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楼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6
|本章字节:13402字
“啊!”
“我的上帝,可不是吗?首先,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再说,像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说到底……她是出卖自己的身子!”
弗雷德利克尖刻地说:
“但不是出卖给所有的人。”
西伊接着说:
“他自以为与众不同!真好笑!”
满桌子客人都笑起来了。
弗雷德利克感觉心跳厉害,喘不过气来。他一口一口地吞了两杯水。
可是,男爵对萝莎妮的印象很好。
“她总是跟一个叫阿尔努的人在一起吗?”
西伊回答说:
“我不清楚,我不认识这位先生!”
然而,他接着话头说:
“听说此公像是一个骗子之类的人物。”
弗雷德利克忍不住气,喊叫道:
“你们住口!”
“不过,确有其事,他甚至吃过一场官司。”
“这不是真的!”
弗雷德利克开始为阿尔努进行辩护,他肯定他是正直的,为了让人相信,他编造了一些数字和证据。子爵满肚子的怨气,加上酒喝了个半醉,仍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弗雷德利克因而严肃地对他说:
“你这是有意同我过不去吧,先生?”
他盯着他,眼珠子像他手中燃烧的雪茄一样冒着怒火。
“啊!你误会了!我甚至承认他有某种很值钱的东西:他的太太。”
“你认识她吗?”
“非常熟悉!索菲·阿尔努,大家都知道!”
“你说什么?”
西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重复道:
“大家都知道!”
“住嘴!你缠的不是这样的一些女人!”
“我这是自鸣得意!”
弗雷德利克拿起碟子,对准他的脸扔过去。
碟子犹如一道闪电,从桌子上飞过去,掀翻了两个酒瓶,砸破了一只水果盘,最后掉在镀银托盘上,碎成三块,有一块还击中了子爵的肚子。
大家都站起来拦住他,他极力摆脱掉,像疯子一样叫喊着,德·奥尔内先生劝说道:
“冷静一点!好了!亲爱的孩子!”
教员大声叫骂道:
“真是太可怕了,这还了得!”
富尔尚博吓得面色铁青,像李子一样,身子直发抖;约瑟夫则哈哈大笑;侍者拿抹布擦干酒,拾起地板上的碎片,男爵将窗户关上,因为,饭厅里的吵闹声在外面的大街上都可以听见,尽管还有马车的嘈杂声。
当碟子抛出去的时候,由于大家都在餐桌上谈话,不可能发现他们冲突的原因,不知道是为了阿尔努,还是阿尔努夫人,还是萝莎妮或者别的什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由于弗雷德利克的丑脾气所造成的,他还拒绝主动地表示歉意。
德·奥尔内先生设法劝说他息怒,约瑟夫表兄、教师、富尔尚博都来劝。男爵此时安慰着西伊,他此时神经受不了刺激,淌下了眼泪。而弗雷德利克却相反,他越来越激怒,越闹劲越大,如果不是男爵为了平息此事而说话,大家恐怕要呆到天亮:
“先生,子爵明天将派遣他的证人来到你的府上。”
“几点钟?”
“中午十二点。”
“好极了,先生。”
弗雷德利克一到室外,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压抑着他的感情,而刚才终于发泄出来了,他感到有一种男性的骄傲,有一种使他陶醉的极其丰富的内在力量。他需要两位证人,他想到的第一个就是勒冉巴尔;他立即奔向圣·德尼街的一家咖啡馆。店里的橱窗已经关了,但是,门上还有一块玻璃窗亮着光,他推开门,腰弯得低低的,从披檐下面钻进去。
柜台边沿上点着一支蜡烛,照亮了空旷的大厅,吃饭的凳子全部脚朝天,放在餐桌上。老板、老板娘和他们的侍者都在厨房旁边的一个犄角处吃晚饭;勒冉巴尔戴着一顶帽子,同他们在一起吃,甚至妨碍人家侍者吃饭,后者每吃一口,就得把身子向旁边转一点。弗雷德利克简单地讲明了来意,请他帮忙。公民开始什么也不回答,他的眼睛滴溜着直转,似乎是在思考,然后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最后回答说:
“行,我愿意!”
听说对方是一个贵族,他顿时高兴了,脸上露出了杀人犯的微笑。
“我们将会很快地处理好这件事,请放心!首先,……用剑……”
弗雷德利克反对说:
“我可能没有这种权利……”
公民坚定地回答:
“我告诉你,一定要比剑,你会击剑吗?”
“会一点!”
“呵!会一点!你看他们到得多整齐!他们会疯狂地拼命!讲武堂,这能证明什么呢?请听我说:你总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把自己关在圈子内,冲刺!后退!再后退!这是允许的。直到把对方弄得筋疲力尽!然后,继续果断地向前冲刺!但是,特别不能心存恶意,别学拉·福热尔的击法!绝对不行!仅仅一两下,把剑分开。瞧,你看见了吗?他旋转着手腕,就像开一把锁一样。”
“沃蒂耶老爹,请把你的手杖给我!啊!这就足够了。”
他抓起燃煤气灯的棍子,左手臂弯曲成圆形,右手臂也弯曲着,开始用高统靴推击隔板,用脚重重地踢,甚至假装遇到了困难,大声叫嚷着:“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吗?”而他那巨大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头上的帽子似乎要碰到天花板。汽水制造商不时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他的太太虽然激动,也同样欣赏他;泰奥多尔,一位老兵,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简直惊呆了,他对勒冉巴尔崇拜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大清早,弗雷德利克就跑到杜萨迪耶的店子里。一连好几间房子里、柜台上和桌子全放满了衣料,同时,店里的一些木架子上挂着披肩。他发现他呆在类似一个铁栅栏的笼子里,周围堆满了账簿,坐着在一张书桌旁边写东西。一位诚实的店铺伙计立即搁下他的工作。
中午十二点钟以前,证人来了。弗雷德利克出于雅兴,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参加。
男爵和约瑟夫先生表示只要能简单地赔个礼,他们就满足了。但是,勒冉巴尔的原则是绝不退让,坚持要维护阿尔努的名誉(弗雷德利克没有给他讲任何别的事情),并且要求子爵道歉。科曼先生对这种傲慢自负的行为感到极为愤慨。公民不愿意收回他的意见,一切和解的希望破灭了,只有等着决斗。
别的困难又出现了,因为,从法律上讲,武器的选择应该属于西伊,被侮辱一方。可是,勒冉巴尔坚持,既然下了决斗书,那么他就是挑衅者了。他的证人都叫嚷着说,不管怎样,一个耳光就是最残忍的人格侵犯。西伊反驳证人的话说,打一下并不等于是扇一耳光。最后,大家决定去请两位军人来评判,四位证人出去了,到一个什么军营里去找军官商量。
他们走到奥赛码头旁边的一个军营前面停下来,德·科曼先生找到两位上校,向他们陈述了争执的起因。
两位上校都被公民***的一些句子弄糊涂了,一点也没有听懂。总之,他们建议这些先生们写一份书面诉状,他们看过之后会作出决定的。于是,大家一起来到一家咖啡店,甚至为了更谨慎起见,他们用h来代表西伊,用k代表弗雷德利克。
接着大家又回到军营,两位军官不在。不一会儿,他们来了,并且宣布说先选择武器的一方显然是属于h先生。大家都回到西伊的住处。勒冉巴尔和杜萨迪耶都呆在人行道上。
子爵得知解决办法后,感到心烦意乱,他叫人把这个决定重复了好几遍;德·科曼先生看到勒冉巴尔如此狂妄,他嘀咕道“可是……”他自己很快也得服从了。随后,他就倒在一张沙发椅上,宣布他不介入决斗。
男爵说:
“嗯?怎么?”
于是,西伊语无伦次地乱说一通,他说要用火枪决斗,用一只手枪口抵住胸膛。
“或者是把砒霜倒在一只杯子里,用抽签决定谁喝下去,这种办法也是有的,我在书中看到过。”
男爵自然耐不住了,粗暴地说:
“这些先生正等着你的答复。这最终是失礼的!你拿什么决斗,看看!使剑吗?”
子爵点着头回答:
“是的,时间约定在明天早晨七点正,地点在马约门。”
杜萨迪耶由于要回去忙生意,勒冉巴尔一个人去通知弗雷德利克。
他一整天没有消息,简直耐不住性子,心里等得发烦。
得到消息后他叫喊道:
“好极了!”
公民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
“他们主张要我们道歉,你相信吗?这算不了什么,只需讲句话!可是我一口回绝,叫他们滚蛋!我做得应该,对吗?”
弗雷德利克答道:
“那当然!”而他又同时想着最好是另外再挑选一位证人。
然后,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大声地多次重复着这句话:
“我要去决斗,啊,我要去决斗!真好笑!”
他在房间里踱着步,从镜子前面经过,发现自己的脸色苍白。
他心里暗暗问自己:
“难道我害怕了吗?”
一想起临到决斗场上会感到害怕,一种可恶的焦虑袭上心头。
“如果我被人刺死的话,那么?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死的。是的,我将会被人刺死的!”
突然,他发现了他的母亲,穿一身黑色的袍子,顿时,一连串不连贯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恨自己的懦弱,他突然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勇敢,一种要杀人的欲望,此时哪怕是有一个营的人马,他也不会退缩。这阵狂热平静下来了,他自己觉得很愉快,不可动摇。为了消遣,他去了歌剧院,那里正在演出巴黎舞剧。他欣赏着音乐,眼睛色眯眯地斜视着舞女。幕间休息时,他喝着一杯潘趣酒。然而,等他回到家里时,看着他的小书房,他的家具,想到可能在这里只是呆最后一次了,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他来到花园里,星星在天空闪烁,他静静地凝视着。想着要为一个女人进行决斗,在他的眼里,他觉得自己伟大了,高贵了。随后,他就很坦然地睡觉去了。
西伊就不是这样了,男爵走后,约瑟夫就极力鼓舞他的勇气,因为子爵一直是态度冷淡的。
“不过,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愿意决斗了,我去说一声也行。”
西伊不敢作“肯定”回答,但他埋怨他的表兄不默默地替他履行这个义务。
他真希望弗雷德利克当天夜晚中风死掉,或者暴发一场骚乱。第二天,在通往布洛森林的所有路口上都设立了路障,禁止通行;或是出了一件事,阻止一位证人到场,因为缺少证人,决斗就会取消。他还想坐特快列车随便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遗憾自己不懂得医学,可以吃点什么药,既不危害自己的生命,又让别人相信他是死了。他恨不得自己害一场重病。
为了得到指教、救助,他派人去找德·奥尔内先生。这位杰出的人物回到圣东热去了,因为他收到一封快信,得知他的一个女儿生病了,这对西伊来说,显得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幸运的是,他以前的老师韦佐先生来看他,于是,他向他大吐苦水:
“怎么办,我的上帝!我该怎么办?”
“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伯爵先生,我就到菜市场去收买一个力气大的人将他痛打一顿。”
西伊回答:
“他总会知道这是谁操纵的!”
他不时地唉声叹气,接着说:
“可是,人们有权利决斗吗?”
“这是一种残余的野蛮的风俗习惯!你有什么办法呢!”
这位学究出于献殷勤,自己留下来吃晚饭,他的学生什么也吃不下,饭后,他觉得应该出去散散步。
经过教堂门前,他说:
“我们进去看看好吗?”
韦佐先生没什么可说的,甚至向他献上了圣水。
这是玛丽亚月玛丽亚月即五月。,祭坛上面铺满了鲜花,有人在唱歌,管风琴在演奏。但是,他不能祈祷,隆重的宗教仪式让他联想到死人的葬礼,他仿佛听见了人们祈祷时吟诵的忏悔诗。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觉得不舒服!”
他们玩了一整夜的扑克牌,子爵竭力让自己多输点钱,以便祛掉身上的霉气,祈求舍钱免灾,这样倒让韦佐先生大占便宜。最后,快到黎明的时候,西伊实在支持不住了,躺在绿毯上睡着了,尽做一些不愉快的梦。
但是,如果鼓起勇气在于想控制他的懦弱,子爵是勇敢的,因为,看到他的证人来找他,他顿时精神抖擞,下决心要挺住;虚荣心让他明白,他一退缩,就会毁掉自己。德·科曼先生称赞他精神状态良好。
可是,在路途上,马车的颠簸和早晨温暖的阳光使他变得软弱无力,他的意志和毅力又消失了,甚至辨别不清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男爵开心地谈论着“尸体”,以及以怎样的方式将尸体秘密地运进城里,以此增加西伊的恐惧感。约瑟夫回答着他的话,两人都认为事情闹得可笑,相信会妥善解决的。
西伊一直把头埋在胸前,然后慢慢地抬起来,并提醒他们注意没有带医生来。
男爵说:
“这用不着。”
“那么说,没有危险?”
约瑟夫语气沉重地回答:
“我们希望如此!”
马车里没有一个人再讲话了。
七点十分,他们到达了马约门前面。弗雷德利克和他的两位证人都到了,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勒冉巴尔没有打领结,戴着一个硬鬃领,像一个小兵一样;他带着一种小提琴长盒子,专门用于这种意外的场合。大家冷冰冰地打了一声招呼。随即所有的人都进入了布洛涅森林,沿着马德里路进去,以便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勒冉巴尔问走在他和杜萨迪耶之间的弗雷德利克:
“喂,你害怕吗?如果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别不好意思开口,我知道,害怕是人天生的本性。”接着,他小声说:
“别抽烟了,越抽心情越糟。”
弗雷德利克扔掉抽得让他难受的一支雪茄,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前走着。子爵跟在后面,扶着他的两位证人的胳膊。
有很少的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天空是蔚蓝色的,他们不时听到有兔子蹦跳的声音。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一位身穿马德拉斯布料衣服的女人同一位穿工作服的男子谈着话;在大马路上的栗子树下面,有一些穿帆布上衣的仆人在遛马。西伊这时回忆起了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他骑着一匹栗色马,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走向一辆敞篷四轮马车的车门,这些回忆加重了他的焦虑;一种难以忍受的干渴燃烧着他;苍蝇的嗡嗡声和他的动脉血管的跳动声混杂在一起,他的脚陷进了沙子之中,他感到自己自从有时间以来就一直在行走。
证人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眼睛搜索着马路的两边。他们在考虑是到卡特朗十字架那边去,还是到巴加泰尔那边去。最后,大家从右边走,在一片排列成梅花形的松树之间停下来。
他们选择这个地方是为了能够平均分配地形。他们注意到了决斗双方应该站立的位置。随后,勒冉巴尔打开了他的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红颜色的软羊皮垫子,上面放着四把非常漂亮的剑,中间镂空,剑柄镶嵌着金银丝细线。一道耀眼的光线穿过树叶,落在上面,西伊觉得这些光线像一大摊鲜血上舞动的银蛇一样,闪闪发光。
公民让大家当面验证这三把剑是一样长,他自己拿起第三把剑,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将决斗者分开。德·科曼先生手握一根拐杖。场上一片寂静,大家互相看着,脸上都显示出某种惊愕或者残酷的表情。
弗雷德利克脱下了他的外套和背心,约瑟夫帮助西伊也照这样做;当他的领带取下来之后,大家发现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枚祝福圣章。这让勒冉巴尔发出了怜悯的微笑。
这时,德·科曼先生(为了让弗雷德利克还有一个思考的机会)想极力制造一些麻烦,他宣布只能戴一只手套,用左手抓对方剑的权利;勒冉巴尔由于想急于比赛,并没有拒绝。最后,男爵对弗雷德利克说:
“先生,一切都看你了!重新承认自己的错误,是绝对不会失面子的。”
杜萨迪耶做手势表示赞成,公民生气了。
“你以为我们是到这儿来拔鸭毛的?真奇怪!…请当心!”
两位对手面对面地站立着,他们的证人分立两边,他喊决斗开始的信号是:
“进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