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三娃猛地抬起头，对沙枣叶说：“叶子！你知道在绥西我们三十五师死了多少人吗？足足有一两千多弟兄啊！我亲手掩埋了两个战友……仗打到最后，人人都要和鬼子拼刺刀！鬼子还要扔毒气弹，我是拣了条命才活着回来的……叶子！我怕，我还没有活够呢，我想回来和你过日子，我不想再当兵了！”

沙枣叶叹息一声，轻轻地偎着纳三娃，问道：“三娃，你还没看出来吧，我有了……”

纳三娃这才觉出沙枣叶身子有些不对劲儿，他惊喜地问：“咋话，你怀上娃了？”

沙枣叶点点头：“去年你走的时候，都快立冬了，算起来，肚里的娃都五个月了。”

纳三娃跳到地上，双手捧起她的脸，猛地亲了一口，高兴地说：“我们快有娃了！”

沙枣叶把脸贴到纳三娃怀里，说：“三娃，你回来了这日子就好过了……可队伍上的长官会不会派人来抓你？”

纳三娃想了想，说道：“唉，我先躲一阵儿。撑筏子的营生不干了，太招惹人眼，我想可以养几只羊，再开些荒地种点庄稼……”

沙枣叶直起身，对他说：“三娃，这一路上可把你饿坏了吧？你快缓着，我给你盛饭去……”

团部临时禁闭室，设置在驻地的一间土屋内。屋内只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瓦罐，连一只板凳都没有。装着牙具、毛巾的搪瓷脸盆放在桌上。一架土炕，炕上铺着一层干稻草，稻草上卷着一套军用棉被褥。

金虎彪盘腿坐在稻草上，闭着双眼，双手搭膝，如同打坐一般，看上去倒真是一副闭门思过的模样。

这时，门外有开锁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响，尤素福走了进来。

尤素福走上前说：“金营长，我来看你了！”

金虎彪睁开双眼，惊讶道：“尤素福，怎么你来了？哨兵让你进来的吗？”

尤素福笑笑：“金营长，你忘了，我是‘随军阿訇’呀，有这点小自由。”

金虎彪苦笑道：“哎呀，你来得正好，跟我说说话，这几天，把我憋闷坏了。来，坐到炕上来。”

尤素福脱鞋上炕，盘腿坐到金虎彪对面。

金虎彪看着尤素福的模样，又苦笑道：“尤素福，我咋看你也不像个当兵的！当兵的要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两只胳膊要甩起来，腰板要挺直，说话声音要洪亮。你呢，咋就显得不精神？”

尤素福赔笑道：“我穿上军装也是个阿訇，没办法。”

金虎彪说：“不对，要是让我训练你，用不了一个月，我保证让你变得精神起来。”

尤素福没接他的话茬，却从衣袋里掏出用布包着的《古兰经》。

尤素福说：“金营长，自从到了队伍上，我才知道，当兵打仗的穆斯林，是没有时间做‘拜功’的，也没有地方洗‘小净’和‘大净’，只有不忘心念真主，赞念真主安拉和先知穆罕默德。金营长，不知道你每天在心里做祈祷吗？”

金虎彪说：“我不够虔诚，做不到每天念诵‘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的清真言。”

尤素福说：“念功绝不可轻视，‘举念而主即在前，驰念而主即别去’，要念念不忘真主。”

金虎彪说：“尤素福，作为军人，我倒觉得：杀敌报国，保国保种保教的人，‘五功’、‘五典’中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比如不拘礼数，尽忠不能尽孝等等，真主都能原谅他，宽容他。”

尤素福连连点头道：“是的。经上说：主是圣洁的，是健全的，是保佑的，是见证的。”

金虎彪看了看尤素福，问：“尤素福，你跟我说说，这几天外面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尤素福犹豫了一下，说道：“金营长，我咋听说……我听说，你违犯军令，进入敌占区难免有通敌之嫌！绥西这一仗，损兵折将，马军长正在火头上。军长这回要杀一儆百，严肃军纪……弄不好，要枪毙你！”

金虎彪一怔：“你听谁说的？”

尤素福认真道：“唉，上上下下不少人都这样说。这两天大伙都在议论这事儿。不过，也有人说：大敌当前，为帅者，不可轻斩大将！”

金虎彪叹息一声，霍地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上。他调息运气，蹲身、运掌、踢腿，打起一套拳来……

金虎彪慢慢收势后，突然对尤素福问道：“你说我能通敌吗？”

尤素福避而不答，他打开《古兰经》，翻到某一页，念道：“难道你不知道真主是全知天地万物的吗？凡有三个人密谈，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凡有五个人密谈，他就是第六个参与者；凡有比那更少或更多的人密谈，无论他们在哪里，他总是与他们同在的……”

金虎彪哈哈一笑，说道：“尤素福，有你的！真主是明察秋毫的。其实，我金虎彪这一生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怕被冤枉，也不怕被错杀。我只有两件大事割舍不下。一个是我的老娘，要是被错杀了，岂不伤了她老人家的心？一个就是兵败绥西的仇还没报，我死不甘心。我当初可是冲着马军长坚决抗战的威望，才到八十一军来的。”

尤素福诧异道：“咋，金营长，你原来不是八十一军的？”金虎彪说：“我原来是马鸿逵主席的兵，不是马鸿宾军长的兵，是第十一军的，是骑兵第一旅的营长。三年前，马主席在宁夏统一收购大烟土，又假装下令禁烟，造成烟土价格暴涨。于是，烟土武装走私的‘土客’出现了。去年从骑兵旅调兵，组成了烟土缉私队‘红马队’，我就是第一任队长。一开始，我只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况‘军令如山倒’。我带着缉私队，在绥远包头与宁夏吴忠之间的走私要道上，不分白天和黑夜，打击‘土客’，收缴烟土，还以为是为了禁烟，是光荣的事！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尤素福问道：“咋，这里有别的门道？”

金虎彪变得愤愤不平，说：“去年夏天，我胳膊中了土匪的枪，回到省城治伤，偶然也接触一些官场上的人。有明白人告诉我：马主席的禁烟是假的，他先统购了大烟六百万两，民间不准买卖，只准官卖‘官膏’，所谓配给。这一收一禁，就成了一本万利的买卖，发了一笔大财。而且囤积了五百万两烟土，再秘密武装走私烟土出宁夏，到外省做买卖。打击‘土客’，是堵住了包头的烟土，也减少了白银外流，但是这一切，都是马鸿逵为了捞钱一手造成的。没有他装神弄鬼的一番手段，哪来的走私‘土客’？你当这份差岂不窝囊！”

尤素福叹道：“听起来，还真是有道理。”

金虎彪慨然说：“我是军人，不是谁的犬马，我可以为国家流血，但绝不替无耻官僚卖命！一气之下，我辞了军职，决心解甲归田，离开马家军回河州，不掺和这种肮脏把戏，求一个问心无愧就行了……后来，马军长听说了，派人请我到八十一军来，说：‘洁身自好’本没有错，但是在国难当头之时，军人可以‘独善其身’吗？”

尤素福说：“原来是这样！”

金虎彪笑了笑，说：“我这人最怕的是激将。再说，我佩服马军长是抗击八国联军的忠臣之后，佩服他的抗战热忱。他不是什么官僚、政客，没有什么肮脏勾当，在这样的长官手下打鬼子，我愿意效命！我到了一○六团后，发现白团长是一个忠心报国、刚毅正直的长官。他和部下生死与共，肝胆相照。我也十分佩服白团长，一直把他视为兄长……”尤素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哎呀，等等……金营长，白团长的事你知道了吗？”

金虎彪问：“白团长的什么事？”

尤素福跳下炕来，发急道：“我说金营长，这种天一样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金虎彪说：“到底啥事，快说呀！”

尤素福跌足道：“唉……金营长，咱们团不是从平罗路过嘛，白团长就是平罗人，白团长奉老父之命和马军长的允许，和表妹完婚。不料，迎亲的路上突然飞来两架日本飞机，扔炸弹、扫机关枪，差几步就过门儿成亲的新娘子中了枪弹，死在花车里了！”

金虎彪闻言，如被雷击一般，僵直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一把揪住尤素福的衣领，喝道：“你说的这是真事？”

尤素福说：“我的金营长，这种事咋能胡说！”

金虎彪松开尤素福，一股怒火升起，他大吼一声，掀翻了桌子，瓦罐和脸盆都叮哩哐啷地摔到了地上，瓦罐碎片和牙具散落了一地。

金虎彪冲到门边，想打开门出去，无奈外面已经上锁，他生气地用脚咚咚地踹着门板。

金虎彪喊道：“哨兵！开门！”

门外有哨兵跑过来，问：“金营长，什么事？”

金虎彪大声说：“开门，我要见白团长！”

哨兵说：“金营长，没有命令我们不敢开门……刚才尤素福能进去，这已经是例外了，因为他是阿訇。你要是有事，我们这就报告上去！”

金虎彪怒气难消，但知道哨兵有难处，便说：“那就报告白团长，我要见他！如果白团长军务在身，就请军部军法处快点来人审查我！”

哨兵答道：“是，我们马上去报告。”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一○六团千余名新老官兵，在东校场上列队，听白武耕团长宣读军部的命令。

两个号兵在东校场阅兵台前吹响了集合号……

队伍按编制列队：一营、二营、三营、机枪连、工兵连、特务连所属骑兵侦察排和通信排等。一律长官在前，士兵在后。金虎彪已经被解除禁闭，站在阅兵台下，左右仍有两个士兵看守着。白武耕、刘子斌、李九松和军法处的中校袁副处长站在阅兵台上。

戴红袖章的值星连长跑步到阅兵台前，向白武耕敬礼毕，报告道：“报告团长，一○六团全体官兵列队完毕，请指示！”

白武耕向值星连长回礼，命令道：“全体稍息！”

白武耕环视全场后，接过李九松递上的文件夹，打开，高声念道：“国民革命军第八十一军军部令——”

全团官兵刷的一声立正，全场肃然无声。

白武耕接着念道：

“查，一○六团一营营长金虎彪，于奉命执行侦察任务期间，未经批准，擅自离队，带领特务连侦察排一班班长于海生，进入敌占区五原，属于严重违犯军纪行为。兹经军法处派员审查，确认金虎彪进入五原，系寻找亲友，并无涉嫌通敌及泄露军事机密之事。

金虎彪身为中校军官，在部队后撤之非常时期，公然违抗军令，且假公济私，影响士气，按《军官条例》应给予撤销营长职务之处分！

鉴于金虎彪此前在绥西战役中，执行命令坚决，作战勇敢，有奋勇杀敌之功，且归队后有悔悟自新之心。现经军部长官会议议定，决定从宽处理：一，保留金虎彪一营营长职务，记大过一次。二，罚金虎彪军官俸禄一年。三，打军棍三十棍，以儆效尤。

上士班长于海生系执行命令，不予处置。此令！”

白武耕把公文夹还给李九松，向台下命令道：“将一营营长金虎彪带上来，请军法处行刑队执行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