐厅。


在一棵菠萝树的绿叶下面,在桌布中间,摊着一条鲷鱼,鱼嘴伸向一盘四分之一的狍肉,尾巴连着一盘龙虾。无花果、大个樱桃、梨子和葡萄(巴黎栽培的时鲜货)像金字塔一样堆在古萨克森瓷篮里;每间隔一定距离就摆着一束鲜花,同闪闪发亮的银器辉映在一起;白丝绸的窗帘低低地垂在窗前,使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阳光;有两口放有冰块的喷泉,使屋内更加清凉。几个穿着短裤的男仆侍候着客人。在几多天的动荡不安过去之后,这一切均显得格外美好。以前害怕失去的东西,现在又重新享受着,诺南古尔的话道出了人们的共同心声:


“啊!我们希望共和党的先生能让我们吃饭!”


罗克老爹风趣地接着道:


“别瞧他们大谈博爱!”


这两位尊贵的佳宾坐在党布罗斯夫人左右两侧,对面坐着她的丈夫,一旁是德·拉西卢瓦夫人,她紧挨着外交官先生,另一旁是老公爵夫人,富米匈同她坐在一起,手臂碰手臂。然后是画家、瓷器商、路易丝小姐,幸亏马蒂龙为了同塞西尔坐在一起,抢占了他的位子,弗雷德利克才有机会坐在阿尔努夫人旁边。


她穿一件黑色的轻薄纱罗连衣裙,手腕上戴着一只金手镯,就像他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一样,她头发里有一种什么红色的东西,一枝海棠扎在她的发髻上,他情不自禁地对她说: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她冷冰冰地回答:


“啊!是吗!”


他接着问,声音中带着一种甜蜜的柔情,以减轻问话的唐突:


“你有时候想到过我吗?”


“我为什么要想到你呢?”


弗雷德利克被这句话刺伤了。


“也许你讲得有道理。”


可是,他马上又后悔了,他打赌说,他没有哪一天不想念她,并因此而倍感痛苦。


“我绝对一点也不相信,先生。”


“可是,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阿尔努夫人不回答。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还是沉默不语。


弗雷德利克心里想:“好了!别傻问了!”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了桌子另一头的罗克小姐。


罗克小姐认为穿一身绿色的衣服会显得很艳丽,岂知这种打扮同她那一头红头发的色调极不协调。她腰带的扣环太上了,上衣的花领向上耸着,使她的脖子显得短促。这种不太优雅的外貌首先给弗雷德利克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她从远处好奇地凝视着他;而坐在她身边的阿尔努则白白地向她献殷勤,她还对他要理不理的。后来,他算知趣,不再向她献媚了,而是静静地听别人谈话。现在谈话的内容转到了卢森堡的菠萝蜜果酱。


富米匈了解到,路易·布朗在圣·多米尼克街有一座私宅,他不愿意租给工人们住。


诺南古尔说:


“我觉得可笑的是,勒德吕·罗林竟然在皇家园林里打猎。”


西伊补充道:


“他还欠一位金银器商人的二万法郎,甚至有人认为……”


党布罗斯夫人打断他的话说:


“啊!老是谈论政治太没劲了!一个小伙子,呸!最好还是关心一下你身边的女孩子吧!”


然后,那些态度严肃的人开始攻击报纸。


阿尔努却为他们辩护。弗雷德利克也加入了进来,他说那些报馆如同贸易公司,与其它的公司没有什么两样。报馆的那些作家都是一些蠢猪或吹牛大王,他自以为了解这些人,用嘲笑讽刺来攻击他的朋友阿尔努的慷慨大度之情,阿尔努太太没有意识到,这是对她的一种报复。


然而,这时子爵也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以便征服塞西尔小姐。首先,他显示自己具有艺术家的品位,指责小长颈瓶的形状,挑剔刀具上的雕花;接着,他谈起了他家的马厩,他的裁缝和他的衬衣商;最后,他谈到了有关宗教的话题,设法让她明白,他尽到了自己所有的义务。


马蒂龙显得高明多了。他不断地凝望着她,用一种单调的方式夸奖她的侧身像鸟儿一样,她那平淡的金黄色的头发,还有她那双太短的手。这位年轻的丑姑娘听了这一连串的甜蜜话语之后,顿时引起了她的兴趣。


客人们都在大声谈话,讲的什么也无法听清楚。罗克先生主张以“铁的手腕”来统治法国。诺南古尔甚至对取消处决政治犯的断头台表示极大的遗憾:早就应该将这些混蛋统统地杀掉。


富米匈接着说:


“这些人其实也都是胆小鬼,我就没有看见一个在街垒后面是真正勇敢的。”


听到这儿,党布罗斯先生转过身去对弗雷德利克说:


“对啦,请你给我们讲讲杜萨迪耶!”


“这位好伙计如今是一位英雄了,就像萨莱斯,约翰逊兄弟,贝基耶大妈一样这里提到三位人物都是1848年革命中的英雄人物。。”


弗雷德利克不用别人再请,就讲起了他那位朋友的故事,他自己也感觉到很光荣。


大家很自然地谈到了各种勇敢的行为。按照外交官的看法,敢冒生命的危险并不困难,那些进行决斗的人就是证明。


马蒂龙道:


“这件事我们可以请子爵谈谈体会。”


子爵顿时面红耳赤。


客人们都瞅着他,路易丝小姐比别人更吃惊,低声呢喃着说:


“是怎么回事?”


阿尔努轻言细语地说道:


“他在弗雷德利克面前吃过败仗。”


诺南古尔立即问道:


“你知道此事吗,小姐?”


他还把答案告诉了党布罗斯夫人,她略为倾倾身子,开始关注着弗雷德利克。


马蒂龙不等塞西尔小姐发问,就告诉她说,这件事情同一位下流女人有关。年轻姑娘稍微向椅子后面退缩了一下,好像是为了避免同这个放荡鬼接触。


谈话又开始了。波尔多的名酒在餐桌上来回斟着,宾客们兴致勃勃。白勒兰抱怨革命,因为它最终毁坏了西班牙美术博物馆,作为一名画家,这是使他最痛心疾首的事情。听到这句话,罗克先生就问他:


“有一幅很著名的画,作者不就是你吗?”


“可能吧!是哪一幅?”


“这幅画画的是一位夫人,穿的衣服……我的天啦……有一点那个……太薄了,夫人手上拿着一个钱包,后面跟着一只孔雀。”


这一次轮到弗雷德利克脸上红得发紫了,白勒兰装着没有听见。


“这肯定是你的画!因为下边有你的签名,画框上面还有一行字,证明这是莫罗先生的私藏珍品。有一天,罗克老爹和他的女儿在他家里等他,他们看到了女元帅的一幅肖像画。这个老头子甚至把它当成是一幅‘哥特式油画’。”


白勒兰粗暴地说:


“不对!这是一个女人的画像。”


马蒂龙插了一句:


“这是一位活得很潇洒的女人的画像!你说对不对,西伊?”


“哎!我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认识她呢?不过,如果这幅画让你难受的话,那就请多多包涵!”


西伊垂头丧气,他这种难堪的样子,说明他同这幅画有着伤心的联系。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画上的美人自然是他的情妇了。在座的客人们都坚信这一点,这可以从他们的脸上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


阿尔努夫人心里想:“他真会对我撒谎!”


路易丝小姐思忖着:“这么说来,他原来是为了她而甩掉我的!”


弗雷德利克心里想象着,这两桩风流韵事可能会有损他的名誉;因而,当他们来到花园的时候,他对马蒂龙大加指责,说他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他的丑。


塞西尔小姐的热恋者对他嗤之以鼻,打趣地说道:


“哎!这有什么关系呢!这可能会帮你,成全你的好事!继续努力吧!”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再说,为什么有好心而没有好报呢?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径直走到里面去,女士们都坐在那里。先生们都站在那儿,白勒兰站在诸位中间,开始发表他的意见。对艺术最有利的是,要有一个开明的君主政体。他很反感现在这个时代,“虽然这种局面是国民自卫军造成的”,他心中留恋着中世纪,向往着路易十四的时代。罗克先生对他的见解大加赞赏,甚至承认白勒兰讲的这番话消除了他以前对艺术家的种种成见。但是,他一讲完话几乎就立即被富米匈的声音吸引了过去。阿尔努极力向大家证实有两种社会主义,一种是好的,一种是坏的。实业家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但只要一听到“所有制”这个词,他的头就发麻,肝火直冒。


“这是大自然中已经定好的法则,孩子们要有自己的玩具,所有的人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包括所有的动物;如果狮子会说话,它也会宣布自己是所有者。所以说,我嘛,诸位先生,我是靠一万五千法郎的资本起家的!你可知道,三十年以来,我每天都是雷打不动地在早晨四点钟起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实现我发财致富的梦想!而现在会有人来对我说,我竟然不是自己财产的主人,我的钱不是自己的钱,总而言之,我的财产全是偷来的!”


“而普鲁东呢……”


“让我安静一下吧,别再提你的什么普鲁东了!要是他在这儿的话,我相信我会把他掐死的!”


他真的会掐死他。特别是在喝完酒之后,富米匈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他那张像中过风似的脸,如同一枚炮弹一样,时刻都有爆炸的危险。


余索奈悄悄地从草地上走过来说道:


“好呀,阿尔努!”


他给党布罗斯先生带来了一本题为《水螅》的小册子的开头一页,这位流浪汉在维护着一个反动的小团体的利益,而银行家就这样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客人。


余索奈在逗他们取乐,他先是说,有些油商花钱雇了三百九十二个小男孩,每天晚上到街上去大声叫喊:“点灯!”然后嘲笑一七八九的原则,解放黑奴,左翼演说家。他甚至表演了一下《街垒上的普鲁多姆》普鲁多姆是莫尼耶(1805—1877)在他的戏剧中塑造的一个资产阶级典型的人物形象。,可能是对那些酒足饭饱的资产阶级人士有着天真妒忌心理。他这种做法没有讨到喜欢,资产者们的脸拉长了。


再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诺南古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回忆起巴黎主教阿弗尔和布雷阿将军的死。他们的蒙难总是被人们挂在嘴边,有些人还以此大做文章。罗克先生认为大主教的死是“一切事情当中最崇高的事”。富米匈把胜利归功于军人“军人”指的是布雷阿等同时遇难的将军。,他们不是简单地哀悼这两位殉难者,而是讨论着,以便知道到底是哪一位死者能激起更强烈的憎恨。随后是第二场较量,即拉莫里希耶尔拉莫里希耶尔同卡芬雅克一样,在阿尔及利亚指挥过侵略战争,六月革命爆发后,回到巴黎帮助卡芬雅克镇压革命。和卡芬雅克之间的较量。党布罗斯先生赞赏卡芬亚克;诺南古尔偏向于拉莫里希耶尔。而这帮人中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们实际办事的情况,除了阿尔努之外。然而,当谈到他们的工作时,都不表示差,大家的评判总是坚定的。只有弗雷德利克退让,说他没有拿过武器。外交官和党布罗斯先生对他点头表示赞成。事实上,只要抵抗过暴动,就是保卫过共和国。结局只要有利,共和国才能够巩固;现在,人们正在从战败者的骚乱中摆脱出来,人们还希望从战胜者那里获得自由。


一来到花园,党布罗斯夫人就拉着西伊,说他太笨了,不会讨好女孩子。看见马蒂龙走过来,她叫西伊走开,想问一下她这位未来的侄子为什么要取笑子爵。


“没有取笑。”


“所有这些似乎都是为了莫罗先生的荣誉,这是出于什么目的?”


“没有任何目的。弗雷德利克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很喜欢他。”


“我也喜欢他!请他来,你去找他来!”


讲了两三句平常的应酬话之后,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贬低起别的客人来,这就是等于把弗雷德利克抬举到他们之上。他也不错过机会,讥笑一下别的女人,这是一种恭维她的灵巧的方法。但是她时不时地离开他,这是她接待客人的一夜,贵妇们相继到来。接待好客人,她又重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座椅的安排也巧得很,可以使他们的谈话不让别人听见。


她谈话时表现得活泼、严肃、忧郁而又富于理智。对于日常的事务她不太感兴趣,人的感情总是有规律的,不是稍纵即逝的。她抱怨那些诗人歪曲真理,随后抬起眼睛,眺望着天空,向他请教一颗星星的名字。


在花园的一些树上,挂着两三只中国灯笼,风一吹动,那彩色的光线就在她的白袍子上晃来晃去。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坐在靠背椅上,身子稍微向后仰着,前面放着一个小凳子,人们可看见她的那双黑缎子的鞋尖。党布罗斯夫人时不时地提高嗓门讲出一句话来,有时甚至发出一声大笑。


她的妩媚娇态并没有触及到马蒂龙,因为他正在全心地陪着塞西尔小姐。但是,这可让小罗克小姐深受刺激,她在同阿尔努夫人聊天。在这些女士当中,小罗克觉得惟一只有阿尔努太太的举止不显得傲慢。她靠过来坐在她的身边;顿觉有一种倾诉衷肠的需要:


“弗雷德利克·莫罗讲得很好,对吗?”


“你认识他?”


“是的!很熟悉!我们是邻居,我小的时候,他常带我去玩。”


阿尔努太太打量了她很长时间,意思是说:“你不喜欢他吧,我想?”


少女的目光毫不羞怯地回答:“不,我爱他!”


“那么,你经常看见他?”


“啊!不!只是当他回到他母亲家里时,才能见到他。他已经有十个月没有回家了!不过,他答应过要定期回家。”


“不要过于相信男人的诺言,我的孩子。”


“但是他没有欺骗过我!”


“他跟别的男人是一样的东西!”


路易丝全身颤抖:“难道他也曾经答应过她什么吗?”她的脸上因为怀疑和嫉恨而抽搐起来。


阿尔努太太被女孩的这个样子吓怕了,她真想收回她说的话。接着,她们二人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