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的主要街道，还有零星的枪声。高楼上还有机枪哒哒哒的声音。战士们在敌机扫射下，押着成批的俘虏，高兴地唱着歌，走下战场。

街上高音喇叭，不断播送中央对晋察冀解放石家庄的贺电：“仅经一周作战，占领石家庄，歼灭守敌，这是很大胜利，也是夺取大城市的创例。”

喇叭还广播晋察冀日报社论说，如果说清风店大歼灭战的胜利，已是晋察冀战场我军战略地位重大转变的关键，那么，石家庄大歼灭战的胜利，则完全确定了这个战略地位，如果前一个胜利对全国大反攻已经做了很大的贡献，则这一胜利对全国大反攻就作了更大的贡献。

经过7天7夜的激战，贾振武、李顺保和全连的战士，眼睛熬红，嘴干唇裂，筋疲力尽，但在胜利的鼓舞下，个个扬眉吐气，朝气蓬勃，挥着手，昂着头，通过市区夹道欢呼的人群。

贾振武刚到宿营地，营部通知他立即到野战军政治部报到。他一路上猜测到政治部有什么任务呢？听报告还：是汇报，为什么不叫指导员去，而叫我去呢？他百思不解。

他乘汽车刚到野战军政治部，便被领到一个四合院的北屋。他听到罗瑞卿政委正在讲话：“古诗说：‘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舍长以就短，智者难为谋。生才贵适用，慎勿多苛求。’我们要选拔各种人才，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慎勿多苛求。只要有一技之长，我们就要提拔，就要鼓励、表扬。”

贾振武没抬头，紧跟着通讯员，到一间大屋里，悄悄坐在炕上。他坐定之后，才知道这是汇报会。他后悔没有向上级建议叫李顺保来汇报，自己有什么可汇报的呢？

他四面一看，都是连、排、班级干部和战士代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讲话。

一位中年军人，盘腿而坐，毫无架子，十分和善，平易近人。像长辈同孩子们交谈一样，笑着说道：

“你们都是英雄，解放石家庄的英雄。你们为人民立了功，我向你们学习，听听你们的经验。你们是第一个攻占大城市的，石家庄解放是夺取大城市的创例。你们可以把怎样作战的讲一讲。”

贾振武忽然想起，这位中年军人在哪见过。仔细一想，对，在报纸的照片上见过。他就是全军敬爱的朱德总司令。这位身经百战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穿得这么朴素，厚厚的棉衣。如果不穿灰色军装，他简直是一位朴实的农民。那顶棉帽子，像拆洗过两遍，已经发白了。他端着喝茶的绿搪瓷缸子，边沿上的瓷都脱落了，发黑的铁都露出来了，还不如自己的好呢？

朱总司令艰苦朴素，和战士同甘共苦，他是听说过的。红军首长都会唱《朱德的扁担》：朱德挑谷上坳，粮食绝对可靠，大家齐心合力，粉碎敌人“围剿”！今天他万万没料到，在这里见到百万大军的统帅，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朱总司令的革命历史，是20世纪中国革命的里程碑，是胜利的纪录。辛亥革命，云南起义，北伐战争，南昌起义，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正进行的解放战争，哪一次不是他参与的，哪一次没有他领导呢？！

贾振武想到，朱总司令为党为人民，忠贞不二，南征北战、东征西讨，转战全国，历尽了艰难困苦，高举革命火炬，照耀着革命的征途，率领人民军队向敌人冲锋陷阵，而自己是普通一兵，怎能和这么伟大的人物，面对面围着一盆木炭火，坐在一起呢？

当朱老总的和善目光，看着贾振武的时候，他腼腆地低下了头，脸也红了。他怕让自己发言，可好偏偏指定他发言。他感到羞愧，自己做了什么呢？有什么可以汇报的呢？讲经验，水平低；论学习，不怎的；论战功，不如别人。我能说出个什么呢？特别是自己犯过严重错误，受过处分，有什么可汇报的呢？

“别拘束，随便谈谈。”朱总司令戴上花镜，拿出钢笔记录。

贾振武和战场上叱咤风云完全不同，像个刚上学的小学生似的，他鼓起勇气说道：“战役一开始，我们打外市沟。攻击前层层动员，我连召开党支部扩大会，指出石家庄工事坚，咱有大炮；地堡多，咱有炸药；市沟深，咱有梯子和移动吊桥。攻城部队有10几个旅，上级准备了一面旗，谁先攻进核心工事，奖旗就给谁。”他对自己带领全连冲锋陷阵，一句没提。

他讲完之后，一位突击排的班长，详细地汇报了打市沟的情况，说：“我们挖交通沟，一直挖到离敌人堡垒20米，开始敌人没有发觉，后来用劲过大，地面传出咚咚的声音，敌人发觉了，可是我们的交通壕已挖好了。连长和指导员亲自抬梯子，我扛铡刀，后边两个扛炸药。炸药没使用上，用铡刀把电网切断了。我们立即占领阵地，连长用红旗指挥炮。他作战勇敢，怕自己炮误伤了自己人，站在最高处用红旗联络，敌人从碉堡向他打枪，他牺牲了。战斗结束，我们连的干部只剩一排排长和二排副。我们那个排伤亡最大，因为是突击排。”

朱总司令听了很满意地插话说：

“你们的连长很勇敢，很好。但是站在最高的地方指挥，牺牲了，可惜。牺牲是一定有的，不怕的，但指挥得好，代价可以少一些。牺牲不大，补新战士来，很快就可以打。我向你们提过一个口号：勇敢加技术。勇敢是很重要的，同时要讲究战术。”

朱总司令慈祥的面孔，转向站在炕边的一位年轻军人，他是步兵连的指导员王鸿喜。总司令说：“你接着谈吧。”

王鸿喜有些腼腆，他用浓厚的冀中口音说：

“战斗开始，兄弟部队突破了敌人的外市沟防线后，上级就把突破内市沟的任务交给了我们连。团长交代任务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发动群众，讨论讨论，多想办法，打好这一仗。我接受任务时连长没在。我和副连长带着三排长阎连喜、八班长张喜顺及其他班以上干部，到前沿阵地去看地形。我们把敌人的每个碉堡和障碍物的位置，都详细地画成图，并编上了号码。接着就把摸到的情况向全连作了介绍，发动大家讨论攻打市沟的办法。许多原来认为是不好克服的困难，经过讨论，得到了解决。在充分发扬民主的基础上，我们制订了攻打内市沟的方案，并作了实地演习。当总攻内市沟的战斗全线开始，我连向敌人冲击时，张喜顺挎着荆条篮子，冲在最前面。只见他迅速地把连环雷像雨点似的朝着敌人的地堡甩去，炸得敌人抬不起头。张喜顺在前边甩手榴弹，梯子组拖着合页梯紧跟在后。经过一阵冲杀，担任尖刀任务的三排很快越过内市沟，在敌人地堡群中撕开了口子，使团的主力像潮水似的涌进市内。……”

朱总司令听了笑逐颜开，用四川话鼓励说：“好，好！你们这些方法很好。这就是我们一向提倡的战场军事民主，因为你们贯彻得好，所以仗就打得出色。”

一位连长接着说：“我们攻打石家庄，手榴弹、炸药起了90％的作用，因为步枪打不出去。占领房子后怎样巩固呢？不能待在房子里，能上房的上房，不能上房的就挖枪眼，向屋顶打，防止敌人上房压顶。”

朱总司令点点头，微笑着向大家说：“你们这回胜利很大。你们学会了打大城市，这回讲了战术。敌人不打枪，就前进。拥在一起，敌人就打枪。在步兵炮兵有效射击范围内，就损伤大。我们过去是夜间作战，所以不敢散开。这次人多都散开了，是对的。巷战上房打通墙是好的。巷战三五人一组很好，把各种例子收集起来，不好的例子，也要收集起来，检讨了就好了。”

稍停一下，朱总司令继续说：“要懂得功劳是大家的。中国革命、政治、战争，都是党领导的。比如说我吧，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我是总司令。全世界的人民都晓得中国工人、农民勇敢，了不得。但是他们不晓得那样多的名字，就以我为军队的代表，把你们的功劳都记在我的账上，其实我很惭愧，没有你们在前线上的人那样多功劳，但是我也只有受着，作为你们的代表。假如我不懂得这个道理，一夸功，就坏了。”

总司令深入浅出，谦逊、朴素的话，讲出了多么深刻的真理，打动了贾振武的心，使他永远不能忘怀。

过了几天，那是12月1日，朱总司令在晋县北候村，向晋察冀野战军干部大会讲话。这次贾振武、李顺保两人都去列席，聆听朱总司令关于“打下石家庄的意义和经验教训”的报告。

“打下石家庄的意义很大。过去人家说我们打不下大城市。你们晋察冀部队曾经打下张家口，人家不承认，说是苏联红军帮助打的。前一时期国民党的新闻局长董显光还说，共产党说全面反攻已有好久了，但还没有打下一个大城市。现在，我们打下了石家庄。敌人动摇了防守大城市的信心。保定、北平的敌人怕得很，而我们自己却更有了打大城市的信心。以后可以打下第二个、第三个，以及许多像石家庄这样的城市。”

朱总司令环视全场，继续说：“这次胜利，缴获很多，但最大的收获是我们提高了战术，学会了攻坚，学会了打大城市。这是军事上、政治上的意义。经济上的意义也是很大的，可以把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发展交通、工业、商业，发展生产，支援战争。”

朱总司令归纳打下石家庄的经验：第一，我们有充分的准备；第二，这次动员工作做得好；第三，讲究战术，做到了勇敢加技术；第四，善于利用俘虏。

朱德说：“战前在安国开会，我给你们谈，要讲战术。这次很多人是讲了战术的。有些战斗英雄那次没有听到我讲的话，但他们做的和我讲的一样。听说还有些同志不相信战术，这种观念不打破是要吃亏的。战术对你们万分需要，是你们的‘补药’。你们的作战经验很多，但就像一大篓子钱是散的；战术就是线串子，可以把那些钱都串起来，用的时候，要用哪个，就拿哪个。不要把经验老是散着装在篓子里背着，成了包袱，用不上。有些经验，几千年来就有了，成了战术，成了理论，你们有的人还不知道，反而还骄傲，说战术是‘教条’。在大清河北战役时，还没有接近敌人就伤亡很多，就是不讲战术的缘故。怎样接近敌人？不是靠夜晚就是白天靠火力掩护，利用地形，或者挖交通壕。但有的人偏不这样，好像子弹打不死人似的。这次有许多连排接近敌人时没有伤亡，就是靠运用战术解决了问题。”

所有到会的人，都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倾听着朱总司令的报告。

朱德接着说：“这次还有一条经验，是要走群众路线。凡是群众发动得好，就一定胜利。相反，个人英雄主义，一切都听我的，这不是我们应该采取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发动广大群众立功，但争功就要不得。功是谁的？是工人农民的，是战士的。以我来说，无产阶级牺牲了这样多人，却把他们的功挂在我名上？领导人不经过他们就一点功也没有！同志们也要想这个问题。”

最后，他号召大家成为大公无私的英雄。他说：“今年冬天还要作战。中国这样大，走到南方就要半年或1年。我们的军队不到，敌人不会垮台，一边战争，一边建设。我们军事学会了，还要向政治方面发展。到处把政权、党搞好。希望同志们向共产主义战士发展，成为大公无私的英雄，把个人主义干干净净去掉，这就叫布尔什维克。”

贾振武、李顺保回到连队，心情激动。夜很深了，他们都不能合眼入睡。

窗外，嘹亮的军号声，打破了清晨农村寂静。接着传来战士们的歌声。连部值班排长正吹哨集合队伍，准备出操。

李顺保和贾振武匆忙起床，把军毯叠得方方正正，像石砌的一样。他们动作如此迅速，当他们到达村边连队集合场时，有些战士还没赶到。他俩一夜没睡，可是精神非常饱满。

昨夜，罗瑞卿回到房子里，也睡不着。他躺在炕上，回味今天朱总司令的讲话。发动广大群众立功，但争功就要不得。功是谁的？是工人、农民的，是战士的。朱总司令的这几句话总在他耳边回荡。

他多次听到朱老总讲红一军团的历史时说：“实事求是，群众观点，到处撒种子，武装群众，采取母鸡下蛋的办法，所以革命力量发展很快。这是一条路线。”

罗瑞卿认为朱总今天的讲话，是这条路线的具体体现，是对全军的指示，针对性很强。难道郑村事件，及《不要杀他》的演出，不是说明群众热烈拥军吗？难道清风店歼灭战和解放石家庄战役，离开了根据地武装群众的支援，能如此干脆彻底歼敌吗？

罗瑞卿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觉，便穿上衣服，下地开门，向院里走。晨风吹来，使他精神振奋。

罗瑞卿大步走到司令部。杨得志、杨成武、耿飚正要吃早饭，他们都在清晨洗脸时，刮了胡子，而罗瑞卿因为思索朱总的讲话，根本忘记了洗脸。大家问他到哪去了？可是他没回答，却严肃地提出：

“立即打电报给聂总，建议请中央、毛主席来石家庄，指挥全国解放军作战。过去，我，们胜利不足，现在将功补过！”

“好！完全赞成。”大家一齐说。

“请中央、毛主席来，我们的仗要打得更好。否则，无法交代呀！难道请中央来看我们打游击，打消耗战吗？”罗瑞卿说。

“不会！不会！少奇同志、朱老总组成的中央工作委员会来后，咱们不是打了清风店、石家庄两个好仗吗？这不是他们领导的结果吗？中央来了，肯定会打更多更好的仗。”杨得志说。

“对！对！吃着一个，看着一个，夹着一个，再叉起一个！”耿飚风趣地说。

在抗日战争中，耿飚在延安曾做过美军联络工作，读过《孙子兵法》。此时，他兴致很高地背诵着：“孙子日：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上兵伐谋’，不是不要军事斗争，而是以强大的军事力量为后盾的。只有坚持必以全争于天下的战略思想，才能达到兵不顿，而利可全的目的，此谋攻之法也。”罗瑞卿笑着说，“我们必须打几个漂亮的战役，大量歼敌主力，欢迎中央、毛主席来石家庄，全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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