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3800字
因为弗雷德利克就坐在她们对面的一张帆布折叠椅上,这两个女人都同时审视着他,一位用眼角扫视着,自然得体;另一位张着大嘴,毫不掩饰地直盯着他。党布罗斯夫人看见后,不得不对弗雷德利克说:
“你转过身来,好让她看个够!”
“是谁呀?”
“罗克先生的那个丫头!”
随后,她就拿这个外省小姑娘的爱情同他开玩笑,他一边装出笑脸,一边辩解说:
“这能相信吗!我问你!这么丑的一个小妞!”
此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得意得不得了。他又想起了另外的一个晚会,在散场回家时,心里充满着耻辱。他深深地吸着气,觉得现在才真正生活在自己的环境中,生活在自己的庄园之内,就好像这一切,包括党布罗斯的公馆,都已经属于他的了。女士们围成了一个半圆圈,听着他讲话,为了炫耀自己,他宣称赞成离婚制度应该恢复,离婚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果双方愿意,离婚后又可以重新复婚,复婚后还可以再离,永无限制。听了他的这番高论,在座的娘儿们都叫起来了,有的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在布满马兜铃的墙角的阴影里,发出了一小阵的谈话声,就像一群快乐的母鸡在咯咯咯地欢叫,他发挥着自己的理论,带着意识到胜利而产生的坚定信念。一位仆人把一满盘冰块端到冰棚里来,各位先生们都靠拢来,他们谈论着一些逮捕的事件。
于是,弗雷德利克对子爵进行报复,并且让他相信,他可能会因为是正统派而受到追究,另一位反驳着回答,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他的对手列举出自己的运气不佳。党布罗斯先生和德·格雷蒙维尔先生听完之后也乐起来了。然后,他们一起恭维弗雷德利克,同时对他没有施展自己的才能去维护社会秩序而感到遗憾。他们今天的握手是诚挚的,他日后可以依靠他们。最后,由于大家都走了,子爵在塞西尔小姐面前鞠了一个大躬说:
“小姐,我很荣幸地向你恭候晚安!”
她冷冰冰地回答:
“晚安!”但她却对马蒂龙莞尔一笑。
罗克老爹为了继续同阿尔努讨论问题,提出陪他和他的太太回家,因为他们回去是同路。路易丝小姐和弗雷德利克走在前面,她挽着他的胳膊,当他们和别的人离得稍远的时候,她说道:
“啊!总算结束了!总算结束了!今天一整晚上,我可受够了!这些女人可真坏!好高傲的样子呀!”
他想为她们辩解。
“首先,你在进门的时候就应该同我讲讲话,你有一年没回家了!”
弗雷德利克很高兴抓住了这个小细节问题,从而躲避着回答别的问题,说:
“没有一年吧?”
“就算没有,但我也觉得时间很长,就是这样!然而,在这顿可恶的晚宴上,你那个样子,别人还以为你嫌我丢脸!啊!我明白了,我不像她们贵妇人那样,没有吸引你的地方。”
弗雷德利克回答:
“你误会了。”
“真的吗!请你发誓,这些女人当中你一个也不爱吗?”
他发誓了。
“你只爱我一个人吗?”
“当然!”
这样肯定的答复让她乐坏了。她真想自己迷失在大街上,通宵达旦地和他散步,泡在一起。
“我在诺让那边很痛苦,人们成天谈论的只是街垒!我看见你仰面倒在地上,浑身沾满鲜血!你的母亲因患风湿病还躺在床上,她老人家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有默不作声,现在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拉着卡特琳跑到这里来了。”
她向他讲述着自己是怎样动身的,路途上的经过以及怎样对她的父亲撒谎。
“两天之后他就要带我回去。你明天晚上来吧,就像是偶然拜访一样,利用这个机会向我求婚。
弗雷德利克从来不像现在这样不想结婚的。只不过,在他的眼里,罗克小姐是一个可笑的小女孩,同党布罗斯夫人这样的女人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何况他还有另外一颗未来之星给他保留着。今天,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所以,眼下不是凭一时的感情冲动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现在应该讲究实际才对;——再说,他又重新见到了阿尔努夫人。然而,路易丝小姐直率而外露型的感情让他实在难以应付。他反问她道:
“你认真考虑过这一步吗?”
她又气愤又吃惊,僵直地呆在那儿嚷着说:
“怎么?!”
他说在目前这种形势下结婚,简直是疯了!
“这么说来,你不想要我了!”
“可是你不了解我!”
于是,他强调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理由,让她明白,他有一些重大事情处理不能分身,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甚至他的财产还在扯皮(路易丝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的谎言),最后,目前的政治局势也不允许他们结婚。因此,最理智的办法就是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事情总是可以安排妥当的,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由于他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他装作突然想起来,在两个小时之前他就应该去照顾杜萨迪耶。
随后,他告别了其他的客人,来到奥特维尔街,围着吉姆纳斯剧场绕了一圈,又回到林阴大道上,然后跑步登上了萝莎妮居住的五楼。
阿尔努夫妇离开了罗克老爹和他的女儿,他们在圣·德尼街路口分手。他们两人在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尔努是聊天聊累了,她呢,也感到疲惫不堪,她甚至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整个晚会上,他是唯一表现出诚挚感情的男人,她觉得对他充满着宽容,而对弗雷德利克则有一点怨恨。
“刚才当问起那幅画像的时候,你观察到他的脸色了吗?我曾经告诉你,他是萝莎妮的情人,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
“啊!是的,我真是个死脑筋!”
阿尔努为他的胜利而高兴,坚持说:
“我甚至可以打赌,他刚才把我们撇下,肯定是找那个女人去了!他现在就在她家里,准没错!他晚上在她那里睡觉。”
阿尔努太太把头上的帽子拉得低低的。
“你怎么在哆嗦!”
她回答:
“我好冷!”
当父亲睡着之后,路易丝来到了卡特琳的房间,摇着她的肩膀说:
“起来!……快!快点!去帮我叫一辆马车来。”
卡特琳回答说,这个时候没有马车了。
“那么,你就带我去吧!”
“到哪儿去?”
“到弗雷德利克家里去!”
“现在不行吧!有什么事?”
她要同他谈一谈,已经等不及了。她要马上看看他。
“你别瞎想了!现在深更半夜的,你就像这样跑到一个男人家里去,是不是有毛病!再说,现在他睡了!”
“我把他叫醒!”
“可是,一个大闺女,这样胡闹是不合适的!”
“我不是闺女了,我是他的太太!我爱他!快走吧,把披巾围上。”
卡特琳站在床边,思考着。她最后说:
“不行!我不想去!”
“那好,你就呆在这儿吧!我自己去!”
路易丝像一条水蛇一样急速地从楼梯上溜下来,卡特琳在后面紧紧地追着,在人行道上赶上了她。她再三劝阻也无效,只有跟着她一起去,边走边扣好她的短袖衬衣。她觉得路途特别地遥远,她抱怨自己的腿老了,走不动了。
“此外,我就没有什么推着你走了,小姐!”说完,她大受感动。
“我的宝贝!你看,只有你的卡多卡多是卡特琳的爱称。才对你这么好!”卡特琳总是感到心里不安。
“啊!你会让我做出什么漂亮事来!如果你的父亲醒了会怎样!老天爷!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不幸!”
走到大千剧院门口,有一队巡逻执勤的国民自卫军拦住了她们。路易丝马上说她同小保姆一起去伦弗尔街看医生,当兵的就放她们走了。
在玛德兰教堂的拐角处,她们又碰到了第二支巡逻队。路易丝还是作了同样的解释,一位巡逻兵开着下流玩笑问:
“是不是害了一种九个月的病害了九个月的病意即怀了九个月的毛毛。呀,我的小猫咪?”
队长吼了一声:
“古吉波!不要在队伍里开这种下流玩笑!姑娘们,快过去吧!”
他们不顾队长的命令,仍然说着俏皮话:
“祝小姐玩得开心!”
“替我向大夫致意!”
“当心,有狼!”
卡特琳大声说道:
“他们喜欢胡诌,都是一些小伙子!”
最后,她们终于来到了弗雷德利克的家门口。路易丝使劲地拉了好几次门铃,门打开了一条缝,看门人回答她说:
“不在家!”
“可是,他或许睡觉了吧!”
“我跟你说过他不在家!差不多有三个月他不在家里睡觉了。”
门房的小玻璃窗一下关上了,就像断头台的铡刀拉下一样。她们站在拱门下面的黑暗处,有一个声音愤怒地向她们吼叫道:
“快出去吧!”
门重新开了,她们走了出来。
路易丝实在受不了了,不得不坐在路边的一块界石上,两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天亮了,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
卡特琳扶着她,吻着她,又把她带回家,告诉她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吸取有益的东西。犯不着为了情人而如此折磨自己。即使失去了这一位,她还可以找到别的情人!
三
当萝莎妮对国民别动队的热情减退以后,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美丽迷人了。弗雷德利克慢慢地养成了住在她家的习惯。
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是他们一起在阳台上面度过的早晨。萝莎妮穿着细麻布紧身衣,光着脚穿一双拖鞋,在他身边晃过来晃过去,擦一擦她的金丝雀的笼子,给她的金鱼加一点水,或者是用火铲翻动一下装满泥土的花盆,盆子里种着一些金莲花,点缀着墙壁。然后,他们将手肘支在阳台上,一起观看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筹划着如何度过销魂的夜晚。他出去时最多不超过两小时,回来后,他们一起随便去哪家剧院,坐在前排,萝莎妮手中拿着一大束鲜花,静静地听着乐曲;弗雷德利克俯向她的耳边,跟她谈一些快乐的事情,或者风流韵事。还有几次,他们乘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去玩;他们一起散步,直到半夜才回来。最后,他们从凯旋门经林阴大道绕一圈,头上顶着满天的星星,呼吸着夜间凉凉的空气,街道两边的煤气灯一线排开,直到视野的最前方,犹如两排闪闪发亮的珍珠。
当他们出门的时候,弗雷德利克总要早早地等着她。她要用老半天的时间去系绕在下巴上的两根帽带,站在衣柜镜子前面,自己对着自己微笑。然后,她伸手挽起他的胳膊,便拉着他站在她的身边照镜子。
“我们像这样多好啊!二人一起肩并着肩!啊!多有情趣!我的心上人,我巴不得把你吃进肚子里。”
他现在成了她的专有物品,她的私有财产。她的脸上因而持续不断地泛发出光彩,与此同时,她也越来越变得懒洋洋的,体态长得更加丰满,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发现她变了。
有一天,她告诉弗雷德利克一个重要消息,说是阿尔努给他厂里以前的一位女工开了一个针织品商店,他每天晚上朝那里跑,“在这个女工身上花了不少钱,就在上个星期,他甚至还送给她一套红木家具。”
弗雷德利克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我清楚得很!”
原来是德尔菲娜执行了她的命令,专门去探听到的。她如此地关心着他的事情,这说明她还爱着阿尔努,弗雷德利克听后随便回答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听到这句话,萝莎妮十分吃惊。
“可是那个老流氓还欠我的钱呢!看着他花钱供养着那些***,这不叫人可恶吗?”
说完,她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怨恨的表情说:“更何况,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在乎他,她另外还有三个相好的男人。这样也好!让她把他的最后一个铜板也吞掉,这才叫我高兴呢!”
事实也是这样,阿尔努真是老不退火,在情妇身上很宽容,舍得花钱;因此,任凭那个波尔多女人榨他的油。
他的工厂已经关门了,他的全部生意都不行了。为了使他的生意再度兴旺起来,他首先考虑到开个唱歌娱乐的咖啡馆,在这里只唱爱国歌曲。内阁部长原先答应给他一笔补助金,这里就可以变成一个宣传阵地,同时又是利益的源泉。由于内阁部长换了人,这件事情就没办成。现在他又梦想着开一家大型军帽厂,但是他又缺乏启动资金。
他在家里也不那么快乐了。阿尔努太太对他没有以前温柔,有时甚至态度很粗暴。女儿玛尔特总是站在父亲这边,这更增加了家里的不和,家里变得难以忍受了。他经常大清早就出门,为了抛开那些烦心的事儿,他就整天地在外面到处奔波,最后到乡下的一家酒馆里吃晚饭,在那里边喝酒边胡思乱想着。
长期不和弗雷德利克来往,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习惯。因此,一天下午,他去请求弗雷德利克像从前那样经常去看他,阿尔努得到了他的承诺。
弗雷德利克不敢再回到阿尔努夫人那里去,他感到自己背叛了她。可是,老像这样躲避的话又显得太懦弱,去见她吧,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总得打破这种僵局吧!决心下定之后,他于一天晚上动身去她家。
由于天下着雨,当他刚刚走进茹弗罗瓦胡同的时候,在一家商店橱窗的灯光下,一个矮胖矮胖的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向他走过来。弗雷德利克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贡班,这位演说家的提案上次在俱乐部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靠在一位先生的胳膊上,此人头戴一顶朱阿夫兵的小红帽,上嘴唇很长,橘黄的脸色,下颌上长着一撮小胡子,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用一种赞赏的目光凝视着弗雷德利克。
很明显,贡班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说: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伙子!他是皮靴匠,是我的一个朋友,革命的爱国者!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弗雷德利克谢绝了他,他立即对拉多拉多(1800—1887)是1848年12月新内阁选举中的政府派议员,他提议解散立宪议会,选举立法议会,并于1849年1月通过。的提案大加指责,说这是贵族们耍的阴谋。为了结束这种局面,应该再开始进行一次九三年!接着,他打听勒冉巴尔和另外几位有名的革命者的消息,例如:马塞林、桑松、勒科律、马雷夏尔,还有一位叫戴洛里耶的人,最近在特鲁瓦截获的卡宾枪事件中受到了牵连。
这些消息对弗雷德利克来说都是新鲜的。贡班所知道的也就这多,他同他分手时说:
“改日再见,行吗,因为你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呀?”
“什么圈子里的?”
“小牛犊的头那个圈子里的!”
“什么小牛犊的头?”
贡班回答说,同时在他的肚皮上拍了拍:
“啊!你别装蒜,好吗!”
说完,两个恐怖分子走进了一家咖啡店。
十分钟以后,弗雷德利克不再想戴洛里耶的事了。他走到天堂街的人行道上,站在一栋房子前面,仰望着三楼窗帘后面的灯光。
他最终登上了楼梯。
“阿尔努在家吗?”
女仆人回答:
“不在家,还是请进吧!”
说着,她突然打开门道:
“太太,是莫罗先生来了!”
她站起身,脸色比她的花领圈还要苍白,她颤抖着说:
“谁给我赏脸……来拜访……这么意外?”
“没什么!很高兴来见见老朋友!”弗雷德利克一边坐下一边问,“这位好人阿尔努现在怎么样?”
“很好!他出去了。”
“啊!我明白了!他多年的老习惯还没有改,总是那样,晚上喜欢出去开开心!”
“有什么不行呢?劳累一天之后,大脑也需要休息休息!”
她甚至夸奖她的丈夫,说他勤劳。这样的赞扬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生气,他指着她膝盖头上一块带蓝穗子的黑布问:
“你在那儿做什么?”
“给女儿缝补一件上衣。”
“对了,我还没有看见她,她在哪儿?”
阿尔努太太回答:
“到寄宿学校去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抑制住泪水,赶快缝她手上的衣服。为了不至于显得尴尬,他从她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画报》翻看。
“卡姆的这些漫画真滑稽,对吗?”
“是的。”
随后,他们又无话可谈了。
一阵大风忽然吹动着玻璃。
弗雷德利克说:
“鬼天气!”
“真是的,这么坏的天气,你能来看我们,你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