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2194字
一
一阵枪声突然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弗雷德利克不顾萝莎妮的再三恳求,决意要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向香榭丽舍大街走去,密集的枪声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在圣·奥诺雷街的拐角处,一些身穿工作服的人一边叫嚷着,一边从他身旁经过:
“不行!别往那边去,到王宫去!”
弗雷德利克跟在他们后面,圣母升天礼堂的栅栏已经被拆除了。在更远的地方,他看见马路中间有三堆铺路的石板,这肯定是街垒的起点,随后就是一堆堆酒瓶碎片和几包阻挡骑兵的铁丝网。突然间,从一条小巷子里窜出一位高个子的年轻人,他脸色苍白,乌黑的头发飘落到肩膀上,穿着一件豌豆点点的运动衫。他手中拿着一杆士兵的长枪,样子神态像一个梦游者,踮着拖鞋尖,敏捷地奔跑着,像一只老虎。人们还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一阵阵的枪声。
头天晚上,大家看见一辆卡车从修女大街的死人堆里运来了五具尸体,这一状况改变了起义者的行动和部署。就在副官们陆续来到杜伊勒里宫的时候,就在莫莱莫莱(1781—1855),法国政治家,在路易·菲力普时期担任过政府总理。先生正在组织内阁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在梯也尔打算另组政府,国王正在责备、犹豫,并把指挥权交给比约比约(1784—1849),法国元帅,因远征阿尔及利亚有功,被封为公爵。的时候(实际上正是为了防止他使用兵权),起义的队伍已经迅速地、大规模地组织起来了,好像是由一个人统一指挥似的。有些狂热的雄辩者,在街头巷尾鼓动民众;另外有一些人在教堂里拼命地敲钟。人们正在铸造铅弹,卷着炸药筒。林阴大道两边的树木、公共小便池、街凳、栅栏、煤气灯,一切都被拔除、推倒了。早晨,巴黎街头筑起了街垒。抵抗不会持续太久,国民自卫军在到处进行调停,——因而到了八点钟,要么自愿让出,要么使用武力,起义的人民占领了五座军营,几乎所有的区政府和最可靠的战略要点,君主政体连摇晃也没有摇晃一下,就迅速地土崩瓦解了。现在,起义者正在攻打水塔哨所,去营救被关押的五十名囚犯(其实他们并没有关在那儿)。
弗雷德利克不得不在广场的入口处停下来,因为广场上挤满了一群群手持武器的人。好几队士兵占领了圣·托马斯街和弗罗芒多街。一座高大的街垒堵塞在瓦洛瓦街心,上面飘动着两条烟带,有一些人跑到街垒上去,挥动着手,不一会儿,他们又消失了,接着响起了枪声,哨所在进行反击,但里面没看见有人。哨所的窗户有橡木护窗板保护,已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这座两层楼的建筑物的两侧,一楼的喷泉,以及中间的小门,在子弹的冲击下,到处印上了白色的斑点。楼房前面的三级台阶是空空的。
在弗雷德利克的身旁,有一位戴着希腊式无边软帽的男人,一条弹药袋挂在毛线衣上,正在同一位头上包着马德拉斯布巾的女人争吵。她对他说:
“可是你得回来呀!你得回来!”
丈夫回答道:
“你别管我!你可以一个人看守着房子,我的公民,请问你,这样不对吗?我处处都在尽我的义务,一八三○年,三二年,三四年,三九年这期间法国总在发生革命。1830年七月革命,1832年巴黎起义,1834年里昂起义,1839年共和党人起义。!今天,人们又在打仗,我应该去参加战斗!——请你走开!”
看门的女人最后听从了丈夫和他们身边一位国民自卫军战士的劝告。这位战士约摸四十来岁,憨厚的脸膛上镶着一圈棕色的大胡子。他把枪装上子弹,一面同弗雷德利克交谈,一面开枪,在骚乱之中如此镇定自若,就像一位园艺家悠闲自得地置身于花园之中一样。一位穿粗布外衣的年轻小子向他说好话,想讨几枚子弹壳,以便使用他的猎枪,这是一支很漂亮的卡宾枪,是一位先生送给他的。
那位市民说:
“快躲到我的背后去,你找死呀!”
战鼓擂响了冲锋的号角。刺耳的呼喊声,胜利的欢呼声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震撼着千千万万的民众。弗雷德利克夹杂在两群厚厚的人墙之间,动也不能动,有些迷茫,但又觉得很有意思。倒下去的伤员,躺在地上的死难者,都不像是真的受了伤,真的死亡了。他仿佛是在舞台上看一出戏。
在巨大的人潮之中,在无数的人头之上,可以看到一位穿着黑礼服的老者,骑在一匹绒布马鞍的大白马上。他一只手握着一根绿色的树枝,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双手拼命地摇晃着。最后,没有人听见他讲话,就大失所望地出去了。
常备军的队伍撤走了,只有保安警察留下来守卫哨所。一群勇敢的起义者冲上了台阶,他们在搏斗中倒下了,另一些人又接上去,门在铁杠的撞击下震动着,发出砰砰的响声,保安警察毫不退让。但是一辆敞篷四轮马车装满了干草,像一把巨大的火炬燃烧着,一直拖过来停在墙下。有人很快又抱来几捆干柴,麦秸,一桶酒精。火苗沿着砖墙往上直蹿,整座建筑物就像硫磺喷口一样,到处冒着浓烟;房顶平台的扶栏之间,冒出团团火焰,爆发出哔哔的响声。王宫的一楼聚集着国民自卫军。枪弹从广场四周所有的窗口向外射击,子弹呼啸着,喷泉的水管炸裂了,水同流淌的人血混合在一起,在地下形成一摊摊的血水;人们像行走在泥浆里一样,脚下踩着死人的衣服、军帽和武器。弗雷德利克感到脚底下有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一位穿灰色军大衣的中士的一只手,他躺在地上,脸浸泡在血水里。成群的市民还在不断地涌来,把当兵的推向哨所。枪声越来越密集,酒店照常开门,人们不时地出去抽一袋水烟,喝一杯啤酒,然后又回去继续战斗。有一只迷途的狗,汪汪地叫着,逗得大家直笑。
一位男子腰部被一颗子弹打中,跌倒在弗雷德利克的肩膀上,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喘息声,让他大为震惊。这一枪可能是瞄准他开的,他感到怒不可遏,正当他向前扑过去时,一位国民自卫军战士拦住了他说:
“这只是徒劳无益!国王刚刚逃走,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自己去看看吧。”
这番话让弗雷德利克平静了许多。校场上显得平安无事。南特旅馆还是那么孤零零地挺立在那儿,后面的房子,卢浮宫的圆屋顶,右边的木结构长廊和一直伸展到河边小滩的荒漠地带,都仿佛淹没在灰色的空气中,远方的呢喃声似乎同雾融合在一起。而在广场的另一端,一道耀眼的强光穿过云隙照射到杜伊勒里宫正面的墙上,将所有的窗户分割成一块块白色的方格子。在凯旋门的附近,有一匹死马,横躺在路边。在栅栏后面,人们三五成群地谈着话。王宫的大门敞开着,差役跨着门槛,任凭别人进入。
在楼下的一间小客厅里,几大碗牛奶咖啡已经准备好了。有几位好奇的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坐下来,其他的人都站着,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位出租马车车夫,他双手抓住一个装满绵沙糖的短颈大口瓶,用不安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接着便开始贪婪地吃起来,他的鼻子伸进了瓶口里。在主楼梯的下面,一位先生正在一本登记簿上写自己的名字,弗雷德利克从背后认出了他:
“嗨!余索奈!”
浪子回答:
“是!这是啥时候,我竟然自己跑到王宫来,真是滑稽,嗯?”
“我们上楼好吗?”
于是,他们来到了“元帅厅”。这些著名将帅的肖像,除了比约的以外,其他的都完好无损,比约的画像肚子上面戳了一个大洞。他们靠在军大刀上,身后有一个炮架,姿态很难看,同环境很不协调,一只大吊钟指着一点二十分。
突然,《马赛曲》的歌声响了起来,余索奈和弗雷德利克倚靠在栏杆上观看,原来是一些人民群众。他们急急忙忙地向楼梯奔去,令人头晕地晃动着光头、头盔、红色软帽、刺刀和肩膀,真是声势浩大,许多人都消失在这越来越骚动的人群中,好似一条春潮倒灌的大江,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伴随着阵阵悠长的呼啸。到了楼上,他们分散了,歌声也停止了。
此时只听见所有鞋子的踏步声和鼎沸的人声,群众无意寻衅滋事,他们只想来凑凑热闹而已。不过,由于混乱拥挤,时常有人的胳膊碰破了一块窗户的玻璃,或者撞破了一只花瓶,一个小雕像从桌上滚到地下。护墙板被挤得咔咔作响,所有人的脸都焕发出红光,大滴大滴的汗珠往下流淌,余索奈发表议论说:
“这些英雄的气味可不好闻!”
弗雷德利克回话说:
“啊!你真逗!”
他们两人不由自主地被推进了一间大厅里,天花板上挂着红丝绒的篷帐,在下面的宝座上,坐着一位大黑胡子的无产者,衬衣半敞着,样子好笑而愚蠢,活像一只大猩猩。有些人要爬上平台,要坐坐他的位子。
余索奈说:
“真是神了!现在草民要当天子了!”
人们将宝座举起来,摇摇晃晃地穿过整个大厅。
他接着说:
“他妈的!这个宝座摇摇晃晃的,像一只船!国家这只船在暴风雨的大海上颠簸!船快倾覆!船快倾覆!”
群众把宝座抬到窗口,在一片喝彩声中,将它扔下去了。
看见宝座坠落到花园,余索奈道:
“可怜的老家伙!唉!”
激奋的群众又去赶忙将它抬起来,抬到大街上游街,一直游到巴士底狱,然后将它焚掉。
此时,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好像国王的宝座被毁掉之后,迎来的是一个美好而幸福的未来。人民群众与其说是为了复仇,还不如说是为了证实他们的所有权。他们砸碎、捣毁了所有的玻璃镜子,窗帘门帘,吊灯烛台,桌椅板凳,所有的家具,直到画册和花布篮子。既然我们胜利了,还不应该好好地娱乐一下吗!这帮乌合之众嘲弄地用花边和开司米围巾怪模怪样地装扮自己,用金色的穗子缠绕在工作服的袖口上,鸵鸟羽毛帽子戴在铁匠的头上,荣誉勋位团的绶带变成了妓女们的腰带,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放肆,一些人在跳舞,另一些人在喝酒。在王后的房间里,有一位妇女用发膏搽在她的包头带上,亮闪闪的;在一副屏风后面,有两位牌迷在玩扑克牌;余索奈指给弗雷德利克看一位拄在阳台上抽着短管烟斗的人,人群狂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砸碎的瓷器和水晶玻璃碎屑从地上弹起来,发出像口琴一样的响声。
随后,人民群众愤怒的情绪平息了。一种淫邪的好奇心驱使人们去搜寻所有的房间、角落,打开所有的抽屉,一些刚获释的苦刑犯将他们的胳膊伸进公主睡觉的被子里,并为不能奸淫她们而惋惜不已,因而只能在公主们的绣床上滚来滚去,以便自我安慰。另外一些人,面部表情显得更为阴森,在屋内不声不响地来回晃荡,企图设法偷点什么东西,但在场的人太多而无法下手。从排列整齐的房间的门口望去,在那些镀金的家具之间,站着一片片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尘埃飞扬,每个人的胸脯都在喘着粗气,闷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窒息,余索奈和弗雷德利克这两位朋友惟恐自己被闷死,就退出去了。
在前厅里,一位妓女站在一大堆衣服上,摆出一副自由女神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两眼睁得大大的,样子很吓人。
他们在外面移动了两三步,一队身穿军大衣的保安警察朝他们走过来,他们取下警察帽,同时露出了自己剃得光秃秃的脑袋,毕恭毕敬地向起义的人民鞠躬致敬。看到自己受到了尊重,这些衣衫褴褛的胜利者们个个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余索奈和弗雷德利克也未尝不因此而感到某种欣慰。
他们的热情更为高涨,又重新返回王宫。在弗罗芒托街口,有一些士兵的尸体堆在麦秸上。他们从旁边走过,无动于衷,甚至为自己的态度而感到自豪。
王宫里又挤满了人群,内院里燃起了七堆大火。有人从窗户里抛下钢琴、柜子和挂钟。消防水泵一直将水喷到屋顶上,一些无赖之徒拼命用他们手中大刀割断水管。弗雷德利克请一位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去劝阻,可是这位学生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简直像个大傻瓜。沿着大院内的两条长廊上,那些下贱的平民占据着酒窖,拼命地喝酒。泼在地上的酒流成了小溪,浸湿了人们的双脚,一群小流氓舐着瓶底剩下的酒,步履踉跄,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余索奈说:
“我们离开这儿吧,这样的人民让我恶心。”
沿着整条奥尔良长廊,伤员们躺在地下的褥垫上,用紫色的窗帘当被子,居住在本区的一些小市民妇女给他们拿来了一些鲜汤和衣服。
弗雷德利克说: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人民伟大!”
宽大的前厅里,挤满了愤怒的人群,有些人想冲到上面的几层楼上去,把一切都毁坏掉;站在台阶楼梯上的国民自卫军竭力阻止他们。最勇敢的要算一位轻装者,他光着头,头发竖立着,身上背的枪套子裂成了一块一块的。他的衬衣在长裤和上衣之间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在别的人群当中激烈地挣扎着。余索奈的眼睛很尖,他老远就认出了那是阿尔努。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杜伊勒里宫的花园里,以便更好地呼吸新鲜空气。他们坐在一张凳子上,闭目养神地呆了几分钟,由于弄得头昏脑涨,他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周围的行人向他们走过来攀谈。奥尔良公爵夫人被任命为摄政王后奥尔良公爵夫人即路易·菲力普国王的妻子玛丽·阿美利,二月革命迫使国王退位,让位给孙子,由她垂帘听政。,一切都结束得这么快,人们经受了随着局势的迅速收场而带来的快意。宫里的仆人们从他们栖身的阁楼里走出来,纷纷撕下身上穿的号服,扔到花园里,以表示他们对王室的叛逆。人民群众向他们喝彩,他们不好意思地退了回去。
此时,弗雷德利克和余索奈的注意力被一位彪形大汉所吸引,他急急忙忙地从树林中间走过来,肩上扛着一杆枪,一只子弹盒拴在腰间的红短衣上,一条手绢包扎着鸭舌帽下边的额头。他转过头来,原来是杜萨迪耶,他一边拥抱着他们,一边说:
“啊!真是太幸福了,我的老朋友们!”
他既高兴,又很疲倦,口里直喘气,说不出其它的话来。
他整整站立了四十八个小时,两天两夜未合眼,一直在拉丁区的街垒那边值勤,在朗布托街作战,营救了三名轻骑兵,并随同杜诺瓦伊耶的连队进入杜伊勒里宫,随即又开到众议院,然后又进驻市政厅。
“我就是从那儿过来的!一切都很顺利!人民胜利了!工人和资产者拥抱在一起!啊!我真想把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这是多么英勇无畏的人啊!真是了不起!”
他没有发现他们没有武器,继续说道,“我肯定可以在这儿找到你们!那一时刻真是危险啦,但这算什么呢!”
他脸上流出了一滴血,两位朋友问他是怎么回事:
“唉!这没什么!是被刺刀划伤的。”
“可是,你应该去看一看。”
“嗨!没必要吧!我身体棒得很,这算啥?共和国已经宣告成立了!现在我们都会幸福的!刚才同我聊天的几位记者说,人们马上要去解放波兰和意大利了!今后再也没有什么国王了!你们懂吗?天下都自由了!整个天下都自由了!”
他朝远处的天际扫了一眼,以胜利者的姿势叉开双臂。这时,有长长的一大群人跑向河边的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