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2448字
但是,在他的帮助下,弗雷德利克弄到了一辆破马车,不算小费,车钱得六十法郎,才愿意将他送到意大利车站的栅栏口。然而,到了离栅栏口还有一百米远的地方,车夫就叫他下了车,自己则转身往回开。弗雷德利克走在马路上,突然看见一位哨兵用刺刀拦住他,有四条大汉冲过来抓住他,大声叫骂道:
“又抓住了一个!当心!搜他身上!这个强盗!流氓!”
弗雷德利克惊呆了,他被带到栅栏哨所去审问。哨所设在戈伯林大街、医院路和戈德弗鲁瓦及穆夫达尔路的交叉路口。
在四条街道的顶头,筑起了四座街垒,形成了高大的石板坡面。到处都是火把,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尽管街上尘土飞扬,他仍然能够辨认出那些常备军和国民自卫军的士兵,他们个个脸上黑黑的,衣冠不整,怒容满面。他们刚刚占领这个地方,枪毙了不少人,他们脸上的杀气还未消失。弗雷德利克说他是从枫丹白露来,为了营救一位住在贝勒封街负伤的同志。起初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士兵们检查他的手,甚至还闻闻他的耳朵,看看有没有火药味。
由于他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话,最后终于说服了一位上尉,他命令两位士兵把他带到植物园哨所。
他们走下医院路,一阵大风吹来,使他恢复了生气。
然后,他们从马市街拐弯过来,右边的植物园形成一大片黑影;左边慈善医院的整个正面,所有的窗户都亮堂堂的,就像着了火一样地明晃晃的,许多人影都从玻璃窗上匆匆掠过。
押送弗雷德利克的两个哨兵走了,由另一个一直陪他到工艺学校。
圣·维克多街一片灰暗,没有一盏煤气灯,也没有一家住户点灯。每隔十分钟,就可以听见这样的声音:
“有哨兵!请你小心!”
这种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旋,就像投进深渊里的一块石头一样,余音久久不退。
有时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走近,这是一支至少有上百人的巡逻队,模糊的人群里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和隐隐约约的铁器的碰击声,他们带着一种有节奏的摇摆声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中。
在交叉路口的中央,有一个骑着马的龙骑兵,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有时,一位驿站公使急驰而过,随后又是一片沉寂。一辆辆拖着大炮的车子驶过去,在远处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重而吓人的隆隆声,听到这种同平日不同的响声,真是让人感到心惊。这些声音似乎还扩大了沉寂,深深的,完全的沉寂——一种黑夜的沉寂。有几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人,走到士兵跟前,同他们讲了一句什么话,又像幽灵般地消失了。
工艺学校的哨所人山人海,有好多妇女挤在门口,要求见一见她们的儿子或者丈夫。负责的派人将她们送到当停尸场的先贤祠去,——但是他们对弗雷德利克的请求却置之不理。他再三坚持,并发誓说他的朋友杜萨迪耶正等着他,快要死了。最后,他们指派一名下士将他带到圣·雅克街坡头的第十区区公所。
先贤祠的广场上全是躺在麦秸上的士兵,天亮了,营房的灯熄灭了。
人民群众的起义在这个街区留下了可怕的痕迹。街上的地面,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在被摧毁的街垒上,有丢弃的公共马车,煤气管,车轮;在某些地方还有小摊小摊的乌血。房屋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墙面石灰脱落,露出了屋梁的椽头。窗帘像破布一样挂在钉子上,楼梯坍塌了,房门空空地开着,房间里糊墙纸的碎屑满地都是;偶尔还看见一些小巧精致的物品保存下来。弗雷德利克发现有一个挂钟、一根鹦鹉杖、几幅版画。
当他进入区公所,听见那些国民自卫军战士正在谈论死去的那些人物,有布雷阿布雷阿(1790—1848),政府军的一名将军,6月25日,起义的第三天,他来到意大利广场,劝说起义者投降,被愤怒的起义者扣住,两小时以后,被起义者杀死。、内格里耶内格里耶(1788—1848),政府军将军,6月25日率部队镇压起义,在巴士底广场身负重伤而死。、夏尔波内尔夏尔波内尔是一名国会议员,6月25日在巴士底广场被起义者击毙。代表和巴黎主教巴黎主教即阿弗尔(1793—1848),6月25日下午,他来到圣·安东,以宗教名义调停双方停战,被政府军枪击身亡。。据说,奥马尔公爵在布洛涅靠岸了,巴尔贝斯从樊尚逃走了,炮兵从布尔日开来了,还有外省的援兵从四面八方向巴黎汇集。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有人传来了好消息,起义军的谈判代表已经到达了国民议会主席的府邸。
这下大家可高兴了,弗雷德利克身上只有十二个法郎,他叫人送来了十二瓶酒,希望借此可以早点被释放出去。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阵枪声,立即停止狂饮。人们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陌生人,这说不定是亨利五世亨利五世即查理十世的孙子尚博尔伯爵。。
为了不负任何责任,他们把弗雷德利克转送到十一区区公所,在这里,早晨九点钟之前他被禁止外出。
他一口气跑到伏尔泰码头。在一扇开着的窗户边,一位穿着衬衫的老头,正在仰着头哭泣。塞纳河静静地流淌着,天空一片蔚蓝,在杜伊勒里宫的树上,鸟儿在愉快地歌唱。
弗雷德利克穿过校场的时候,看见一副担架抬过来。哨所的士兵立即举起武器,那位军官把手放到帽檐,说道:“光荣属于遇难的勇士!”这句话几乎变得是必不可少。说这句话的人总是显得既庄严又激动。一大群义愤填膺的群众护卫着担架,高声喊着:
“我们一定要为您报仇!我们一定要为您报仇!”
马车在大街上川流不息,一些妇女在自家的门前准备包扎伤口的旧布片。然而,暴动失败了,或者说几乎失败了。刚刚贴出的一份卡芬雅克卡芬雅克(1802—1857),资产阶级共和派将军和政治家,1848年任陆军部长,残酷镇压六月起义,6—12月任政府首脑。的声明,说明了这一切。在维维耶纳街的高坡上,出现了一队义勇兵。于是,资产者发出了热情的欢呼声,他们挥动着帽子,热烈鼓掌,高兴得跳舞,想上去拥抱他们,端酒给他们喝,一些贵妇们还从阳台上扔下鲜花。
后来,到了十点钟,当轰隆轰隆的炮声攻打圣·安东尼市郊的时候,弗雷德利克来到了杜萨迪耶家里。他发现他仰身睡在阁楼上,睡着了,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一个女人,脚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华娜斯小姐。
她把弗雷德利克带到一边,告诉他杜萨迪耶是怎样受伤的。
星期六那天,在拉斐德街的一座街垒顶上,一位小顽童裹着一面三色旗,向国民自卫军喊话说:“你们去向你们的兄弟开枪吧!”由于国民自卫军在向前进,杜萨迪耶就扔下自己的枪,推开别的战士,跳到街垒上,一脚踢倒那位肇事者,扯下他的旗子。后来别人在一堆碎砖乱石中找到了他,大腿被一枚铜锭刺穿。必须做伤口引流术,以便取出铜块。华娜斯小姐当天晚上就来照顾他,以后就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很聪明灵巧,准备着他所需要的所有绷带,喂他喝水,注意着他的一些细微的欲望,走进走出的比一只苍蝇还轻巧,并且用女人那种温柔体贴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他。
整整两个星期,弗雷德利克每天上午都要去看他。有一天,他谈起了华娜斯小姐对他的一片真情,杜萨迪耶耸耸肩膀说:
“唉,没那回事!这只不过是出于关心而已!”
“你认为仅仅如此吗?”
他回答:“我可以肯定!”再不愿意多讲。
她对他的体贴真是无微不至,直到把各种报纸带来给他看,报上还赞扬了他的优美的品行。这些恭敬之词好像使他感到厌烦,他甚至对弗雷德利克表白说,这让他在良心上感到不好受。
他也许应该同那些穿工作服的工人们站在一边;因为,当局曾经向他们承诺了许多东西,但是没有一样兑现的。他们的胜利者讨厌共和国;再者,这些人对战败者也太狠了。工人们也许有错,但并不完全错,而这个忠实的年轻人,想到自己曾经为正义而战斗,心里就感到内疚。
塞内卡尔被关押在杜伊勒里宫水边的地下室里,但他一点也不焦虑。
他们九百个人都挤在那儿,横七竖八地躺在垃圾堆里,身上到处被火药和凝固的污血弄得黑乎乎的;有的人患感冒、发烧、浑身打寒颤,死命地嚎叫;他们当中如果有人死去,也无人把尸体拖走。有时候,听到一阵突然响起的枪声,他们以为自己马上要被统统枪毙,于是赶忙跑过去贴住墙壁,随后又倒在各自的位置上,痛苦的折磨使他们变得愚钝,仿佛自己生活在一场噩梦当中,生活在一种凄凉的幻觉里。悬吊在拱顶上的一盏油灯好似一块血斑,从地下室的地窖里散发出来的污秽物像一些绿色和黄色的小火焰团,在室内到处飞扬。由于怕发生瘟疫,成立了一个管理委员会。委员会主席刚刚走下几级台阶,就被粪便和尸体的气味吓得连连后退。当囚犯们走到通风窗旁边时,在那里站岗的国民自卫军哨兵为了阻止他们摇动栅栏门,用刺刀朝人们乱刺。
这些当兵的通常是没有什么怜悯之心的。那些没有打过仗的士兵总想显示一下威风,这简直是一种恐惧。他们要同时对报纸、俱乐部、游行集会、宣传鼓动,总而言之要对三个月以来所发生的令人憎恨的事情进行全面报复。由于胜利了,平等(仿佛是为了惩罚它的捍卫者,讥笑它的仇恨)的口号又得意洋洋地喊出来了,这是什么平等,是一种粗野的畜牲的平等,甚至同那种血腥的卑劣行径没有两样。因为,对于利益的狂热追求和对于需要的过分迷恋,这两种东西是相等的,贵族是荒淫无耻的,而棉帽的丑恶也丝毫不亚于红帽的丑恶。似乎天下发生了一场大动荡之后,一切公理都被搅乱了,就连那些有才华智慧的人也甘愿当一个白痴,就这样了此一生。
罗克老爹变得非常勇敢,可以说近乎鲁莽。他于二十六日同其他的一些诺让人来到巴黎,他并没有同他们一起回家,而是自愿参加了国民自卫军,在杜伊勒里宫值勤放哨,他非常高兴被安排在水边平台前的哨岗上。至少来说,在那儿,他管着这帮暴徒。他以他们的失败和卑贱而高兴,痛快的时候还要骂他们一顿。
他们当中有一位金黄色的长头发的年轻人,把脸伸到栅栏网前乞求一块面包吃,罗克老爹马上命令他住嘴。可是,年轻人还是不停地用一种悲惨的声音哀求着:
“面包!面包!”
“我哪儿有面包,我!”
其他的囚犯也都来到通风窗口,乱糟糟的胡须翘着,眼睛可以喷射出火焰,他们一齐喊着,叫着:
“面包!”
罗克老爹看到自己的权威受到蔑视,简直火冒三丈,为了吓唬他们一下,他拿起枪瞄准他们。那位年轻人被人群挤得喘不过气来,一直退到拱门这边,把头向后一仰,又喊了一声:
“面包!”
罗克老爹一边扳动着扳机,一边回答说:
“好!给你面包吃!”
只听见一阵巨大的嚎叫声,随即就鸦雀无声了。在一只小木桶边,留下了一些红色的东西。
事后不久,罗克老爹就回到了自己家里。因为,他在圣·马丁街买了一套房子,作为他来巴黎的临时落脚处。他住宅的正面在暴动中遭到了毁坏,当时肺都气炸了,可是现在重新看到自己的房子时,觉得当初过于夸大了损失。而刚刚在杜伊勒里宫的行动又使他平静了许多,似乎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一笔赔偿一样。
他的女儿亲自来给他开门,并马上对他说,他出门这么久了,真让她担心,怕他在外面发生什么不幸,或者受伤。
女儿表现出的亲情使罗克老爹大受感动。让他吃惊的是,没有卡特琳陪同她,她竟然敢一个人来巴黎看他。
路易丝回答道:
“我叫她办一件事情去了。”
接着,她就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这问问,那问问,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不露声色地提了一下他有没有偶尔碰到弗雷德利克。
“没有!连影子都没见过。”
她这次只身前往巴黎,就是特地来看弗雷德利克的。
走廊上有人走动的声音。
“啊!对不起!”
说完人也不见了。
卡特琳没有找到弗雷德利克,他有好几天没有落屋,他的好友戴洛里耶现在住在外省。
路易丝显得浑身都在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得靠在家具上。
她父亲吓坏了,喊道: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做了一个手势,说没有什么事,并且努力克制着自己,很快恢复了过来。
对面饭店的老板送来了汤。可是,罗克老爹经受了太大的刺激,说着:“那一枪不会打中吧。”轮到吃甜点时,他昏厥过去。家里的人急忙找来医生,给他服了一剂汤药。服完后,罗克老爹躺在床上,要求被子盖得越多越好,以便出一身汗。他叹着气,呻吟着。
“谢谢!我的好卡特琳!吻吻你可怜的父亲吧,我的小宝贝!唉!这些该死的革命!”
他的女儿责怪他不该为了她而折磨自己,把自己搞病了,他回答道:
“对!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是身不由己呀!没办法,我太敏感了。”
二
党布罗斯夫人在她内室的小客厅里,坐在她的侄女和约翰小姐之间,听着罗克先生讲述他当兵时的疲劳。
她咬着嘴唇,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啊!这没什么!事情马上就会过去。”
接着,她带着一种和蔼可亲的语气说:
“等一会儿我们要同你相识的一位朋友一起吃饭,他就是莫罗先生。”
路易丝一听打了一个哆嗦。
“另外几位客人都是熟悉的朋友,其中有阿尔弗雷德·德·西伊。”
于是,她对西伊的长相、仪态、特别是他的人品大加赞扬。
党布罗斯夫人说得有点添枝加叶,但她认为并不过分。子爵很想成亲,他把此事告诉了马蒂龙,并肯定地说他会讨塞西尔小姐喜欢的,她的父母亲也会同意。
他冒险吐露出自己心中的隐情,因为他需要打听清楚有关嫁妆的情况。而马蒂龙怀疑塞西尔小姐可能是党布罗斯先生的私生女;他如果贸然向她求婚的话,可能有一点不太合适。这种大胆的行为有点冒险;因此,直到现在,为了不受连累,马蒂龙总是谨慎行事;此外,他真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位婶母。西伊的话使他下定了决心。他以前探听过银行家的口气,看不出有什么阻力,他不久前把此事告诉了党布罗斯夫人。
西伊来了,她站起来说:
“你把我们忘了……塞西尔,快握手!”
就在这时候,弗雷德利克也进来了。
罗克老爹大声说道:
“啊!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这个星期,我同路易丝到你那儿去过三次。”
弗雷德利克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他们。他借口说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一位受伤的同志。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忙于一大堆的事情,他编了许多故事来应付。幸好这时客人们都到了:首先是保尔·德·格雷蒙维尔先生,那位在舞会上认识的外交官;接着是富米匈,一位实业家,有一天晚上,他对保守派的忠诚使弗雷德利克大为气恼;最后是蒙特勒伊·南杜阿老公爵夫人。
前厅里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在讲话。
一个说:
“我可以肯定。”
另一位回答道:
“亲爱的漂亮的夫人!亲爱的漂亮的夫人!请你高雅一点,别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