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马兰草留在了天露兴茶馆，几天的工夫，茶馆的人气骤旺，很是卖座，因为茶客们一传十，十传百，说天露兴真能赶时髦，添了个女招待。可这女招待，不施脂粉不靠衣装，天造地设的美人胚子，而且，要人命的是，这女招待是个冷美人，举止端庄，落落大方，从不说说笑笑，待人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对于轻薄的目光和话语，不理不睬，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所以，论谁也不敢轻慢她。

这一天，马兰草围着一方小白围裙，在茶桌间忙碌着，她举止轻盈、利落，一副很在行的样子。靠里墙，一个男角儿，清唱着《红鬃烈马》中薛平贵的唱段，茶客们时而叫一两声好，捧捧场。

这时，光头魏二走进了茶馆，只见他穿着黑色的洋布裤褂，敞着怀，露着对襟白汗衫，宽板皮带扣锃亮，嘴里叼着象牙烟嘴，手里摇着一把折扇。

光头魏二朝站在栏里的老掌柜一拱手：“老掌柜，发财、发财！”

老掌柜应酬道：“魏二爷，你发财！”

光头魏二站在栏柜前，看着照料着茶客的马兰草，问道：“老掌柜，那就是你们新来的女招待？”

老掌柜笑笑：“那是我远房侄女，来帮几天工，不是女招待！”

光头魏二龇牙一笑：“得了吧！什么侄女，蒙谁呀！老掌柜，这姜啊还是老的辣！这小美人来来回回一走，天露兴老字号可是亮堂多了！这银子还不哗哗地淌啊？”

老掌柜嘿嘿一笑，说：“玩笑！玩笑！那丫头真是我的亲戚。我老朽了，哪比得上你魏二爷，财运高照哇！”

光头魏二搭讪着：“好说，托你吉言！”

光头魏二走到一个空位前坐下，原来坐在桌旁的一位老者，看见他的模样和做派，忙端起茶碗坐到别处去了。

马兰草走过来，用抹布擦干净桌子，问道：“先生，请问喝什么茶，要不要果碟？”

光头魏二直勾勾地看着马兰草，目光像铁钩子一般，冷不丁说道：“一碗陕青！一碟芝麻糖、一碟黑瓜子！我要在这儿解解渴，败败火，还要甜在心里、香在嘴里！”

马兰草好像没有听见这挑逗的话，扭身离去。不一会，用木托盘将茶和果碟端来，一件件放在了桌上。

光头魏二涎着脸，挠挠头皮咂咂嘴，问：“姑娘，今年多大啦？”

马兰草不接话茬，拿起托盘，说：“先生，请慢用！”

马兰草说完，一甩大辫子，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光头魏二悻悻地用碗盖刮刮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茶，自语道：“小妖精！挺会拿捏的……”

屋角，男角儿正唱得高腔大嗓的，茶客们连连喝着彩……

光头魏二嗑着瓜子，唰拉拉地扇着折扇，眼珠儿随着马兰草的身形转着。他又点起一支香烟，琢磨着坏主意。

这时，马兰草提着水壶走过来，问：“先生，要不要续水？”

光头魏二嬉皮笑脸地说：“要！二爷就是喜欢喝你的水……”

马兰草还是装听不见，掀起碗盖，倒上水，转身欲走。光头魏二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光头魏二说：“丫头，你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跟二爷走吧……”

马兰草杏眼圆睁，柳眉一扬，挣脱着：“放开手！”

光头魏二不松手，另一只手往她的腰上拧，纠缠道：“嗬！小性儿，还挺野……”

马兰草再也按捺不住，她提起水壶朝光头魏二胳膊上浇过去。光头魏二紧躲慢躲，还是被烫了一下。他嗷地喊了一声，一晃身子跳了起来，桌上的茶碗也碰翻在地上。

光头魏二叫道：“臭丫头，你找死啊！”

马兰草冷笑一声，趁机脱开身。光头魏二脱下褂子一看，胳膊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他发一声吼，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

男角儿的清唱和琴声都哑了，茶客们见状，纷纷站起来躲避着。茶馆内乱成一团。

老掌柜闻声赶过来，喝道：“魏二！‘天露兴’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光头魏二抄起一只板凳，叫道：“让那丫头出来！不然我可砸啦！”

老掌柜身后的两个伙计也不示弱，一个抄起了顶门木杠，一个也抄起一只板凳。

老掌柜哈哈一笑：“魏二，听着！‘天露兴’有两个股东你可能也知道，一个是警察局二科的崔科长，一个是侦缉队的刘探长。我见天盼着有人砸场子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砸吧！”

光头魏二闻言一愣，失了锐气，口气也变软了：“老掌柜，别茅房里插刀子，你吓唬屙屎的呀！”

老掌柜说：“不信？那你就去访访。今天要是我吹牛了，你来拔我老汉的胡子！”

说完，老掌柜朝伙计们一挥手，让他们放下了手里的家伙。魏二见状，也就着山坡跑毛驴，放下了板凳。

光头魏二面子上下不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问：“老掌柜，我魏二不能栽在一个臭丫头的手里吧！”

老掌柜说：“魏二爷！不就几个水泡嘛，我给你赔礼了，我给你出治伤的钱，如何？”

光头魏二拎起褂子，一跺脚，说：“老掌柜，等着给我数大洋吧！”

光头魏二说完，虎着涨红的脸，噔噔地走了出去。

茶客们见他走了，哄地一声笑了。

一个茶客说：“这个地痞，今儿可算倒了灶了！”

另一个茶客说：“老掌柜，天黑走路小心点，当心他拍你一砖！”

还有一个茶客说：“老掌柜，你雇的这丫头可真厉害呀。这真是‘人无大小，能者为尊’哩……”

老掌柜双手抱拳，朝大家连连拱手道：“各位！刚才得罪了！今天我请客，各位的茶钱都免了！请坐请坐，接着听戏喝茶……”

马兰草走过来招呼着茶客们入座，然后收拾桌凳，清扫地面。琴声响了，男角儿又接着唱了起来……

几天后的深夜，天露兴茶馆院内的一间小房里，月光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棂，投射进来。临窗的土炕上，睡着马兰草和烧水的姑娘三丫。

马兰草的大辫子松松地搭在枕畔。窗外，传来两只猫的叫声。马兰草翻了个身，喃喃着沉入了梦乡……

草原上，野花盛开，草地像绿毯子一样平展柔软。

这时，马兰草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挽着包袱的马兰草向远处眺望着。远处，一个穿灰布军装的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奔驰而来。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马兰草惊喜地发现：那不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盼望的金虎彪吗！马兰草拎着包袱，向骑马人跑过去。金虎彪一勒马缰从马上跳下，也跑了过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

马兰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深情地叫道：“虎彪哥！”

金虎彪万分激动，声音喑哑地叫道：“妹子！”

两个人猛地搂抱在一起，马兰草手中的包袱落到了地上。

马兰草伏在他胸前，眼泪迸流：“虎彪哥！你让我找得好苦……”

金虎彪颤抖着手，抚摸着马兰草的发辫：“兰草妹子！你让我想得好苦……”

马兰草看着金虎彪：“虎彪哥！今生今世，我再不离开你了！”

金虎彪给她轻轻拭去眼泪：“妹子！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马兰草闻言，灿烂地笑了，她姣好的面容，仿佛一支带露的新荷绽放了。

突然，响起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两个人放眼看去，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过来。

金虎彪机警地从枪匣中抽出驳壳枪，一拉枪身，把子弹顶上了膛。他随手把马兰草拉到了身后，用身体挡住了她，然后举起了手枪。

一眨眼黑衣人纵马到了眼前，两人定睛一看，正是匪首郝十环。

马兰草失声道：“虎彪哥，他是郝十环！他不是死了吗……”

郝十环手里也举着一把驳壳枪，朝他俩叫道：“金队长！上回你没有打死我，我特来报仇！还要抢回我的‘米脂一枝花’，她原本是我的！”

金虎彪咬牙切齿喝道：“郝十环！你这恶贯满盈的匪首，看枪！”

金虎彪的枪响了，郝十环的枪也响了。金虎彪在连连开枪的同时，以闪电般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把马兰草拉倒在地，但是他却被郝十环的枪弹击中胸口，鲜血从胸口咕嘟咕嘟地流了出来。

马兰草从地上爬起来，扶住了金虎彪，大叫一声：“虎彪哥！”

郝十环从马上跳下来，举着枪一步步走过来，另一只手滴着血。

郝十环狞笑着，说道：“这回公平了，你只打中了我一枪，而且伤在胳膊上。”

金虎彪再扣动扳机，枪却没有响。

郝十环仰天大笑：“金队长，你的枪里没有子弹了……”

金虎彪吃力地说：“妹子！快开枪……”

马兰草被他提醒，猛地从地上的包袱中掏出那把勃朗宁手枪，朝郝十环扣动了扳机，可是枪却打不响。再扣，还是不响！

马兰草绝望地喊道：“哥！我的枪怎么打不响？虎彪哥……”

突然，马兰草被噩梦吓醒了，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她的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胸脯微微起伏着。

马兰草自语道：“吓死我了！”

三丫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道：“大姐，你咋啦，做噩梦了吧？”

马兰草说：“是的，我做了个梦，高兴死了，又害怕死了……”

三丫哼唧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马兰草摸索着找到火柴，点亮了炕墙上的小煤油灯。她跪在炕上，从枕头下轻轻抽出一个布包打开，拿出了她珍藏的勃朗宁手枪。她把弹夹卸下来，又拉动枪身检查了枪膛，吹了吹尘土，用布擦了擦，再把弹夹装好。她双手举枪朝墙角瞄了瞄，又把枪塞到了枕头下面。

她拧小了油灯捻儿，把褂子披在短衣外，靠着炕墙坐下，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然后以手托腮，回忆着梦境，想着心事。

忽然，她觉得房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又有猫上房的声音。上房的猫喵呜喵呜叫着。接着，门闩有响动。仔细听，有人用利器拨动门闩。

马兰草急忙从枕头下取出手枪，轻轻地把子弹顶上了枪膛，然后把握枪的手藏进了衣襟里面。

马兰草摇了摇三丫：“三丫！醒醒！房子外面有人，好像在拨拉门闩……”

三丫醒了，吓得用被子蒙住了头，失声叫道：“妈呀！……”

忽然，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马兰草喝道：“谁？”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色胆包天、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光头魏二，他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明晃晃的尖刀。

魏二压低嗓门儿，喝道：“臭丫头！别嚷嚷！是二爷我。勾魂的狐狸精，我找你算账来了！”

马兰草冷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死心！说吧，想算什么账？”

光头魏二一举刀，走到炕前，淫笑着：“风流账！快！乖乖地脱光了衣裳，让二爷美美地玩儿一回！”

蒙着被子的三丫，被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马兰草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当姑奶奶是谁？”

光头魏二说：“哈哈，不会是落魄江湖的女侠吧？”

马兰草一抡褂子，刷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枪，冷笑道：“你说对了！姑奶奶就是女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流氓！”

光头魏二吓呆了，倒退了两步，发疯般转身向外跑去，撞得门扇哗啦啦响。马兰草扣动扳机，叭的一声，朝着他的身影打出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