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2652字
她站起身,这时他正好转回来,两个人在客厅中间面对面地碰在一起,她跟他说了几句话,讲得很快,从她面部傲慢的表情来看,可能是一些责备的话语。马蒂龙极力装出微笑的样子,随即混进那一大堆严肃的男人们的窃窃私语之中。党布罗斯夫人重新坐在她的位子上,靠在扶手椅的扶手边,对弗雷德利克说:
“前天,我看见了一个人,他跟我讲起了你,是西伊先生,你认识他,对吗?”
“是的……刚认识。”
党布罗斯夫人突然大声喊道:
“公爵夫人,啊!多幸福!”
于是,她一直走到门口,去迎接一位小个子老太太。她穿一件淡褐色的塔夫绸连衣裙,戴一顶长带子的镂空花边帽。这是阿尔托瓦伯爵阿尔托瓦伯爵是路易十六的小弟,即查理十世。流亡时期的一个同伴的女儿,这是一位帝国元帅的遗孀,一八三○年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她依附于前朝王宫,就像现在依附于本朝王宫一样,能够获得很多好处。那些站着谈话的人都分开了,接着继续进行他们的讨论。
现在,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有关贫困,依照这些先生的观点,所有有关贫困的描写都过分地夸张。
马蒂龙反驳说:
“不过,贫困是确实存在的,我们应该承认!然而,拯救贫困的良药既不是科学,也不是权力。这是一个纯粹个人的问题。当最下层的老百姓想摆脱自己恶习的时候,他们将会同时摆脱自己的贫困。人民越是有道德,就越不会贫穷!”
“依照党布罗斯先生的看法,如果没有充足的资本,人们就办不成一件好事情。因此,惟一可能的办法就是信任,就像圣·西门主义者所愿意的那样(我的上帝,他们也有好的地方,我们对大家都要公证),我说,要把社会进步的事业委托给那些能够增加公共财富的人们。”不知不觉地,大家谈论的话题涉及到了伟大的工业实施计划,铁路,煤矿。党布罗斯先生转向弗雷德利克,小声地问道:
“你不是来为了我们的事情?”
弗雷德利克借口说有病,但又觉得这种借口未免太愚蠢,于是补充道:
“此外,我还需要自己的资本。”
党布罗斯夫人手中端着一杯茶,走到他身边问道:
“是为了买一辆马车吗?”
她打量了他一分钟,头稍微转向她的肩膀。
她以为他是萝莎妮的情夫,暗示是心知肚明的。弗雷德利克甚至觉察到所有的女士们都远远地看着他,还互相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为了弄清楚她们在想些什么,他再一次重新来到她们身边。
在桌子的另一头,马蒂龙坐在赛西尔小姐的跟前,翻看着一本画册,里面是一些石板印刷的西班牙服装图片。他大声地念着画册里的题词:“塞维利亚的妇女,——巴伦西亚的园丁,——安达卢西亚的骑马斗牛士;”他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的下面,他屏住气继续道,“雅克·阿尔努,出版者。——你的一位朋友,嗯?”
弗雷德利克被他这种神气所伤害,答道:
“是真的。”
党布罗斯夫人接着说:
“实际上,你已经来了,一天上午……为了……一所房子,我相信?是的,一所属于他太太的房子(这意味着:‘这是你的情妇’)。”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就在此时,党布罗斯先生来了,他补充道:
“你好像对他们的事情很感兴趣。”
这最后几个字结束了弗雷德利克尴尬的处境,他想,大家看出了他的窘迫,正要证实他们的疑虑,党布罗斯先生走得更靠近他,用一种很沉重的语气对她说:
“你们不是要搅和在一起做生意吧,我想?”
他连连摇头表示否认,不明白这位给他提建议的资本家的意图是什么。
他真想溜掉,但他没有走,他害怕别人说他是胆小鬼、懦夫。一位仆人收拾了所有的茶杯;党布罗斯夫人在同一位穿着蓝色礼服的外交官谈话;有两位年轻姑娘将她们的额头挨在一起,共同观看一枚戒指;另外一些女孩子,在靠背椅上坐成一个半圆形,轻轻地晃动着她们粉红色的脸蛋,四周披着黑色的或金黄色的刘海;最后,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弗雷德利克转过脚跟,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差不多要到门边了,当经过一张小桌子时,他发现在一只中国瓷瓶和墙裙之间夹着一张折叠成两半的报纸,他向外拉出一点来看看,读到这几个字:《夸夸其谈》。
是谁拿来的?西伊!很显然,再没有别的人。再说,也没有关系!他们会相信,可能大家已经都相信那篇文章。为什么要如此激烈?一种无声的嘲笑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迷失在一大片沙漠之中。这时听见马蒂龙的声音在叫嚷:
“谈起阿尔努,在投掷燃烧弹的那些刑事被告当中,我看到了他的一个职员的名字——塞内卡尔,是我们的那位吗?”
弗雷德利克回答:
“就是他。”
马蒂龙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重复说:
“怎么了!我们的塞内卡尔!我们的赛内卡尔!”
于是,大家向他询问起那桩阴谋案件的情况,他的检察院检察官的身份应该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消息。
他说他没有什么消息,此外,他认识此人的时间不长,不太了解,只同他见过两三次面,最后断定他肯定是一个坏家伙。弗雷德利克一听气坏了,嚷叫道:
“根本不是这样,他是一个非常忠厚的小伙子。”
一位地主反驳道:
“可是,先生,既然是策划谋反,那他就不会老实!”
在座的大部分先生们至少为四个政府效过劳;为了保证他们既有的财富、为了避免穷困、拮据、甚至通过简单的卑鄙手段、或者对权力的本能崇拜,他们宁愿出卖法兰西或人类。他们一致赞成宣布政治犯罪是不可饶恕的,而由于贫困的生活所迫导致的犯罪,是应该原谅的。而人们总不会忘记提出一个永恒的例子,一位家长总是在同一家面包房里偷同一种面包。
一位董事长甚至叫嚷说:
“要是我呀,先生,如果我知道我的兄弟阴谋暴乱,我就去告发他!”
弗雷德利克提出人民有反抗的权利,他想起了戴洛里耶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些话。他引用戴佐尔姆戴佐尔姆(1817—1877),主张法国工业化的理论家。、布莱克斯通布莱克斯通(1723—1780),英国民法学家,在孟德斯鸠的影响下致力于英国宪法的研究。的观点,还援引英国权利议案英国权利议案于1689年通过,主要是限制王权、承认公民自由的权利。和九一年宪法九一年宪法即1789年的《人权宣言》和在后来制定的一些法令的基础上于1791年完成的一部宪法。的第二条。甚至根据这个权利,人们宣布了拿破仑独裁统治的结束,此后于一八三○年,这项权利被重新确定,记载在宪章的卷首。
“再说,当君王违反宪法时,正义就会要求人民将他推翻!”
一位省长夫人反对说:
“但这是大逆不道!”
其他的女士们全都默不做声,隐隐约约地感到惊恐,似乎听到了子弹的呼啸声。党布罗斯夫人坐在她的靠背椅上摇晃着,微笑着,静静地听着他讲话。
有一位工业家、老烧炭党党员,尽量向他表明奥尔良家族是一个优秀的家族,当然也许会有一些污点的……
“哦,这怎么讲?”
“但是,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亲爱的先生,你要知道所有反对党方面七嘴八舌的议论都会将事情搞坏。”
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我才不在乎呢!”
这些老头子们的腐朽气激怒了他,在一种内在勇气的驱动下,这种勇气有时连最胆小的人也会拥有,他大胆地攻击财政家、议员、政府和国王,讲了很多蠢话。其中还有几个人讥笑着鼓励他道:“说呀!继续说呀!”而另外一些人则窃窃私语道:“这个臭小子!多么狂热呀!”最后,他觉得是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他正准备起身告退,党布罗斯先生故意提到秘书的位置,对他说:
“什么事情都还没有结束,不过,你得快一点才是!”
而党布罗斯夫人则说:
“过两天再来,对吗?”
弗雷德利克把他们的这种道别看做是一种对自己最后的嘲笑。他决定永远也不再踏进这个家庭的门槛,再也不同这些人来往。他认为自己已经伤害了他们,不知道人世间具有如此的冷漠,尤其是那些女人们使他感到气愤,没有一个女人支持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他怨恨她们,由于他没有使她们激动。至于党布罗斯夫人,他发现她同时有点儿萎靡不振、干瘪瘪的,这很难让他用一个公式来形容她。她有情夫吗?是一位什么样的情夫?是个外交官还是别的什么人?也许是马蒂龙?这不可能!然而,他对他怀有一种嫉妒心理,而对她则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敌意。
那天晚上,杜萨迪耶同往常一样来等他,弗雷德利克的心里充满着一肚子的怨气,还未消,他全部倾诉出来,他的抱怨虽然说相当模糊,难以明白是为什么,但还是使他那位忠实的朋友感到悲伤,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孤独。杜萨迪耶犹豫了片刻之后,建议到戴洛里耶那里去散散心。
一听到提起律师的名字,弗雷德利克就有一种急于想见见他的愿望。他精神上的寂寞是很深的,只有杜萨迪耶陪伴着他是不够的,他回答他说随他安排好了。
自从他们闹了矛盾以后,戴洛里耶同样感到他的生活中缺少了一点什么,现在对方先作出了友好的表示,他就毫不为难地作出了让步,重归于好。
两人互相拥抱后,就开始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戴洛里耶的谨慎感动了弗雷德利克,为了向他弥补以前的过失,他第二天给他吐露了他损失了一万五千法郎的事,但没有告诉他这一万五千法郎原先是准备给他的,好在律师并不怀疑。这场不幸的遭遇证明他对阿尔努的成见是有道理的,这一下完全缓和了他的怨恨情绪,他再也丝毫不提原先的诺言。
弗雷德利克被他的沉默所欺骗,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几天之后,他问他有没有办法收回他的资金。
你可以追究以前的抵押,控告阿尔努犯了重抵押罪,同时到法庭去起诉他的老婆。
弗雷德利克大声回答道:
“不行!不行!不能起诉她!”
在前书记官的一再追问下,他说出了实情。
戴洛里耶确信他没有将实情全部告诉他,这可能是由于他怕失面子,连这种信任感都没有,很伤他的感情。
然而,他们还是像以往一样亲密无间,甚至非常乐意呆在一起,以至于杜萨迪耶的到来还使他们感到碍事。借口他们另外有约会,而最终慢慢地甩掉了他。有一些人,在别的人中间所起的作用就像中间人一样,人们要跨过他们,就像过桥一样,然后就扬长而去。
弗雷德利克对他的老朋友什么也不隐瞒,他告诉他一些有关煤矿的事情,并且把党布罗斯的建议也说给他听,律师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简直是开玩笑!这个职位必须要一个相当精通法律的人才行。”
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但是你将来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那当然……行……太好了!一定!”
就在这一星期,他把他母亲的一封来信给他看。
莫罗太太承认自己以前错怪了罗克先生,他的行为已经给了她令人满意的解释。然后,她谈到了他的财产,谈到了不久以后同路易丝结婚的可能性。
戴洛里耶说:
“这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弗雷德利克把这件事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再说,罗克老爹是一个老混蛋。不过,在律师看来,这同路易丝结婚毫无关系。
到了七月底,北方的股票不知道什么原因又下跌了。弗雷德利克没有卖出自己的股票,他一下子就损失了六万法郎。他的收入明显地减少,他必须紧缩开支,要么找个工作做,要么娶一位阔太太。
于是,戴洛里耶同他谈起了罗克小姐。他自己可以去看看是否合适,什么顾虑也没有。弗雷德利克有些疲劳,外省和母亲住的房子会让他很好地放松放松,消除一下疲劳。他动身走了。
在月光下,他走上诺让的街头,满街的景物把他带回到昔日的回忆当中。他有了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像经过长途旅行返回家乡的游子一样。
在他母亲家里,以前常来的客人们都到了:有冈布兰先生、赫德拉先生、尚布里永先生、勒布伦一家,“奥热家的小姐们”,此外还有罗克老爹,在莫罗太太的对面,路易丝小姐坐在一张牌桌前面,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位大姑娘,她站起来,大声喊了一下。所有在座的客人都惊动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桌子上面点着四只蜡烛,银色的烛台更加衬托出她脸色的苍白。当她重新开始玩牌的时候,手在颤抖。这么激动的心情让弗雷德利克大为开心,他的傲慢受到了打击。他心里想:“你将会爱我的,你!”为了弥补他所遭受的种种苦恼,他开始摆出巴黎花花公子的气派,谈一些剧院的新闻,讲一些巴黎小报上刊登的上流社会的趣闻逸事,最后终于迷惑了在座的那些同胞。
第二天,莫罗太太列举了路易丝的种种优点,然后一一数出了她所拥有的树林、农场,罗克先生所拥有的财产数量可观。
他的这些财产,是在替党布罗斯先生放贷,投资过程中积敛起来的,因为他把钱借给那些能够拿出像样的抵押作保证的人,这允许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些额外的好处或者回扣。由于他监管得力,所贷出去的资本毫无风险。此外,在执行查封扣押时,罗克老爹从不犹豫,然后以低价收购被抵押的财产,而党布罗斯先生看到他如此收回自己的资本,觉得他的生意做得很精。
然而,这种非法的交易活动使他受到了牵连,面对自己的总管,他什么也不能拒绝他。正是由于他的再三要求,党布罗斯先生才肯接见弗雷德利克。
事实上,罗克老爹的心底里有着自己的野心,他想让自己的女儿做伯爵夫人,为了达到这一步,不拿自己孩子的幸福当儿戏,他所认识的年轻人当中,他认为比较合适的还只有他这么一位。
在党布罗斯先生的保护下,人家会把他祖先的头衔加封给他。莫罗太太是德·富旺一位伯爵的女儿,而且同古老的香槟家族有亲属关系,如拉韦尔纳德一家、德·艾特里尼一家。至于莫罗家族,在新城——大主教的磨房附近,耸立着一块哥德碑,碑文上记载着有一位名叫雅各布·莫罗的人于1596年重建了莫罗家族,他的儿子皮埃尔·莫罗曾经是国王路易十四的御前侍卫长,他的墓碑在圣·尼古拉教堂里。
这许多令人敬仰的荣誉迷住了罗克先生,一位老仆人的儿子。如果伯爵的桂冠戴不上,他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安慰自己。因为一旦党布罗斯先生被提升到贵族院,弗雷德利克就可以爬到众议员的位子上去,到时候可以在生意上给他助一臂之力,帮他获得一些货物和特许经营权。弗雷德利克本人是很受他喜欢的,总之,他想将这位年轻人招为女婿,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他就有了这个念头,而如今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
现在,他经常去教堂,——尤其是常常拿头衔的希望来引诱莫罗太太,但她总是回避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就这样,八天以后,没有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承诺,弗雷德利克就成了路易丝小姐的“未婚夫”,而罗克先生也毫无顾虑,有时让两位年轻人单独在一起。
五
戴洛里耶从弗雷德利克的手里拿走了代理诉讼的副本,还有一份很正规的给他全权代理的委任书。但是,当他登上他的五楼时,只见他独自一人,呆在阴暗的小书房中间,坐在一把柔软的羊皮靠背椅上,看见印花的公文,就使他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