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城内，有一处供日本军人使用的柔道馆。这一天上午，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几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开来，停在了馆前。

野田花部和川板英夫穿着整洁的军装，已经在馆前等候了好一会儿。轿车一停，他们赶紧迎上前去。

从轿车内走下一个肩佩少将军衔的瘦高个军官。此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长脸，两鬓已有些花白。他就是蒙疆驻屯军特务机关长土岩雄二。

野田花部和川板英夫各自双脚一碰，向土岩雄二行了军礼。两个人的手没有放下，又一鞠躬，然后才挺起腰放下了手臂。这是日本人表示格外尊敬的独特的军礼。

野田花部报告道：“土岩机关长阁下，龟原旅团包头驻军野田花部大佐和川板英夫中佐，奉命在此恭候！”

土岩雄二戴着雪白的手套，还了军礼，用一口纯正的东京官话说道：“二位，久等了吧，请稍息。”

土岩雄二看了看柔道馆的外观和树木，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向内走去。野田花部和川板英夫恭敬地跟在了后面。

柔道馆内，穿着白衣白裤、赤着脚的两队日本兵面对面站立，在柔道教练的一声口令下，互相鞠躬致意，然后退向两边，盘腿坐下。一对选手出场，鞠躬后，开始发力出招……

土岩雄二与野田花部和川板英夫站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观看着。

土岩雄二对野田花部说：“野田君，现在陆军部和海军部争论得很激烈。从战略上讲，是从东北亚进攻苏联呢，还是在东南亚及太平洋动手，获得石油资源呢，军方和内阁都举棋不定。简单说吧，陆军部必须看到蒙疆驻屯军西进的成绩！”

野田花部应和道：“是！阁下。”

土岩雄二说：“我们丢了五原，再夺回来并不难，困难的是临河，那里有傅作义保卫的绥远政府，有傅作义的第八战区副长官司令部，还有野战军主力。临河以西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几乎是西进的绝路，只有从临河南下。临河这个地方，正是通往宁夏的脖颈。只有打通宁夏回族自治区通道，才能打通甘肃省的河西走廊，进而进军新疆，才算是占住了支那的西北！”

野田花部应答道：“是！阁下，您说的我全明白！”

土岩雄二笑了笑，说：“汪精卫的投降，大大加快了我们全面打败支那的步伐。可见以战逼降，以诱降瓦解支那人的抵抗，是多么重要啊！”

川板英夫有点不解地问道：“阁下，莫非您想要诱降傅作义？”

土岩雄二摆摆手：“不，不，我土岩雄二，作为特务机关长，此次奉蒙疆驻屯军冈部司令之命，目标是‘宁夏二马’！”

野田花部朝川板英夫探询的目光微微点头回应一下，问道：“阁下，是不是要调我和川板君随您行动呢？”

土岩雄二点了点头，说：“你猜对了。”

野田花部说：“阁下，我和川板君都是军人，不懂什么政治……”

川板英夫说：“机关长阁下，对不起，我这条独臂，不给皇军丢脸吗？”

土岩雄二看了看野田花部，又拍了拍川板英夫的肩头，说道：“野田君、川板君，命令已经下达了！作为西进的先头部队军官，你们应该多接触支那的官员和军人。黑山重德师团长特别推荐了你们，可见你们是他所看重的部下，这是你们的荣幸！”

野田花部和川板英夫忙点头，齐声答道：“是！特务机关长阁下。”

土岩雄二看着场上搏击的日本兵，轻声叹道：“大日本皇军有一批深谋远虑的人呢！1937年10月，我们占领了包头。不久，特务机关就成立了‘包头回民支部’。接着，又成立了‘西北保商督办公署’。这两个机构，为了实施中日亲善政策，是下了一番工夫的。1938年，我们甚至用飞机向宁夏境内空投了传单！”

野田花部赞道：“真是高瞻远瞩啊……”

土岩雄二白了他一眼，说道：“宁夏的马鸿逵和马鸿宾，是支那的回回民族，有着独特的信仰和文化传承。蒋介石对他们委以重用，又会巧妙牵制，所以，宁夏二马不好对付啊！当然，大日本皇军还是以武力征服为主要手段的。今年二月的绥西战役，不就是为了教训傅作义、宁夏二马和其他支那军队吗！”

野田花部说：“所谓文武之道杂用，一张一弛嘛。”

土岩雄二突然问：“二位，知道为什么叫你们到这里来吗？”

川板英夫说：“阁下，柔道是我们日本的国术，您的雅兴很高……”

土岩雄二摇摇头，说道：“我要从这些士兵中，挑选几个柔道高手，做我的卫兵。三天后，你们随我坐飞机从包头出发，飞越贺兰山，到阿拉善草原的定远营去做客！”

野田花部意外地说：“嗬，能俯视贺兰山，一定很惬意啊！”

土岩雄二笑道：“听说贺兰山的青羊肉味道很美呀……”

这一天，阿拉善草原扎萨克亲王达理扎雅正在定远营小城的南寺内参加喇嘛教的法事。

旗首府定远营小城，城南北各有一寺，称为南寺和北寺。

南寺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却非常有名。清康熙朝某年，六世桑央嘉措被西藏摄政王排挤下台。相传桑央嘉措多才多艺，他写的情诗曾流传于当世，当然这也是为摄政王所不容的原因之一。康熙帝为化解西藏的政教内部矛盾，派驻藏官员陪同他赶赴北京朝见。不料，途径青海时，桑央嘉措独自出走，后辗转流浪到阿拉善草原定远营的南寺住了下来，若干年后，圆寂于此，他的肉身即保存于南寺内。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南寺自此远近闻名，来此朝拜的信徒络绎不绝，寺院香火鼎盛。

达理扎雅三十八九岁的模样，高个头。他今天穿着紫红色团花蒙古袍，头戴礼帽，足蹬锦缎绣花镶皮蒙古长靴，正端坐在大殿前侧面的一张方桌后面。民国建立后，蒙古草原仍然实行的是蒙旗封建王公制度。他是1931年以世袭资格在阿拉善旗执政的扎萨克。所谓“扎萨克”，为蒙古语音译，即“执政”之意。此时，他刚从大殿内的千手千眼观音塑像前参礼出来，正在很有兴致地观看众喇嘛的法事。

几个穿着法衣、戴着法冠的喇嘛，吹动了几只架子上的丈把长的法号，低沉的号音回响在寺院的上空。

众喇嘛敲着法鼓和铜钹，奏起了富于节奏的音乐。

几个戴着傩神面具的喇嘛，随着音乐跳起了驱逐疫魔的舞蹈。

突然，天上响起轰隆隆的引擎声，随后，一架尾翼上涂有太阳标志的日本飞机出现在天空中。

法号声和音乐声停了下来，人们惊恐地看着天空。

达理扎雅站了起来，仰起头，看着向下盘旋着的日本飞机。

达理扎雅自语道：“日本人又来了……”

阿拉善亲王达理扎雅派人骑快马给马鸿逵送来了急信，请求他派政府官员到旗首府定远营来，与日本特务机关长土岩雄二晤谈一下。马鸿逵看了急信，颇感踌躇，立即把省政府副秘书长陈汉臣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密谈。

办公室内，马鸿逵敞开着上衣衣襟坐在写字台后面，把急信递给了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陈汉臣。

马鸿逵说：“汉臣，这就是达理扎雅派快马送来的急件，你坐下看吧。”

穿着黑色中山装的陈汉臣双手接过急信，倒退两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了起来。

马鸿逵待他看完，问道：“汉臣，对这事你怎么看？”

陈汉臣想了想，答道：“马主席，日本人土岩雄二就是个大间谍、大特务，这不明摆着是想诱降吗？”

马鸿逵哈哈一笑：“这帮小日本儿，娘的！1913年，日本浪人涛秀雄化名叫马成龙，假冒穆斯林，在甘肃组织‘黑龙会’，挑拨回汉两族关系。日本间谍村乙麻，潜入到宁夏来，胡诌什么皈依伊斯兰教，在回回中培养奸细，后来，被家父派人押解到张家口日本领署。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浪人村田辛，强占了沈阳清真寺，自封为阿訇，成立‘阿訇养成所’，把培养出来的人派到西北来策反。1937年，日本人又在包头收买了家父旧部旅长蒋文焕，任命他为‘西北保商督办公署’的督办，妄想说服我和他们‘合作’。真是煞费了心机！”

陈汉臣说：“马主席，您想如何安排呢？”

马鸿逵说：“汉臣，我想派你代表我去阿拉善旗，到定远营会会这个大间谍土岩！”

陈汉臣连忙站起来答应道：“是，主席。”

马鸿逵朝他做个手势：“坐下，坐下。汉臣，1936年，蒙古德王成立了‘蒙古军政府’，建立了伪政权。去年，日本人又杂凑了‘蒙疆联合自治政府’，让德王当了主席。达理扎雅在政治上和德王是没有什么瓜葛的，可是德王相当看重达理扎雅，因为达王是亲王衔。虽然大清朝完了多年，蒙古社会却还是封建王公制，达王在蒙古人心中很有影响力，算是一杆旗。额济纳旗、阿拉善旗虽是宁夏地盘，却是天高皇帝远之地，阿拉善旗的地方政权在日本人眼里就是一块肥肉。日本人朝思暮想，要在那里成立傀儡政府……”

陈汉臣又坐下来，说道：“阿拉善草原和宁夏回族自治区腹地虽然隔着一道屏障贺兰山，但如果阿拉善旗政被日本人染指，就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国土丧失。”

马鸿逵一拍桌子，说道：“说得对！你这次去，一是考察和支持一下达理扎雅；二是让日本人吃个闭门羹，以后少骚情，狗娘养的日本人脸皮太厚，飞机都轰炸宁夏几次了，还谈个啥！三是看一下那里的政风民情。肘腋之患么，早晚得下手！”

陈汉臣说：“主席说得是，汉臣记住了！不过我倒有个建议……”

马鸿逵问：“什么建议？说说看。”

陈汉臣说：“这次去，毕竟是和日本人打交道，所以不要有秘密接触的嫌疑，免得日后落下话柄，不然会‘跳进黄河洗不清’呀！”

马鸿逵拍拍大脑袋，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儿，问陈汉臣：“你是说，请子寅的八十一军方面也介入进去？”

陈汉臣连忙站起来，笑道：“马主席您高明！日本人当然想先诱降您，其次是马军长，所谓‘瓜田李下’，所以，这事非得有马军长的人同去，两兄弟赤诚相见，不生猜忌，才算妥善。”

马鸿逵笑了，称赞道：“汉臣，真有你的，好主意！”

陈汉臣说：“主席，三十五师的师长冯跃龙，是我的同学和朋友，日前，从前线回来向马军长述职，昨天还和我通过电话。他是马军长麾下的主将，如果他去，我们会很默契。”

马鸿逵说道：“这个不难，我马上和子寅说。汉臣，我给你一个排的卫兵，再带上一部电台，如何？”

陈汉臣有点意外地问：“主席，电台就不要了吧？”

马鸿逵说：“不，一定要有电台，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兵贵神速嘛！……”

崎岖的贺兰山三关口山道上，来了一支马队。

贺兰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脉，山的东面是宁夏平原，山的西北面是巴丹吉林沙漠，西南方向是腾格里沙漠。贺兰山一共有三十六道口子，三关口是山脉南段的一处大豁口，自古就是北方游牧民族西来之路。蜿蜒的碎石山道，在大山的豁口处形成。道路两旁灰色的巉岩耸峙壁立，稀疏的白茅草和荆棘生长在岩缝之中。山口多达几层，峰回路转，地势险要，如今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阿拉善旗的主要通道。

骑着“黑龙”的白武耕和骑着一匹白马的刘子斌，走在队伍的中间。

白武耕看了看陡峭的山坡，对刘子斌说：“参谋长，这三关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呀！”

刘子斌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说：“抗金的岳飞当年没到过这里，可他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其出处说不定就是指三关这里呢！”

这时，前方有几骑尖兵折返回来，在他们面前停住。白武耕和刘子斌也勒住了马。为首的是侦察排长和新兵巴特尔。巴特尔穿着簇新的军装，肩背一支美式半自动步枪，分外威武。

侦察排长报告道：“报告团长、参谋长，我带着尖兵已经过了山口，沿路没有异常情况。”

白武耕点点头，用望远镜向后面看了看，他看见第一辆敞篷吉普里坐着陈汉臣和冯跃龙。第二辆卡车里，是他们的卫兵和通信兵，还可以看见电台的叶片状天线。

白武耕对刘子斌说：“参谋长，冯师长和陈秘书长的吉普车开上来了，你和巴特尔留在这里等他们一下，我带别的人去打前站。”

刘子斌答应道：“是，团长！”

白武耕一抖马缰，带着侦察排长等人策马而去。

刘子斌下了马，舒展一下腿脚，看了看巴特尔，说：“巴特尔，你一参军就当上了侦察兵，让好多弟兄都很眼热呀！”

巴特尔也翻身下了马，笑了笑，说：“参谋长，咱们团要是骑兵团就更好了！”

刘子斌问：“我说巴特尔，你还不满足啊？”

巴特尔说：“参谋长，草原上有一句谚语，说：‘草蛇想着骆驼肥’。我呢，就是想放开马，举着马刀，冲向鬼子，左劈一刀，右劈一刀，那才够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