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少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6
|本章字节:10290字
杀嵇康与吕安,自然是司马昭的意思。皇帝曹髦一向敬重竹林贤士,但他此时并无半点权威。司马昭要杀人,只要杀的不是他,哪敢多管。
其实他也知道,就算司马昭哪天心血来潮要杀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文武百官只知道有晋王,不知道有他这个皇帝,连御林军都是司马昭的人,他还有什么盼头?得过且过吧。
话虽如此,对嵇康的被杀,曹髦还是颇为愤怒的。作为补偿,他于这年秋天封阮籍为关内侯,一品爵位。这种封赏自然极为尊荣,同时也显示了国家对为本朝文化作出了杰出贡献的竹林贤士的褒奖。
阮籍接受了这一封号。不为别的,只因他无力椎辞。
其颓废的程度,可想而知。
儿子阮浑这时却变得激昂起来,大有发誓要当嵇康第二的模样。阮籍不得不每天严加管教,这才好了些。
王戎依然赚他的钱……
若有人问:“你赚这么多钱来干什么?”王戎就会反问:“我不去赚钱又能赚什么?”
此时阮咸依然沓元消息,有人传说他已成了一名大盗,每日行侠江湖……
嵇康既死,司马氏集团自然是心满意足。
一天,山涛忽又想起:嵇康当初与他绝交时,向秀也不曾劝阻。而且这向秀实在是骄傲得很,自以为学问天下第一,一直把本大人当文盲看。如此之人,杀之亦不足惜!
于是面禀司马昭,说向秀与嵇康原是死党,眼下虽然在隐居,但将来会不利于晋王也未可知。依下官之见……
司马昭最喜欢见别人窝里斗,笑道:“你看着办吧。”
山涛大喜,心生一计,进宫逼来曹髦的圣旨一道,假意传向秀来洛阳做官,心道届时还不是手到擒来?
山涛心中得意,说干就干,于是马上遣使者去山阳“请”向秀。此时谁不知他是司马昭身边的大红人?只要此公一开口,那些大官小官无不屁滚尿流,着意奉承。
阮籍见山涛变质成这样,心里着实痛苦。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山涛羡慕阮籍被封侯,常去阮府闲聊。阮籍被他缠得痛苦不堪,又害怕这人一旦遭到自己的拒绝恼羞成怒,向儿子与其他朋友下毒手,只好忍了又忍,曲意应酬。
可怜一时狂放的阮公,如今竟被环境所逼,苟安偷生,不敢越雷池半步。
做人如此,还有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是有的,那就是:忍!
朗朗乾坤,岂会水远是乌云蔽日!
人类社会的种种暴政,终究会过去的。老子日:“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正是如此,黑暗终会过去的……
听到嵇康被害的消息,向秀悲愤难当,好几天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看书,每天就那么坐着,眼望青天,脸上是一片死灰之色。
为何那美,总被丑恶的事物毁灭?
为何那善,总被肆虐的恶行摧残?
一切都会有个结果,但为何不是现在?
当人间的真理反遭人间弃绝时,统治者会感到怎样的快意?
难道他们的不仁之举,竟是合于天道的行为?
难道所谓的“道”,竟是一种窒息生命的东西?
想到这一层,向秀不禁大汗淋漓。这些年来他苦学深思,专研不已,却有很多问题依然没有想通。如今嵇康的被杀,使他终于明白一个残酷的真理,那就是:
天道无亲,恒与恶人!
恶人恶人,大道之名。人不为恶,将不能成道。噫,从此以后,我也要做恶人了!
然而恶人有两种:有恶而仁者,有恶而不仁者。那么我将作哪一种恶人?
而什么是仁?什么又是不仁?
老子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向秀每天就这么苦思默想,茶饭不进,可急坏了红妹。
自从离开洛阳,二人一直住在红妹家中。这时大花与小胖都长高了不少,模样儿非常可爱,见了向秀与红妹,整天缠着叫“叔叔”“姑姑”,其情形仿佛黄公犹在,令人黯然神伤。
店中生意很清淡,最近两年庄稼也不好,苛捐杂税把村民们都压得抬不起头来。
山上的那片竹林几乎全被烧毁,方圆几十里一片焦黄,望去触目惊心。
向秀与红妹初回家时,老父老母惊疑不定,因为好些人都说他们已经死了。如今见女儿女婿生还,真是喜从天降。
红妹扑在母亲的怀里,泪如雨下……
如此住了两个月。忽一日,闻得村里人声喧哗。红妹扶着母亲出门一看,好几个穿官服的人正朝他们家急趋而来,里长、村长陪在一边。
莫非他们又来捕子期了?母女二人魂飞魄散,赶紧回家告诉向秀,让他快走。
向秀那时正坐在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听了岳母妻子的话,饮茶如饮酒,坦然一笑道:
“你们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快些走!”这时老岳父也气喘吁吁地赶来报信。
向秀摇了摇头,依然不肯走。
其实他是走不脱。而且就算走脱了,也要连累全家,那怎么可以!
想我向秀也是一条热血男子!大丈夫威武不能屈,我怕他们做甚!
如果苦苦相逼,叔夜就是我的榜样!
与其逃走,不如直面抗争。大不了一死!
舍身取义,快哉快哉!
想到这里,向秀霍地站起,推门而出。老岳父母二人暗暗叫苦,只好跟着出了屋。
那些人已经近前,向秀迎上去大喝道:“什么事?”
为首那名官员见他如此不惧,反倒愣住了。到底被向秀的气势所慑,不敢乱来,口中恭敬地说道:“您就是向先生吧,圣旨在此……”
向秀知道哪是什么狗屁圣旨,一定是司马昭的命令,当下也不跪下,傲然立着,冷冷道:“念!”
那几名官员与里长、村长及随后跟来的众村民见向秀公然如此藐视圣旨,无不骇然。红妹则心里暗暗喜欢:好,子期,有骨气!真不愧是我的男人。你若死了,我一定会随你而去。
老岳父、老岳母自然是担心得要命。
一片寂静中,那名为首的官员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到底山涛的交待是先把向秀骗到洛阳做官再说,而不是现在就下手,只得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察得士人向秀,素有操守,更兼才学卓尔,实宜为朕辅。可速至都中,授以显职。钦此。
一般念完圣旨后,接旨的人都要高呼“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但向秀是何等人,哪里吃他这一套?听完“圣旨”,只毫无表情地回道: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明早我就上路。如果你们不放心,留下就是了。但我这儿不欢迎你们,食宿请自便!”
那些官员听了,自然气极,但见向秀凛凛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怕此时下手会触犯众怒,只得施施然离去,临走丢下一句话:
“三日内不见你到洛阳,杀你全家!”
向秀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一把抢过圣旨撕得稀烂,朝那些狗官身上砸去。众村民也纷纷上前助阵,齐声喊“滚”!“滚”!“滚”!
狗官们落荒而逃,村民们开怀大笑,拥着上前与向秀说话,都安慰他会没事!朝廷请你去做官,有什么大不了的?
向秀微笑,心想我们的老百姓真是天真,哪里知道统治者的凶残暴戾?
对于百姓,对于有良知的文人,他们唯一的对策就是剥削、压制与赤裸裸的屠杀……
见不是来捕女婿的,岳父母二人放下心来,喜笑颜开,杀鸡宰羊,招待众乡亲。
向秀与红妹两个心里,却都同时泛起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夫妻二人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只见外面弥天大雾,远远近近,鸡鸣不已。红妹拉着向秀的手,一直送到村头:前路保重呵,我的夫君!
向秀与红妹洒泪道别,又远远地向岳父母大人拜了三拜,转身上路。
经过那片被烧毁的竹林时,已是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一片枯焦的大地上,特别刺目。
向秀在一小丛侥幸还剩下两三枝青叶的竹子下休息了一会儿,想起往日与友人们的亲密生活,不觉黯然泪下。
远处不知谁在吹笛。那笛声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萦回山间。
笛本是竹子制成。如今竹林已被毁坏,笛将何依?
向秀悲从心来,从包中取出笔和纸,浮想连翩,信手书去,乃成赋一首。就将这首祭奠亡友的赋命名为《思旧赋》吧,其辞曰: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两天后向秀到了洛阳,先去见阮籍。
老友二人见面,倍感亲切。
向秀见阮浑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连夸“好侄儿”;又见小槐也长高了不少,甚感欣慰。
阮籍提起嵇康临刑托孤的事,向秀知其意,马上道:“嗣宗,我们一起去!”
“可是你……”
向秀断然道:“我到洛阳是来辞官,而不是来做官的。任凭司马昭他们如何威迫我,我绝不会屈服!”
阮籍知道他说到做到,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又是羞愧。
正谈话间,家人禀道:“有道士二人来访。”
阮籍想:是谁呢?不会是王烈与孙登吧?急命家人请入。
来者却是管辂与潘田。
四人见了面,十分感慨。提起嵇康的被杀,无不下泪。
阮籍想起昔日管辂的预言。他那时就已知道,嵇康必会因刚烈反抗当政者而见杀。自己没有尽好一个做朋友的责任啊。
管辂安慰阮籍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
向秀对此颇不同意:“也不尽然。我们若凡事都推到天意上,岂不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继续他们的统治?古贤为事从不言于天,从不信于神。”
管辂惭愧,点头表示同意。
向秀又问潘田:“潘兄可知五石散?”
潘田自然知道:“五石散乃天下奇药也。”
“何奇之有?’,
“一则毒性奇烈无比,稍不得法,服了沾肠即死;二则对人又有滋补的奇效。一般人是不敢服的。怎么子期你想服吗?”
向秀叹道:“我怎么会服这种东西?叔夜未死时,曾长期服用五石散……”
三人大惊:“为什么看不出来?”
向秀道:“大概是他武学修为极高,可以用内力把毒性压住的缘故吧。可是长期秘密服药,又长期心情压抑,再加上他是个多情的人,终于酿成大患。我离开时,他可能就已经快不行了。那段时间他变得甚为怪异,语言行动无不失常……”
三人听了,嗟叹不已。
阮籍责备向秀为何不事先把嵇康服药的事告诉大家,向秀苦笑道:“你能劝他得住么?”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以嵇康的性情,要他不服药,不找女人,不痛杀奸贼,那等于叫刘伶戒酒,是天地之间最难的事。
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寻求那种具有无上快感的精神境界。他们的一生,注定要充满了悲壮与崇高的色彩……
刘伶与嵇康,无疑就是这种人。
悲哉!壮哉!美哉!伟男之死!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向秀问潘田:
“潘兄如今医术肯定更加高明,若叔夜未死,能否将他此病驱除?”
潘田道:“不能。”
大家见他说得这么肯定,心里都对那五石散的毒性之烈甚感不安。阮籍想起,那年与嵇康在昆仑山上,也曾看到孙登在吃石头,当时以为是仙家妙法,如今想来,也无非是药性发作时的怪诞行径罢了。
神仙之事,终属缈茫。
潘田又道:“先师华陀在世之日,即把五石散、三花丸与黑芝膏称作是人间三大毒药。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解其毒。”
管辂问:“那为什么还有人要服它?”
潘田想了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医家悬壶济世,只是在人们已经病了的时候才知道病情。至于病人最初是怎么得病的,那就极为复杂。管元一向精于卜算,对此怎么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