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易县门墩子山战斗后，部队都进行了短期休整，总结经验，开展了群众性的练兵运动。

部队按照预定计划，大力改造地形，研究战法，达到了作战预期目的，全歼第五十三军三八八团和伪军两个团，以缴获的武器，调整了装备，加强营连火力，有的旅增编了战防炮连。参战部队喜气洋洋，有的包饺子改善伙食，有的理发，整理军容。

李顺保理完发，走进连部，立刻感到气氛严肃，营、团的领导都来了，特别是有位细高个的首长，他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新华社前线记者也来了，还拿着照相机拍照哩！

“李顺保，向野战军首长汇报一下你们在刘家沟打坦克的经过。”连长贾振武对他说。

“啊，李顺保，见过！在大同城郊见过！”罗瑞卿高兴的声音，打破屋内严肃沉寂的空气。

“报告首长！……”李顺保局促不安，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听到这位高个子首长说见过他，忽然使他想起来，在大同前线南大庙战场上，有位高个子首长和他握过手，谈过话；敌机狂轰滥炸桑干河渡口时，他看到那位首长沉着指挥，岿然不动。当时他就认出这位高个子首长是野战军罗政委。

“我们在高房的掩蔽部里，敌人驾驶着坦克，压坏了房前的战防壕，向我们冲来。不打坏坦克，我们的阵地就守不住，连长下令打，三排就冲过去了，击毁3辆坦克，敌人步兵跑了。后来，另一辆坦克向我们班冲来。连长下令打，我们一冲，就把敌人冲垮了，”李顺保用立正的姿势，简略地回答。

“讲详细点，是怎么打坦克的？”罗瑞卿政委问。

“报告首长，敌人坐在坦克里，向我们扫射，子弹像雨点一样打来，三排战士们真勇敢，他们把头3辆坦克打得起了火。敌人从坦克里跳出来，我们用步枪、机关枪把他们打倒了。后面的那辆坦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大概敌人看我们人数少，火力弱，又指挥那辆坦克掉过头来，向我们冲击。”李顺保眉飞色舞，一边说一边比划，接着说，“坦克近了，连长命令打！朱国华首先跳出阵地，几个箭步，一纵身就蹿上坦克，我也紧跟上去。朱国华向坦克塔的嘹望孔塞进一个手榴弹，然后跳下来，在地上滚着后撤，‘轰’的一声响，坦克里的敌人大概被炸死了，坦克一动不动，像个死乌龟停在那里。这时原来被三排打坏的一辆敌人坦克修好了，又从后面冲过来，赵洪林也学朱国华，一个箭步蹿上坦克，向嘹望孔里塞手榴弹，强迫敌人投降了。原来坦克里，又闷又热，向外看，视野窄小。从战壕里看坦克，比敌人在坦克里看我们清楚得多！你要敢和坦克斗，抓它的弱点，跳上坦克，它就是废铁。”

“抓它的弱点，好！你继续说下去。”罗瑞卿高兴地说。

“刚接近坦克，我真有点怕。因为坦克里喷射出一种什么东西，树木、土块碰上都会燃烧。后来听说是什么火焰喷射器，我可没见过。一道火亮触到朱国华身上，顿时燃烧起来，他急中生智，豁出一条命，和敌人拼了，他跳上坦克，从嘹望孔塞进手榴弹，然后跳下来打着滚回来，身上的火才熄了。他这么一干，我们也就不怕了。”

“你们打得很好！不愧是‘钢铁第一营’的英雄连队。不怕坦克，敢打敢拼。有近战的硬功夫。”罗瑞卿把头转向团长赵毅说，“勇敢加技术，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明天你带朱彪、贾振武、李顺保3人，列席野战军的一个会议。”

第二天，赵毅率领朱彪、贾振武、李顺保3人，走进一间宽阔明亮的北屋，屋里北墙钉着1：100000的军用地图。图上插着很多红、白色小纸旗。红旗代表解放军的兵力、位置，白旗代表国民党军队兵力、位置。屋里坐满了高级干部，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高谈阔论，野战军首长进屋的时候，屋里才肃静起来。

“同志们！今天举行野战军团以上干部会议，要总结前一段工作，布置下一阶段战斗任务。”野战军司令员萧克扼要说明开会的目的之后，说，“第二次易县门墩子山战斗我军打得很英勇，特别是‘钢铁第一营’在刘家沟战斗中，表现很出色，但是就全局来说，我们没有按照预定计划歼敌4个团。为什么？我们还不善于进行大兵团运动作战，从指挥员到战士都不习惯，还不懂得，游击战争有它的战略地位，但不能解决问题。最后解决问题，还得靠大兵团运动战。我们应当接受这个教训！我们有的同志，仍然游击习气十足，不顾大局，行动迟缓，不积极主动，贻误战机。这就是我们没有按计划歼灭敌人的主要原因。”

“讲得对！完全正确。毛主席屡次指示，要集中兵力，统一指挥，统一行动，坚决克服游击习气，打歼灭战。可是，就有的人不听啊！”罗瑞卿政委的插话和批评，使全场空气紧张起来。

这时有一位旅长站起来，“我有点意见，可否提出我个人的见解？”

所有干部的视线都看着这位旅长。

“我们讲军事民主，允许你发言。你有什么意见？”罗瑞卿对他的发言，并不感到意外。

“中央、毛主席历来教育我们，各自为战，各打各的，中央不是指出消灭蒋介石3个25旅之后，就可以取得和平吗？”那位旅长粗声粗气地说。屋内空气更加紧张。“什么各打各的？”罗瑞卿追问。“分配歼敌数字，一个旅歼敌一个旅，在哪里打，怎么打，由各旅自行负责。把任务分配给各旅后，何时何地打哪个敌人，由各旅自行负责。半年评一次，年终总评比。”

听到这里，罗瑞卿脸色刷地苍白了。他紧紧地咬着牙齿。大家看到，即使在战场上，他也没有这么生气过。

“哎呀！中央和毛主席一再指示，大兵团作战，要集中兵力作战。你可好，要分散兵力，你搞什么各打各的哟？你有什么本事？你这个旅长职务应该撤掉！”

罗瑞卿严厉的批评，在长期的战争生涯中并不少见，但在批评时说要撤一位旅长的职务却是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他和下级、同级能打成一片，打篮球，玩扑克牌，演戏，唱歌，谁都不怕他，觉得他很好亲近，没有架子。行军，吃饭，他和别人有说有笑，还喜欢开个小玩笑。但是，指挥作战和处理重大问题，他却从不拖泥带水，既果断，又细心；既认真，又严肃。他总是把问题摆开，进行具体分析，令人心服。

罗瑞卿说：“从战区来讲，从战略上看，我们能歼敌多少，各部队分配数字，有个奋斗目标。这是对的，完全需要的。但是，绝不能各打各的，现在战场上，要统一指挥，决不允许乱来，决不允许各打各的。你这个旅长要求独立自主，各打各的，是回到游击战去，现在客观形势，需要由游击战上升到大兵团野战，才能适应今天的战争形势。你这个旅长要把野战军化为游击队。这样永远解决不了敌人，相反，会被敌人歼灭。你这是思想认识问题，但你这种思想未改变之前，不能当旅长。当然，你的问题，要野战军党委讨论。同志们，我们打大胜仗不多，原因何在？不是部队不能打，不是战士不英勇，而是指挥问题，是统一指挥问题，是战场纪律不严格的问题。有的部队，为了自己，而不坚决支援友军，这是只看见局部利益，而没有看到战争全局。全局失利，你那个局部即使获得胜利也保不住。难道大同、集宁之战的教训，还不够吗？这次战斗的教训，还不深吗！？”

“报告罗政委，我团也有错误。没有完成上级给我们的任务，责任在我。”大家都回头看这位发言者，原来他是年轻的团长赵毅。他是江西省人，作战勇敢，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中曾经受过伤。

罗瑞卿看着赵毅说：“责任不在你。在你的上级！我们的战略是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以十当一，这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原因之一。在牵制敌人兵力的地方，我军要以一当十，坚决果断，分散敌人的兵力，使敌人找不到我军的主力，摸不清我军的意图。拖住敌人，疲劳敌人，消耗敌人，保证我军主力部队完成战役部署。这方面，‘钢铁第一营’确是好的典型，好的榜样！他们孤军坚守刘家沟，伤亡重大，牵制了敌人4个团的兵力，给敌人极大的杀伤。可是，我们有的部队，运动迟缓，不顾大局，围敌不严，到嘴边的敌人又溜掉了，未能全歼。没有全歼敌人，主要应由这位旅长负责。他主张各打各的，敌九十四军一部，刚进入我们的口袋阵地，我们没有将敌人割断，加以包围，协同动作不好，没有主动配合，而是各打各的，因而未能各个歼灭敌人。‘钢铁第一营’虽然打进刘家沟，坚持了一天，后续部队有的缺乏全局观点，未能配合作战，结果让敌人逃掉了。”

“没有全歼灭敌人，我是有责任的，当时我以为机会难得，于是就下令打。”赵毅作自我批评。

“你主动求战是对的，有机会歼敌，下令打也是对的。问题是要有全局观点，你报告了旅长，他批准你打，因此主要责任在他。”罗瑞卿明确地分析了这次战役主要的教训，是部分与全局的问题。稍停，他接着说：“在战争舞台上，我们这些人都是演员。步调要配合。不能锣齐鼓不齐，你唱你的，我唱我的。那不乱套了吗？我们作战，必须有全局，牺牲部分是为了全体。用部分的疲劳，换取大部队的休息。在大兵团作战中，各部队各兵种必须协同动作，不能平均使用兵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是说敌人打敌人的，我们打我们的，是指发挥我们的主动性，而不被敌人牵着走，陷于被动。绝不能理解为这是自行其是，更不能搞游击主义，各打各的。”赵毅、朱彪听了野战军首长的话，心里豁然开朗，好像登上了泰山顶，平川道路一览无遗。

那位旅长听了神色不安，如坐针毡。会议结束后，他走到野战军首长们的跟前，检查自己的错误，说：

“我的游击作风确实没改变。只看到我旅，以为歼敌多，缴获多，才是胜利。经过首长批评指示，我才认识到，不能单从局部看，要纵观全局。我旅未按上级指示过早动手，致使敌人缩了回去，未能达到全歼敌4个团的目的。”

“认识了就好！这个问题说起来容易，在实际行动中掌握它、运用它可不容易呀！同志，不能只顾局部，而忘记全局哟！我说要撤你的职，那是气头话，现在收回来，坐下吧！”罗瑞卿政委安慰他说，“有人说，打仗要冒三分险，有七分把握就可以投入战斗；若要有十分把握才投入战斗，打胜仗，那就没有几仗好打的！那是老爷式的打法。这话对不对？不对。起码不十分对，它违背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原则。”

那位旅长保持立正姿态，一动不动地倾听首长讲话。“作战不是算术，不能112，10100。这是形式逻辑，没有内在联系，没有内在的矛盾双方的转化，这不是战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战争是人打的。战争一开始，情况都在变化，敌我都在变化。如果没有变化，都是一个模式，那还有什么军事艺术？战争有它自己的规律，指挥员要根据变化的客观条件，发挥主观能动性，不能光凭主观愿望作战，那是要吃亏的，要吃败仗的哟！我的同志。”罗瑞卿亲切地说。

“你们读过《孙子兵法》吗？”野战军参谋长耿飚问。

跟着那位旅长走过来的几位指挥员，有的说看过，有的说看过早忘了，也有的说根本没有看过。那位旅长还在低头沉思，一言不发。

耿飚听了大家发言后，十分感慨地说：

“打了半辈子仗，没看过《孙子兵法》，实在惋惜。战争是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要学会打仗，主要靠自己的实践，从战争学习战争，但还要向敌人、向洋人、向古人学习。《孙子兵法》十三篇，是我国古代最早最伟大的兵书，历来被列为武经七书之首。日本人推崇它是世界古代第一兵书，法国拿破仑在战争中经常批阅，德国皇帝威廉第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后，懊悔地说，可惜20年前没有看到这本书。”

“孙武子的后代孙膑用兵方法很生动。故事说的是齐将田忌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马在数量上相等，但在质量和实力上相差一级的情况下，孙膑要田忌设法用自己占优势的马，和敌人劣势的马比赛，用最劣的马与敌最强的马比赛，因而取得两胜一负的胜利。这就是说用兵要扬长避短，以己之长，击敌人之短。这一点，古今中外战争，莫：不如此。”罗瑞卿抓住了问题的要害，继续说，“孙膑用兵的方法，首先是有全局的观点，统一的指挥，没有这一条，随便使用马，能获得胜利吗？”

“对。完全是这样。战争不是算术，但要运用数学的概念，才能争取主动。一挡十，十打一，不是运用数学吗？”野战军司令员萧克用浓厚的湖南腔调说。

“打一两个胜仗容易，把游击队改造锻炼成野战兵团，确实不容易啊！这要解决思想认识问题，也要有严明的军纪。刚才这位旅长是游击队的思想，应当克服解决。”杨成武说，“张家口撤退时，军情紧急，聂司令员命令我在平汉北段再次发动破击战，从侧翼掩护主力从张家口外围撤退。可是部队集结时，发现一个旅的旅长、政委都没有到，部队由副旅长、副政委带来。大敌当前，主官不上前线，绝不能允许！这两位同志是经过考验，对革命有功的，但在战场上必须严明军纪，军区首长给了他们必要的处分。”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认为建设部队，就得有功必奖，有过必罚。严明军纪，不能姑息，不能凭感情用事。

“你们说得好。易县有‘三山一水’，古往今来，都是作战闻名的。”杨成武说，“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后来人们为纪念荆轲，在荆轲山上立了碑，记述他的英雄气概。抗日战争期间，狼牙山八路军五壮士，为掩护群众安全转移，坚守阵地，打退敌人多次进攻，最后跳下悬崖。这种革命的英雄主义令人感奋、激动，表现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气节，连侵华日军也深表敬佩。再一个是门墩子山，‘钢铁第一营’固守阵地，鏖战竟日，击退敌人数十次进攻，毙伤敌700多人，气吞山河。这三山一水：荆轲山、狼牙山、门墩子山和易水，所表现出的英雄气质，是不能用算术表述的。”

大家听了都感兴趣，围拢过来。

有一位旅长问：“战争不是算术，难道战争能离开数学的概念吗？”

“当然不能。萧克司令员已经说过了，战争不是算术，但要运用数学。兵多将广，寡不敌众，都是算术概念。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本身不是算术，但它要计算兵力、武器、给养等，都离不开数学，特别是现代战争。”杨成武回答说，“但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单是军力对比，更重要的是军队的政治素质、士气，和它执行的政治路线，也就是说人民的背向。”

杨成武又说：“罗政委说我们要学习、理解毛主席的先礼后兵，退避三舍，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战法，我看这个战法主要作用，是让人民知道我们主张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只是在忍无可忍，敌人猖狂进攻的情况下，我们才进行自卫作战。这个战法，数学也不能表示出来。”

罗瑞卿听了杨成武的话，颇感兴趣，说道：“你讲得有道理。和你那个‘三山一水’一样，都在说明军队的士气和人民的背向。我倒有几句，是否可作补充呢？”

大家听到他那四川口音说：

慷慨悲歌别易水，战马嘶鸣离三山。

莫道人民好欺辱，切看霞光照河川。

远处传来一阵欢腾的锣鼓声，大家离开了会场。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