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3454字
他自己继续往下讲解,列出了各种不同的燃料、入窑、高温计、烧窑室、泥釉、色泽和金属容器;还讲出了一大串的化学名词术语:氯化物、硫化物、硼砂、碳酸盐等。弗雷德利克听得一头雾水,每分钟都要扭过头去看一下阿尔努夫人。
她说:
“你就别听了,其实,塞内卡尔先生清楚,这些技术上的东西,他懂得比我多。”
受到了赞扬之后,这位数学教师又提议去看陶瓷的着色上釉。弗雷德利克用一种焦虑不安的眼神看着阿尔努夫人。她没有任何表示,可能是她不愿意单独和他在一起,但又不愿意离开他,他把手伸过去扶她。
“不!谢谢!楼梯太窄了!”
当他们来到楼上时,塞内卡尔打开一个房间的门,里面全是一些妇女。
她们手上拿着刷子、瓶子、贝壳、玻璃板。沿着柱子,靠着墙壁,排列着好些雕花的木板有些薄薄的纸片在飞动,一口溶解锅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还混合着松脂的气味。
这些女工们全都穿着一身肮脏的衣服。其中有一位穿着马德拉斯布料,戴着一对长耳环。她的身材长得修长圆润,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像黑女人一样肥厚的嘴唇。她丰满的胸脯在衬衣下面鼓起,腰间系着一条裙带,一只手肘支在工作台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她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田野,旁边放着一瓶酒和一些肉食。
厂里的规章制度不允许在工作车间里吃东西,这是为了保持清洁和工人们的卫生而采取的措施。
出于工作职责的需要或者是专横的需要,塞内卡尔老远就叫喊着,同时指着一个有框边的告示牌说:
“!那边那位波尔多女人!请把第九条大声地念给我听!”
“好,然后呢?”
“然后吗,小姐?你要付三法郎的罚款!”
她厚着脸皮在对面看着他。
“这有什么关系呢?等老板回来了,他就会取消你的罚金!我不在乎你,我的绅士!”
塞内卡尔双手交叉在背后散步,就像一位学监在自习室里一样,他只是笑了笑。
“第十三条,若不服从,罚款十法郎!”
波尔多女人继续干活,阿尔努夫人出于礼貌,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眉毛皱了起来,弗雷德利克嘟哝道:
“啊!对一位民主党人来说,你真够严厉的!”
另一位专横地回答:
“民主政治并不是个人主义的泛滥,这是在法律、工作分配和遵守秩序之下的共同平等。”
弗雷德利克说:
“你忘记了人道主义!”
阿尔努夫人挽起他的手,塞内卡尔可能是被这种沉默的赞同所伤害,转身就走了。
弗雷德利克因此而感到无比的轻松。从早晨开始,他就一直寻找机会,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情,现在她来了。阿尔努夫人自然而大方的动作,他觉得这里面包含有某些默许,由于要烤一烤脚,他要求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等他真正坐在她身边时,他的尴尬又出现了,他不知道如何向她开口,幸好一下想起了塞内卡尔。
他说: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惩罚更愚蠢的了!”
阿尔努夫人回答:
“有些严格的规章制度是必需的。”
“怎么,你这么善良的人也这么认为!唉,我错了!因为你有时也喜欢让别人难受。”
“我听不懂你打的哑谜,我的朋友。”
而她的目光比说的话还要严厉,阻止了他。弗雷德利克决定继续说下去。她的床头柜上凑巧放着一本缪塞的,他随手翻了几页,接着就开始谈论爱情,谈他的失望和狂躁。
在阿尔努夫人看来,这一切不是犯罪,就是做作。
年轻人感到被这种否定的态度所刺伤,为了驳斥她,他举出了在报纸上看到的自杀殉情的案件,颂扬文学作品中的伟大的典型:淮德拉淮德拉是古希腊女神,忒修斯之妻。恋上前妻之子,遭拒,羞而自缢。、狄多狄多为推罗国公主,建迦太基,为创始女王,因爱上一流浪汉,挽留不住,怨恨而自焚。、罗密欧罗密欧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人公,因封建世仇的原因,他同女主人公朱丽叶的恋爱受到阻挠,导致双双殉情而死。、戴·格里厄。他陷入了感情的泥潭不能自拔。
壁炉里的火快要熄灭了,外面的雨点拍打着玻璃窗。阿尔努夫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双手搭在靠背椅的扶手上,他的帽带向下垂着,犹如斯芬克司头上的披毛一样,她那纯洁的侧面,在阴影中苍白地显现出来。
他真想一下子跪在她的跟前,这时走廊里传来咔嚓一下的响声,他不敢了。
此外,一种宗教的恐惧心理阻止住他。她穿的那件同黑暗混在一起的连衣裙,看上去显得又长又大,无法撩起来,正因为如此,他的欲望成双倍增加。然而,他惟恐举止做得过份,或者是做得不够的心理,让他失去了所有的鉴别能力。
他心里想:“如果我让她不开心的话,她会将我赶走;如果她需要我的话,她会鼓励我的!”
他叹息着说:
“那么,你不承认男人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努夫人回答说:
“如果女人准备结婚,男人就去娶她;如果女人已嫁人,别的男人就应该走开。”
“你这么说,幸福是不可能的?”
“不是的!但是,幸福是永远也不可能在谎言、焦虑和内疚中找到的。”
“管他呢!只要有无上的快乐就行。”
“经验教训太惨重了!”
他想用嘲笑来反驳她。
“如果这样,道德不就成了一种懦怯吗?”
“你最好还是明智一些吧。对于那些会忘记责任和宗教的女人,只要有简单的常识就够了。自私的人为贞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啊!你的资产阶级的格言多漂亮啊!”
“但是,我不吹嘘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这时,小男孩跑过来说:
“妈妈,你来吃晚饭吗?”
“好,就来!”
弗雷德利克站起身,与此同时,玛尔特也来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辞,眼睛里充满了恳求的目光。
“你所说的那些女人都是一些冷血动物吧?”
“不是的!不过,到了必需的时候,她们都变成了聋子。”
她站在她房间的门槛上,两个孩子分立两边,他默默地鞠了一个躬,没讲一句话,她也默默地还了他一个礼。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无限的惊愕,这种使他明白他的希望渺茫的方式粉碎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掉进万丈深渊的人一样,一切都完了。他知道没有人会救他,他可能会死去。
他总算还可以走路,不过,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漫无目的地行走,撞到了一堆石头上,迷了路。
他听到有人穿着木屐行走的声音,这是一群从铸造厂出来的工人,这时他才清醒过来。
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铁路边的煤气灯排列成一长条火龙。他到达的时候,一列火车正要开动,他被推进一节车厢,很快就睡着了。
一个小时之后,在巴黎的大街上,夜晚的欢乐突然把他的旅行推移到了一个已经遥远的过去。他想变得坚强一些,用一些辱骂的语言来中伤阿尔努夫人,以便消消气,使自己的心情变得轻松一点。
他骂道:“这简直是一个白痴,十足的蠢女人,一头母兽,再也用不着想她了!”
回到家里,他发现书房里有一封信,八页长,蓝颜色的纸张,首写字母是萝莎妮的名字。
信的开头是友好的责备:
“你现在怎么样了,我亲爱的?我简直无聊极了。”
信里的字书写得一塌糊涂,弗雷德利克正要将它扔到地板上,忽然看见信末附言里写着:
“我想你明天带我去赛马。”
这种邀请是什么意思呢?这难道又是女元帅耍的一个花招吗?然而,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同一个男人连续开两次玩笑的。他起了好奇心,又重新认真地看起了信。
弗雷德利克辨别出:“误会……误入歧途了……令人失望呀……我们都是可怜的伢!……如同两条汇聚在一起的江河!等等。”
此信的格调同一位轻佻漂亮的女人平时的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他将信纸夹在两指之间,有好长时间了。信纸散发出鸢尾花的芳香,信中的字体和排列不规则的行距,就像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一样,搅得他心绪不宁。
“我何必不去玩一玩呢?”他最后心里想道。“但是,如果阿尔努夫人知道了怎么办呢?唉!就让她知道吧!知道了更好!让她去吃醋!那我才解恨!”
四
女元帅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他。
她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含情脉脉,充满快乐地说:
“你来了,我的乖乖,这才够意思!”
她系好大衣风帽上的帽带,静静地躺在沙发椅上。
弗雷德利克说:
“我们走吧?”
她看了看挂钟。
“哎!急什么呀!一点半以前不出门。
似乎她给自己的游移定下了一个时间界限。
最后钟敲响了。
“好吧,亲爱的,咱们走啦!”
她最后整理了一下她头上的包头带,嘱咐了女仆德尔菲娜几句话。
“小姐回来吃晚饭吗?”
“为什么要回来呢?我们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在英格兰咖啡馆,或者是你喜欢的地方。”
“好吧!”
她的两只小狗围在她身边小声尖叫着。
“可以把小狗也带去吗?”
弗雷德利克亲自将狗儿抱上马车。这是一辆出租轿式马车,一个车夫,驾着两匹快马;他让仆人站在座位后面。女元帅对他的殷勤体贴显得很满意;待她坐下之后,就问他最近去过阿尔努家没有。
弗雷德利克回答:
“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去了。”
“我呀,我前天碰见他了,他说今天要来。他近来倒霉得很,什么都不顺,还在打官司,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多可笑的一个人啊!”
“是的,太可笑了!”
弗雷德利克显得很冷漠的样子补充说:
“想起来了,你们总是见面……你是怎么称呼他的?……那个以前唱歌的戏子……戴勒玛尔?”
她冷冰冰地回答:
“没有,已经吹了!”
这样说来,他们的关系破裂已经是可以肯定的。弗雷德利克又充满了希望。
他们的车慢慢地驶到布雷达街,因为是星期天,街上行人稀少,有一些资产者的脸部露在窗后。马车跑快了,车轮的咔嚓声引得过路的行人转身观看。车篷上的皮顶盖放下来了,闪闪发光,仆人弓着腰,两只鬈毛小狗紧挨在一起,就像两只鼬皮袖套一样,放在坐垫上。弗雷德利克随着车身颠簸,女元帅一边微笑,一边向左右转头观看。
她那顶散发珠光的草帽镶着一圈黑花边。呢绒斗篷上的风帽随风飘摆,她打着一把紫丁香色的缎子伞,伞顶尖尖的,像一座宝塔,给她遮住太阳。
弗雷德利克轻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左手上戴着一只像表链一样的金手镯,说道:
“纤纤玉指多可爱呀!瞧!这手镯多漂亮,是哪儿来的?”
女元帅回答:
“啊!我早就有了。”
年轻人丝毫不反对这句虚伪的回答,他更喜欢“利用一种和谐的环境”。他一直握住她的手腕,将他的嘴唇吻在上面——介于手套和袖口之间的裸露处。
“别吻了,别人看见我们了!”
“怕啥呀,这有什么关系呢?”
穿过协和广场之后,他们沿着会议码头和比利码头往前走,在这里的一座花园里有一棵黎巴嫩柏树。萝莎妮以为黎巴嫩在中国,她自己笑自己无知,请求弗雷德利克教她学习地理课。随后,他们经过特罗卡代罗,一起走过伊叶纳桥,最后,在玛斯校场的中央停下来,紧靠着已经在跑马场排好了队的别的马车旁边。
绿草茵茵的小山丘上站满了小市民。人们还发现有一些好奇的人站在军校的阳台上,在赛马骑手体重过磅处的外面有两座亭子,旁边有两座看台,在国王看台前的第三个看台上,挤满了一群打扮入时的人,从他们的态度来看,可以看得出他们对这种还没有过时的娱乐活动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心。在那时候,看赛马的观众都是有些特殊身份的,外表看上去都不庸俗,这是一个系鞋套带子、穿披肩式大翻领外衣、戴白手套的时代。
妇女们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或者长袍子,坐在看台的阶梯上,看上去像一大簇一大簇的花朵一样,中间夹杂着男人深颜色的外衣,像一个个的黑点点混合其中。然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著名的阿尔及利亚人布·马萨身上,他在一个特别的看台上,坐在两位陆军参谋部的军官之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在骑手俱乐部的看台上坐着的全是一些表情严肃的先生。
那些最狂热的观众坐在下面靠近跑道的地方,有两排编织着绳索的木桩将他们拦住。在这条小道绕成的鹅卵形大场子中间,卖可可的小商贩鼓捣着手中的木铃,另一些人兜售着节目单,还有一些人在卖雪茄,掀起一阵阵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巴黎市的保安警察在来回巡逻,一只写满数字、悬挂在柱子上的大钟敲响了。有五匹马出来了,大家回到了看台上。
此刻,在对面的天空上,有大团大团的云块盘旋着掠过榆树的梢头。萝莎妮害怕会下雨。
弗雷德利克说:
“我有大雨伞。”
接着,他一边举起一只箱子,一边补充说:
“这里面的一只篮子里装着一些吃的,还有一些玩的东西。”
“好极了,我们真是心心相印!”
“将来我们还会更加了解,是不是?”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回答道:
“这是有可能的!”
穿着丝绸赛服的骑手努力将他们的马排列成一条线,用双手拉住。有人向下挥动着一面红旗,于是,五位赛马骑手伏在马鬣上,出发了。他们开始时挤做一堆,不一会儿就拉开了距离,身着黄色绸服的骑手在第一轮比赛中途,差点摔倒了。很长时间,大家看不出菲利和蒂比之间谁胜谁负;然后,汤姆·浦斯领先,最后,起初跑在后面的克吕布·斯蒂克追上了他们,第一个到达终点。领先查理先生大约两匹马的距离,这真是一个意外,大家欢呼着,脚跺得木板小屋直颤抖。
女元帅说:
“我们多开心啊!我爱你,亲爱的!”
弗雷德利克不再怀疑自己的幸福,萝莎妮的最后一句话证明了这一切。
在离他有一百步远的地方,从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里,露出了一位太太,她从车门向外探出身子,然后又赶快缩进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弗雷德利克看不清她的面孔,他心中生起了疑虑,觉得这是阿尔努夫人。不可能吧,此时,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借口要到骑手体重检查处去溜达一下,就下了车。
萝莎妮嗔怪道:
“你简直不知道向女人献殷勤!”
他不理她,继续向前走。那辆贵族马车调过头,快步跑走了。
就在此刻,弗雷德利克突然被西伊抓住了。
“你好,亲爱的!身体好吗?余索奈在那边,请听我说!”
弗雷德利克竭力要挣脱开,去追赶那辆贵族马车。女元帅向他发出了信号,要他回到她的身边来。西伊发现了他,执意要向他问好。
自从他祖母的丧期结束之后,他正在实现他的理想,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和发展方向。穿的苏格兰背心,短上衣,薄底浅口皮鞋打着宽丝带花,帽顶绦子里装着入场券,他自己认为是“时髦”的东西,他实际上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乏,这是一种英吉利式的和火枪手式的时髦。他开始抱怨三月校场,赛马场真是可恶,然后就谈到了尚蒂伊的赛马和赛马期间发生的可笑的事情,他打赌说自己能在半夜十二点钟的时候,大钟敲十二下,他就喝十二杯香槟酒,他向女元帅提议再打一次,轻轻抚摸着她的两只鬈毛狗,另一个手肘子撑在车门上。他继续讲一些荒唐的故事,手杖的托柄噙在嘴里,两腿分开,伸展着腰。弗雷德利克站在他的旁边,抽着烟,尽量想发现那辆贵族马车的下落。
钟敲响后,西伊就走了。萝莎妮巴不得他快走,说他太讨厌了。
第二场比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第三场也是一样,只是有一个人用担架抬走了。第四场比赛好看一些,比较吸引人,有八匹马角逐巴黎市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