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9
|本章字节:13710字
她又念了一遍广告。
“她的名字在哪儿?”
“唉!是她的家具!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萝莎妮一边耸着肩膀一边回答:
“这关我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这是你干的!你要报复她,再简单不过!这是你逼债的结果!你不是侮辱过她吗!甚至跑到她家里去侮辱她!你呀,一个十足的烟花女,分文不值!她可是一个最圣洁、最迷人、最可爱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非要将她弄得倾家荡产呢?”
“你搞错了,我可以肯定!”
“算了吧,别装佯了!好像你没有把塞内卡尔推到前面作挡箭牌似的。”
“你简直是胡扯!”
这时,他怒火中烧。
“你还撒谎!你还撒谎!你这个王八蛋!你妒忌她!你把她的丈夫也告了,判了罪!塞内卡尔也参与了你的阴谋!他憎恨阿尔努,你们同时恨他,不谋而合。当你陶瓷公司的官司打赢了之后,我看见他高兴得不亦乐乎。这你也要否认吗?”
“我向你发誓……”
“啊!我看透了,你的发誓!”
于是,弗雷德利克指名道姓地讲出她的许多情夫,还能详细地加以描述。萝莎妮变得脸色惨白,直向后退缩。
“你惊慌了吧!因为我闭着眼睛,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今天我可受够了!他们不会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的背叛而死去。当她们变得太可怕太残酷的时候,人们就会离开她们,如果去惩罚她们,还会降低自己的人格。”
她扭起自己的胳膊。
“我的天啦!是什么使他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萝莎妮一边哭,一边喊叫道:
“这一切变故都是为了阿尔努夫人!……”
他冷酷地接着回答:
“是的,我有生以来就只爱过她!”
受到这种侮辱,她的眼泪反而不流了。
“好!这也证明你的眼力不错!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上的肤色像甘草,腰围厚实,一对眼睛又大又空洞,活像地窖的通风口!既然她讨你欢心,那就请你去同她过吧!”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谢谢!”
萝莎妮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做法惊呆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儿。她甚至让门重新关上,随即又一蹦而起,跑到前厅去追上弗雷德利克,用双手将他拦住说:
“你是疯了!你简直是疯了!这样太愚蠢,太荒唐了!我爱你!”她哀求他说,“我的上帝,请看在我们孩子的分上吧!”
弗雷德利克又问:
“你承认这是你干的吗?”
她仍然捍卫着自己的无辜。
“你还不愿意承认?”
“不!”
“那好吧,我们就此分手!永别了!永远!”
“请听我说!”
弗雷德利克转过身来:
“如果你很了解我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我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
“啊!啊!将来你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
“永远不会!”
说完,他使劲把门砰的一下关上。
萝莎妮立即写信给戴洛里耶,说需要他赶快来一趟。
五天后的一天晚上,他来了;她把他们决裂的情况讲给他听,他说:
“只是为了这个!不幸之万幸!”
她先以为戴洛里耶可以把弗雷德利克给找回来;然而直到现在,一切都完了。她从门房那里获悉,弗雷德利克很快就要同党布罗斯夫人结婚了。
戴洛里耶教训了她一顿,甚至还表现出一种怪样的快乐和滑稽。由于时间很晚,他请求允许他在沙发椅上睡一晚上。第二天早晨,他就动身去了诺让,临行前对她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重新见面,过不了多久,在他的生活中可能会发生一场大的变化。
他回来两个小时以后,诺让全城就闹得满城风雨。有人传说,弗雷德利克先生马上就要同党布罗斯夫人结婚了。最后,奥热家的三位小姐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莫罗太太家里去探听虚实,她带着一脸的骄傲证实了这个消息。罗克老爹气病了,路易丝闭门不出,甚至有谣传说,她已经发疯了。
然而,弗雷德利克也无法隐藏他的忧郁。党布罗斯夫人为了化解他心中的苦闷,就备加关怀他。每天下午都带着他坐她的马车去兜风,有一次,当他们路过交易所广场的时候,她由于一时的兴致,决定到拍卖行去玩玩。
这一天是十二月一日,正逢阿尔努太太的家具开始拍卖。弗雷德利克一下记起了这个日子,立即显示出对这个地方的反感,他说这个地方人多嘈杂,真是让人受不了。她说只是想走一走,看一眼就行了。双人马车停下来了,他只得乖乖地随她进去。
在院子里,他们看见有一些没有盆子的脸盆架,沙发椅的木框子,旧竹篮,陶瓷碎片,空酒瓶,垫子;还有穿工作服和肮脏外套的人,满身都是灰尘,面孔龌龊不堪,有几个人肩上搭着麻布袋,三五成群地在一起交谈着,或者乱哄哄地叫嚷。
弗雷德利克说不便再往前走了。
“啊!算了!”
随后,他们上了楼梯。
在右边的第一间大厅里,有几位先生手里拿着一份目录,正在观赏着几幅油画。在另一个厅里,有一个人在叫卖收藏的中国宝剑。党布罗斯夫人要下楼。她看着门牌上的号码,把他带到走廊顶头,向一间挤满顾客的房间走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工艺社的两个商品陈列架,阿尔努太太的缝纫桌,以及她所有的家具。这些家具按高低次序,堆在里面,从地板上一直堆到窗口,形成了一面宽宽的斜坡。在房子的另外几边,一幅幅的地毯和帘子沿着墙壁垂直地挂着,下边的阶梯凳子上,坐着一些蠢老头子打瞌睡。在左边,竖立着一件像柜台似的东西,打着白领带的拍卖师在那儿轻轻地敲着小锤子。一位年轻人坐在他身边做记录;再往下去,站着一位壮实的放荡汉子,样子看上去像是旅店的业务员,或者是像剧院的票贩子,他大声叫卖着家具。有三个伙计把家具抬到一张桌子上,沿边坐着一排古董商和贩卖荒货的女人,一大群人在他们身后转来转去。
当弗雷德利克进来时,裙子、围巾、手帕、甚至衬衣正从大家手中递过来递过去,最后又传回来;有时,人们从远处扔着这些东西,一道道白光顿时从空中划过。然后,开始拍卖她的袍子;接着是她的一顶帽子,折断的羽毛垂吊着;接着是她的裘皮大衣,再接着是三双高统靴。——从这些珍贵的物品中,他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她的白嫩的胳膊和大腿;现在别人要瓜分她的东西,他觉得这是一种残暴的行为,就好像一群乌鸦在争食她的尸体一样,拍卖现场一片唏嘘的呼吸声,这种气氛让他感到恶心。党布罗斯夫人把她的一瓶小香水递给他,她说她看得很开心。
卧室的家具又摆出来了。
贝尔泰勒莫先生报出了拍卖的标价。喊价的人立即高声地重复着,三位代理经纪人静静地等着敲锤子,接着把家具搬到隔壁的一个房间里。就这样,拍卖的物品一件一件地消失了,那块绣着山茶花的蓝色大地毯,从前,她的那双小巧玲珑的脚总是踩着这块地毯向他走来;还有那张铺着平绒的小双人沙发,每当只有他们两人时,他们就面对面地坐在上面聊天;壁炉有两个隔热屏,由于她的手经常在上面抚摸,镶嵌的象牙变得非常光滑;还有一个呢绒针垫,上面插满了针,这如同她那颗心的各个部分一样,现在随着这些物品一块一块地离去了。大厅里同样单调的声音,同样重复的手势,都使他感到疲倦,引起他的悲伤和麻木,让他分化瓦解。
他忽然听见丝绸的声在身边响起,是萝莎妮走过来挨着他。
她是通过弗雷德利克本人才了解到这场拍卖,她的悲伤已经过去,现在也想来趁机买点便宜货。她穿着一件珍珠纽扣的白缎子背心,里面是件滚花边的袍子,戴一双紧手套,她是特意来观看拍卖现场的,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他气得脸色惨白,萝莎妮紧盯着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党布罗斯夫人认出了她,两个女人从上到下地互相打量着,足足有一分钟,以便找出对方的缺点和毛病,——一个大概是羡慕对方的青春妙龄,另一个则妒忌自己情敌的优雅风度和贵族式的淡妆素裹。
最后,党布罗斯夫人调过头来,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慢的微笑。
喊价人启开了一架钢琴——这是她的钢琴!他直直地站着,用右手弹试了一下音阶,随即宣布这架钢琴售价为一千二百法郎,接着减到一千,八百,七百。
党布罗斯夫人用一种讥笑的语气,嘲弄说这架钢琴是蹩脚货。
有人将一只带有圆形浮雕、银角和银拉手的小盒子搁在古董商的面前,这正是他第一次在什瓦卓尔街她的家里用饭时看见的那只盒子,此后不久又出现在萝莎妮的房里,最后才又回到了阿尔努夫人手上。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时常投向这件珍贵的物品上面,因为这只小盒子同他心中最甜蜜的回忆联系着,他的灵魂沉浸在一种温柔的旧情之中。这时,党布罗斯夫人蓦然心血来潮地说:
“好!我把这只小盒子买下来!”
他接着回答:
“可是,这个东西并不稀奇!”
而她却觉得很漂亮,那个喊价的人也同时赞美它的精致:
“这是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珍品!先生们,售价八百法郎!几乎全部是银质的!只需用一点白垩粉擦洗一下,就会闪闪发亮。”
尔后,看见她硬往人群里挤,弗雷德利克说道:
“多奇怪的念头呵!”
“这让你生气吗?”
“不!你要这个小玩意干什么呢?”
“谁知道?也许可以放情书吧!”
她的目光使这句话的意思一目了然。
“正是如此,才不应该暴露死者的秘密。”
“我不相信她完全死了。”
她清楚地补充说:
“八百八十法郎,我买!”
弗雷德利克嘟哝道:
“你这样做不好!”
她笑了。
“可是,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请求你的原谅。”
“但如果这样,你将来不会是一位可爱的好丈夫,你知道吗?”
有人又抬高了售价,她举手喊道:
“九百法郎!”
贝尔泰勒莫重复着说:
“九百法郎!”
喊价的人一边摇着头,一边扫视着竞购者,接连喊着:
“九百一……九百一十五……九百二……九百三!”
弗雷德利克说:
“请证实给我看看,我的太太是通情理的。”
他轻轻地将她拉到门口。
拍卖师继续说道:
“喂!喂!先生们,九百三十法郎!九百三十,有人要吗?”
党布罗斯夫人走到门槛上,站在那儿,大声喊道:
“一千法郎!”
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一片沉寂。
“一千法郎,诸位,一千法郎!没有人再给价了吗?看清楚了吗?一千法郎!好,卖掉了!”
象牙锤子,一锤定音。
她把名片递过去,别人交给她小盒子。她把盒子放进手笼里。
弗雷德利克觉得一股寒流穿透心窝。
党布罗斯夫人仍然挽着他的胳膊,直到大街上她还不敢正面看他一眼,她的马车在那儿等着。
她一下钻进马车,如同一个急于开溜的贼。她坐下后,向弗雷德利克转过身去,看见他把帽子拿在手上。
“你不上车吗?”
“不,夫人!”
然后他冷冰冰地向她点点头,关上车门,随即挥手叫车夫走。
他首先感到一阵喜悦的心情和重获独立的愉悦。他放弃了一份唾手可得的财产,但为阿尔努太太报了一箭之仇,他为此而感到自豪。随后,他又为自己的行动而感到吃惊,一阵无限的痛楚折磨着他。
第二天早晨,他的仆人告诉他一些消息。戒严令又颁布了,议会被解散了,有一部分人民代表被关进了马扎司监狱,他漠不关心人民大众的事情,他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他写信给供应商,退掉了好几种结婚用的订购物品,他的婚姻现在在他看来,就像是一笔肮脏的投机生意一样,他很嫌恶党布罗斯夫人,由于她,他差一点干出卑鄙的事情来。他把女元帅忘记得一干二净,甚至不再牵挂阿尔努夫人了,——而一心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一个人,他完全沉浸在往日的旧梦之中,想出病来了,内心充满着无尽的痛苦和失望。他憎恨使自己如此受苦的人为制造的环境,渴望着大自然中新鲜的绿草、外省的恬静,以及同那些天真无邪的儿时伴侣,在故乡的屋顶的阴影下过着无忧无虑的梦幻般的生活。最后到了星期三的晚上,他终于出走了。
成群结队的人都聚集在大街上。不时地有巡逻队将他们驱散。然而,等巡逻队一走,他们又集结起来了。大家自由地交谈,用开玩笑和咒骂来攻击军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弗雷德利克对一位工人说:
“怎么!不打仗了吗?”
这位穿工作服的人回答道:
“叫我们去为资产阶级送死,我们没有那么傻!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一位先生一边看着这位郊区工人,一边嘟哝着说道:
“社会主义者全都是流氓,这一回,要是能把他们斩尽杀绝才好!”
弗雷德利克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有这么多的怨恨和愚蠢,他对巴黎的反感与日俱增。第三天,他就乘第一趟列车去了诺让。
市内一栋栋的房子都消失了,乡村的田野在眼前慢慢展开。他一个人独自呆在车厢里,双脚搁在座椅上,脑海里反复思考着近几天发生的事件和他过去往事。路易丝小姐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她曾经爱过我,是真心的,这个女孩子!我错了,没有抓住幸福的机会……唉,算了,再别往这上面想了!”
过了五分钟后,他又想:
“可是,谁知道呢?……往后为什么不可能呢?”
他的梦想犹如他的眼睛一样,深陷在朦胧的天际。
“她纯真浪漫,一个乡下女孩子,几乎是一朵野玫瑰,然而,她是那样的善良!”
随着他向诺让前进的步伐,她越来越临近他。当他穿过苏尔顿牧场的时候,他发现她像从前一样,站在白杨树下面,在水洼边用镰刀割着灯心草。车到了,他下了车。
接着,他把手肘支在桥上,以便再仔细地看一眼他们从前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一起散步的那个小岛和花园。旅途中的晕眩,野外的新鲜空气,最近由于情绪波动而浑身乏力,现在回到故乡,不禁感到兴奋,他心里想:
“她可能出来了,如果我马上碰见她就好了!”
圣·洛朗的钟声敲响了,在广场上,在教堂前,聚集着一大群穷苦的老百姓,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是本乡惟一的一辆(供结婚时使用),忽然,他看见正门下面走出一大群打着白领带的市民,中间出现了一对新婚男女。
他以为自己是在梦幻之中。不对呀!那新娘明明是她,是路易丝!她披着白婚纱,从她的红头发的头顶一直垂到脚跟;而那位新郎官确实是他,戴洛里耶!——他穿一套绣着银色花边的蓝礼服,这是省长穿的服装,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雷德利克躲在一栋房子的转角处,让结婚的队伍经过。
他感到羞愧,是一个战败者,一个粉身碎骨的人,他转身来到火车站,又重新回到巴黎。
他的马车夫说,从水塔街一直到吉姆纳斯剧院,都筑起了街垒;只有走圣·马丁市郊。在普罗旺斯街的拐角处,他下了车,步行来到林阴大道。
五点钟,天上下着细雨,很多市民占据着歌剧院一侧的人行道。对面的楼房的住户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在窗口张望。在宽大的林***上,龙骑兵骑在马上,急驰而过,身上挂着明晃晃的军刀。他们头盔上的穗子和在身后扬起的白色军大衣,从煤气灯的灯光中掠过,在雾蒙蒙的风中摆动。街上的人群看着他们,沉默不语,惊恐不安。
在骑兵的枪炮之间,突然出来了几队保安警察,又把市民赶到街上。
但是,在托尔托尼咖啡馆门前的台阶上,很远就可以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像一个石像柱,这是杜萨迪耶。
一位警察走在人群的前面,三角帽压到眼睛上面,用剑威胁着他。
这时,杜萨迪耶向前跨了一步,高声喊着:
“共和国万岁!”
他仰天倒在地上,胳膊交叉成十字。
人群中发出一阵恐怖的怒吼声。那个警察用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下,弗雷德利克吓得目瞪口呆,认出了此人就是塞内卡尔。
六
他旅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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