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9
|本章字节:12756字
党布罗斯先生交给他一些文件和清单,请他写一份报告,至于付给工作报酬的方式,党布罗斯先生表面答应得好,实际上没有具体说明。
戴洛里耶回到弗雷德利克的住处,向他介绍了有关会谈的情况。此外,当他出来的时候,在楼梯下看见了党布罗斯夫人。
“我先向你表示祝贺,好小子!”
接着,他们聊起了选举的事情,有些问题还得从长计议。
三天后,戴洛里耶拿着一篇给报纸写的稿子,这是一封简单的信函,在信中,党布罗斯先生表态支持他朋友的候选资格。如果得到一位保守党人的提携,加上有一位红党人的吹捧,他的竞选定会成功。资本家怎么会在这么一篇东西上签字呢?律师毫不为难,亲自拿去给党布罗斯夫人看,她觉得写得很好,愿意承担后面的事情。
这一举动惊动了弗雷德利克,他只有表示赞成,然后,当戴洛里耶去和罗克先生会面时,弗雷德利克把自己对路易丝的态度告诉了他:
“请告诉他们你想说的事情,我的事情很多很乱,但我会安排妥当的,她还年轻,等等没有关系。”
戴洛里耶走了,弗雷德利克自认为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此外,他还深深地感到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更使他快乐的是,他占有一个有钱的贵夫人,没有受到任何对手的破坏,情感和环境相得益彰,和谐发展。现在他的生活处处都是甜蜜的。
最有滋味的事,莫过于在客厅里,夹在客人中间,静静地观赏着党布罗斯夫人的芳容。她的端庄大度使他联想到她的别的种种姿态;当她用一种冷漠的调子闲聊的时候,他想起了她那些吞吞吐吐的情话。一切对她道德的尊重都使他欣喜,好像他也受到了尊敬一样。有时候他真想放开嗓子高声喊道:“我比你们更了解她!她是属于我的!”
他们的关系很快就成了一种自然的、公认的事情。整整一个冬天,党布罗斯夫人带着弗雷德利克出入上流社会。
他差不多总是比她提前到达,他看着她进来,裸露着胳膊,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头发里镶着珍珠。她进来时,总要在门槛上站一下(门楣就像一个镜框围着她),她稍微带有一种犹豫不决的神情,眨着眼皮,看他在不在里面。她把他带进自己的马车里,外面的雨点拍打着车子的小格窗,路上的行人像黑影一样在泥泞中蹒跚而行,他们在车里彼此紧紧地搂抱着,模模糊糊地看着窗外的这一切,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总要以各种不同的借口,在她的房间多呆上一个小时。
党布罗斯夫人这样依着他,主要是由于闲得无聊。对于这最后一次到来的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她希望有一种伟大的爱情,于是开始以种种谄媚和柔情来完善这种爱。
她送鲜花给他,为他买了一把毯椅,送给他一个雪茄盒,一个文具盒,还有上千种日常使用的小物品,以便让他做任何事情时都想着她。这些殷勤的举动起初很吸引他,但不久就觉得太平淡了。
她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在一条小巷子的入口处下车,从另一头出来,然后沿着墙壁悄悄地溜过去,脸上戴着双层面纱,一到达弗雷德利克住的那条街上,早已等在那儿的他立即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的家里。他的两个仆人出去散步了,门房上街买东西去了,她向四周瞥了一眼,没有人发现她,她放心了!于是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如同一位被流放的犯人重新见到了祖国一样。这种好运气使他们的胆子更大了,他们的约会越来越频繁。甚至有一天晚上,她刚参加了一场舞会,还未卸妆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意外的约会,被人发觉的危险性很大;他责备她粗心大意,其实,她并不讨他喜欢。她上衣的胸部太敞了,把她干瘪的胸脯暴露得太多。
如此一来,他认识到是什么东西欺骗了他,他产生了一种失望的感觉。但是,他仍然装得情意深浓,而真正要感受到这种情意,他还得回忆起同萝莎妮和阿尔努太太在一起时的情境和形象。
这种情感的萎缩,使他的大脑得到了完全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觊觎着上流社会的高官显爵。既然他已经有了这么一个进门的阶梯,那起码也要好好地利用一下吧。
元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塞内卡尔走进了他的小书房,弗雷德利克惊讶不已,他说他在给戴洛里耶当秘书,他还给他带来了一封信,信中报告了一些好消息,同时也责怪他粗心大意,冷落了人家,应该到那边去走走才对。
这位未来的议员说,他后天就启程动身。
塞内卡尔对他的竞选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谈了一些他自己的事和国家的事情。
国家的形势虽然悲惨,但也使他感到欣喜,因为人们正朝着共产主义迈进。首先,国家行政机关本身在自动向共产主义靠拢,因为,政府每天处理的事情在日益增多。至于所有制问题,一八四八年的宪法虽然存在一些缺陷,但对此并没有忽略,只要公共建设使用土地,今后只要国家认为是合适的,就可以征用。塞内卡尔声明自己站在政府一边,弗雷德利克发现了他自己以前对戴洛里耶的讲话有很大的夸张性。这位共和党人甚至对群众的缺点大发雷霆。
“罗伯斯庇尔为了捍卫少数人的利益,把路易十六带到国民公会面前受审,从而拯救了人民。事情的结局往往可以使事件本身合法,独裁专政有的时候是必须的。只要独裁者能够行善做好事,我们就高呼:‘独裁万岁!’”
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由于要走了,塞内卡尔承认说(这可能是他这次拜访的目的):戴洛里耶对党布罗斯先生的沉默表示焦虑不安。
然而,党布罗斯先生是卧病在床,弗雷德利克每天去看他,作为知心朋友,他有资格陪伴在他的身边。
尚加尼埃将军被罢免的消息,使这位资本家极为震惊。当天晚上,他的胸口像火焚一样,似乎压着一大块的东西,不能躺下身子。抽完血以后,他就立即感到轻松多了。干涩的咳嗽消失了,呼吸也平静了许多,过了一周之后,他一边吞着三鲜汤,一边说:
“啊!现在好多了!这次差点就要到阴间去作永久旅行了!”
党布罗斯夫人惊叫着说:
“要去一起去!”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不能没有他而寡居。
他没有回答,而是朝她和她的情人投去一种奇怪的微笑,这种微笑中同时包含着一种忍受、宽容、讽刺,甚至是一种尖酸,一种不言而喻的快乐。
弗雷德利克想动身去诺让,党布罗斯夫人反对他去。而随着党布罗斯先生病情的反复,他今天打开行李,明天又捆上,总是举棋不定。
党布罗斯先生突然吐了大量的血。有几位“医界王子”也来诊治过,都没有什么好的新办法。他的双腿浮肿,身体越来越衰弱。他好几次表示要见一见塞西尔,而她和丈夫却在法国的另一端,她的丈夫被任命为税收官已经有一个月了。他特意命令要人赶快去把她叫回来。党布罗斯夫人急写了三封信,请他过目。
她甚至连修女也不相信,一秒钟也不离开他,觉也不睡。在门房那里登记来访的客人,都以赞美的口气打听着她,路上的行人经过临街的窗户下面,站在麦秸堆前,无不表示深深的敬意。
二月十二号五点,他又开始大量吐血,非常可怕。看护医生说,病情很危险,有人快步跑去请神甫。
当党布罗斯先生忏悔的时候,夫人好奇地远远望着他。之后,年轻的大夫给他贴了一张发疱药膏,等着情况变化。
房间的灯光被家具遮住了,看上去黑一块亮一块的。弗雷德利克和党布罗斯夫人坐在床脚下,默默注视着濒临死亡的病人。在窗口边,神甫和医生在小声地讲着什么。修女跪在一边,细语呢喃地祈祷着。
最后,哮喘发作了。他的双手变得冰冷,脸开始变得苍白。有时,他突然深深地呼吸一大口气,随后又变得越来越少;嘴里模模糊糊地吐出两三句话;他呼出一小口气,同时转动着双眼,头侧着倒向枕头上。
大家紧张地呆着,一动也不动,足足有一分钟。
党布罗斯夫人走过去,合上他的眼皮,毫不费力,只是简单地尽到义务。
接着,她张开双臂,扭动着身子,好像是由于一种受到抑制的绝望而产生的痉挛;他走出房间,靠在医生和修女身上。一刻钟以后,弗雷德利克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味,可能是由充塞在房间里的那些精致的摆设发出来的。床中间有一件黑袍子摊开着,与玫瑰色的床罩形成对照。
党布罗斯夫人站在壁炉那边的角落里,他猜测她不会有太大的难过,但相信她还是有点儿忧伤,于是,带着一种悲哀的声音说:
“你悲痛吗?”
“我?不,一点也不!”
当她转过身时,瞥见了那件黑袍子,她仔细地看着,随后叫他不要拘束。
“如果你想抽烟,就抽吧!你是在我家里!”接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啊!圣母!这下可轻松啦!”
弗雷德利克对这番感叹表示惊异,他一边吻着她的手,一边说:
“总之,我们自由了!”
这种暗示他们的爱情来得容易的话似乎刺伤了党布罗斯夫人。
“唉!你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少忙,在怎样的焦虑中过日子!”
“怎么?”
“可不是吗?我们夫妻生活五年后,他还要带一个女孩子到家里来,身边总是有这么一个私生女,难道叫人放心吗?当然,如果不是我的话,这个女孩子早就会给他闹出什么荒唐事的!”
于是,她讲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两人是在夫妻财产分理制度下结婚的。她的遗产有三十万法郎,根据他们婚前协议规定,要是女方后死,党布罗斯先生要留给她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另外加一整栋房产。然而,过了不久,他又立了一份遗嘱,把全部财产都留给她,从她现在所知道的财产来看,初步估算一下,也在三百万以上。
弗雷德利克听得目瞪口呆。
“这值得操心,对吧?再说,我对这份家业是有贡献的,我保护的是我自己的财产;塞西尔可能会无理地抢夺我的财产。”
弗雷德利克问:
“她为什么不来看看她父亲呢?”
问到这个问题,党布罗斯夫人看了他一眼,用生硬的语气回答:
“我怎么知道!没良心吧,也许是!嘿!我可看透她了!所以,她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不过,她几乎没有给人添麻烦,至少结婚以后是这样。”
党布罗斯夫人冷笑着道:
“啊!她的婚事!”
党布罗斯夫人抱怨自己以前对她太好了,这个蠢女子,妒忌心强,又自私,又虚伪。“他老子身上的毛病她都有!”她诽谤丈夫越来越过分。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虚情假意,毫无怜悯之心,一副铁石心肠,“一个十足的坏男人,一个十足的坏男人!”
甚至更聪明的人,也免不了要犯错误。党布罗斯夫人此时还如此发泄对丈夫的怨恨,这正是她犯的一个错误。弗雷德利克坐在她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思考着,心里产生了反感。
她站起身,轻轻地坐在他的膝盖上说:
“只有你好!只有你才是我爱的人。”
她看着他,她的心酥软了,一种过敏的神经反应使她流出了眼泪,她轻声细语地问道:
“你愿意娶我吗?”
他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着那几百万家产,他惊呆了。她便更大声地重复道:
“你愿意娶我吗?”
最后他微笑着回答说:
“你还不相信吗?”
随后他觉得有一种羞耻感,为了给死者谢罪,他决定亲自去为他守灵。可是,他又为这种过分的忠心而颇难为情,于是,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补充说:
“这样可能更合适些。”
她回答道:
“是的,也许是好一些,在仆人面前也说得过去。”
大家把床完全拉出来,修女站在床脚,床头站着神甫——一个瘦高个子,样子像西班牙人,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床头柜上,铺着一条白毛巾,点着三枝蜡烛。
弗雷德利克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死者。
他的脸皮枯黄,像麦秆一样,嘴角上还留着少许带血的唾沫,颅脑上盖着一条头巾,身穿一件毛线背心,两手交叉在胸前,中间放着一个银十字。
这个不平凡的充满动荡的生命结束了!有多少次他进出事务所,整理账目,策划生意,听取报告!又有多少次他吹牛撒谎,喜赔笑脸,点头哈腰!因为他欢迎过拿破仑、哥萨克骑兵、路易十八,一八三○年,工人,所有的制度都以极大的热情,欢迎新政权,他甚至不惜代价来出卖自己。
然而,他留下了弗尔泰尔的地产、皮卡第的三个制造厂、约纳省的克朗赛森林、奥尔良附近的一个农场,还有大量的有价证券。
弗雷德利克只是像这样概括地计算了一下死者的财产,然而这笔巨大的财产似乎马上就属于他的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大家的议论”,给母亲一件礼物,日后乘坐的马车,还有家里的一位老车夫,他准备让他当门房。自然,仆人的号衣再不会像现在这样了。他将把大客厅改为工作间,把三楼的三堵墙打通,开辟一个画廊,还可以在一楼建一个土耳其浴室。至于党布罗斯先生的办公室,这个房间看着就不舒服,改作什么用呢?
神甫走过来擤鼻涕,修女拨弄着火炉,猛然打断了他的幻想。但是,现实证实了这一切,尸体总是停在那里。死人的眼皮又重新睁开了,虽然瞳孔沉浸在胶状的黑暗中,但仍然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难以忍受的表情。弗雷德利克似乎从这种眼神里看到了死者对自己的审判,他顿时感到内疚,因为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个人,而且正相反……他,“去他的吧!一个老混蛋!”为了更坚定一些,他靠得更近地凝视着他,并暗自叫嚷道:
“喂,怎么?难道是我把你弄死的吗?”
此刻,神甫在诵读他的经文,修女在打瞌睡,坐着一动也不动,三枝蜡烛的烛芯变长了。
一连两个小时,人们可以听见货车驶向菜市场时发出的轰隆声。玻璃窗变白了,一辆出租马车奔驰而过,接着有一群母驴在石板路上碎步小跑,铁锤的敲打声,流动小贩的叫卖声,喇叭的吹奏声,这一切都溶入了苏醒的巴黎的巨大喧嚣声中。
弗雷德利克开始忙着奔丧的事情,他首先到区公所去报告死亡消息,尔后,当法医开出死亡证明后,他又到区公所告知家属所选择的坟墓,最后去同殡仪馆接洽相关事宜。
一位职员拿来一张图样和一个安排程序单,图样上标明殡葬的等级,程序单上列出装饰的全部细节。是要一辆带廊篷的灵柩车呢,还是要一辆带羽饰的灵柩车呢?马匹是否要梳辫子,随行仆人是否要戴羽翎,要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还是要一枚徽章?要丧灯,还是要请一个人举功勋牌?要多少辆车子?弗雷德利克大张旗鼓地操办,党布罗斯夫人坚持不必节省费用。
然后,他来到教堂。
司理送葬的副本堂神甫一开始就指责利用殡仪发财;因此,负责功勋牌的职员真是多余的,还不如多点几枝大蜡烛。他们商量用小弥撒,加配音乐。弗雷德利克在协商好了的事情上签了字,并承诺支付一切费用的连带义务。
接着,他到市政厅去购买地皮,有一块两米长、一米宽的墓地售价五百法郎,这块墓地的租期是五十年还是永久性的呢?
弗雷德利克说:
“啊!是永久性的!”
他不辞辛苦,严肃认真地操办着每一件事情。在公馆的院子里,有一位大理石石工在等着他,给他看一些希腊、埃及和摩尔坟墓的墓碑和造价;可是,家里的建筑师早已把此事同夫人谈好了。在前厅的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广告说明书,有关清洗床垫,房间消毒和各种喷洒香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