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枪的人正是巴特尔。他的枪声一响，震慑了这几只野狼。凶悍的头狼又嗥叫一声，带头逃命而去。四散奔逃的人们又很快地围拢过来，受伤的那个人哎哟哎哟地喊着痛。

有人说：“巴特尔，你的枪再不响，就出人命了！”

另一个人说：“点上火把，给他看看伤！”

巴特尔用生硬的汉话说：“大家先不要点火把，让他到船上去，用盐水洗一下伤口。”

有人扶着受伤的人向船边跑去。

巴特尔蹲下身子，对其余的人说：“大家先不要走动，我估计这些狼不会跑得很远。”

一个很瘦小的人问：“你怎么知道？”

巴特尔说：“瘦猴兄弟，我巴特尔是草原上的人，从小就和狼打交道！”

几个人闻言，也都伏下身子，或蹲或坐向四处观察着。巴特尔轻轻拉动枪栓，退出子弹壳，然后一推枪栓又顶上了子弹。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拉长声音的狼嗥声，似乎是头狼在召集同伴。西坠的弯月，从乌云后面钻出，四野的轮廓变得分明起来。

瘦猴说：“巴特尔，咱们回船上吧，狼不敢来了。”

巴特尔说：“等等，夜风传声，狼群就在南面。看见没有，离这里不远，有一条土岗子，狼是站在高处叫的，让我再给它们一枪！”

巴特尔站起身来，略抬枪身，朝着南面又叭地开了一枪。

枪声过后，众人侧耳细听，狼的嗥叫声消失了。为了恐吓狼，也为了驱寒气，人们重新点起了篝火。

巴特尔对瘦猴说：“瘦猴兄弟，点上火把，跟我到那边看看去！”

瘦猴点起一支火把，跟在大步流星的巴特尔后面，朝土岗子那里走去。

巴特尔和瘦猴赶到土岗子上，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见了血迹，随后惊喜地发现，一只狼躺在血泊之中。原来，巴特尔射出的那一颗子弹，可谓鬼使神差，正打中一只狼的腹部。它显然挣扎过，但最终没有爬起来，其他的同伴只得舍弃下它逃走了。

瘦猴吃惊得说话直结巴：“我的妈、妈呀！巴、巴特尔！你、你真行！……”

巴特尔哈哈一笑道：“看来，我巴特尔就是恶狼的克星！”

天亮了。黄河岸边，这条单桅杆的古老的航船却并不急于起锚，因为这一时刻太特别了。纤夫巴特尔随便打了一枪，竟打死了一只狼。

这里是宁夏石嘴山和平罗之间的一段河流，黄河水缓缓地向北面流去，西面远处，可以看见起伏的钢灰色的贺兰山山脉。

这会儿，巴特尔把狼吊在三根木头支起的木架上，已经剥下了黑脊背黄肚子、灰麻色的狼皮，挂到了一边，正用尖刀往下割着肉。火堆旁，有人正将狼肉往铁条上穿，正准备烤熟了蘸上盐末儿当早饭。

被狼咬伤胳膊的人，人称大分头，是货主的打头伙计。他长得粗壮结实，留着中间分缝的中分头，右胳膊包扎着白布条。他站在巴特尔身边，满脸露出崇敬的感激之情。

大分头说：“我说巴特尔，早就听说贺兰山的野狼是出了名的凶狠，这回，我算是知道了。那只狼，蹿过来就朝我的脖子下口，幸亏我用胳膊挡住了……多亏你呀，救了我一命！”

巴特尔咧开嘴，憨厚地笑着：“那会儿，我正坐在船边，抱着我那支三八枪值夜，半睡半醒着。忽然，我从风中嗅出了狼骚味儿！我浑身直打激灵，顶上子弹就跑过来了，可还是让狼把你咬伤了！”

矮胖的船老板凑过来，捧着黄铜水烟袋，比比画画地说：“这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说有人摸黑打一枪，恰巧就打死一条狼，我可不信！我们的英雄巴特尔就是这么神！……”

货主牛掌柜，高个头儿，穿着黑纺绸裤褂，抱着胳膊，鼻子上架着茶色镜，也一直在旁边看巴特尔剥狼皮。

牛掌柜说：“我从包头到宁夏走这趟货，也算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了，替我保着镖，逆水行船。我的伙计大分头大难不死，说明我们和巴特尔有缘分！”

巴特尔一甩手，噌地一下把尖刀扎在木架上。

巴特尔朝众人一抱拳：“船老板、掌柜的、兄弟们，我巴特尔从草原逃出来，为什么没有回家？就是想参加队伍杀鬼子报仇。我的家乡乌拉特后旗在西边，可我向南边走，直奔杭锦后旗，我知道那里有抗日队伍。可我遇见了两支杂牌军。虽说都是蒙古人的队伍，混了几天，我还是离开了他们，因为我想参加正规军，只有正规军打鬼子才过瘾，于是我又往南走，赶到临河，就遇见了你们……”

船老板说：“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当时，五原已经光复了，你如果往东走，找到正规军也不算难。”

巴特尔看着他，说：“当时我听说，门炳岳的骑兵第七师就在临河一带，因为我想当骑兵，就没想往五原那边去。可是，我连骑兵第七师的影子也没找到。后来，在黄河边，就看到了你们的船。你船老板说，宁夏的三十五师正往绥西开，是打硬仗的正规军，跟着船往南走，准能碰上。我信了，过了磴口、乌达，这不又过了石嘴山了，七八百里走过来，脚都走破了，可还是不见三十五师的影子……”

众人听他说得恳切，都善意地哄一声笑了。

船老板发急道：“巴特尔！我可没骗你！要说雇纤夫，我哪儿都能雇上。我给你打保票，如果实在碰不上，等到了宁夏城卸了货，我帮你去找！”

牛掌柜走到巴特尔面前，摸了摸狼皮上的毛，说：“巴特尔老弟，别找什么队伍了，凭你蒙古好汉的本领和胆气，不如跟我跑买卖，我给你配一支德国匣子枪，每月二十块大洋，给我做随身伙计如何？”

巴特尔哈哈一笑：“掌柜的！草原上的马不吃回头草。我连家都不要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的生死，我流落四方为的是什么？是要报仇雪恨，是要当兵杀鬼子。你的美意我领啦。”

牛掌柜遗憾地摇摇头：“好汉子！好汉子！难得呀……”

瘦猴举着烤熟的冒着烟儿的一串狼肉跑过来，说：“巴特尔大哥，狼肉熟了，撒上了盐末和调料面儿，请你吃这第一串！”

巴特尔接过穿着狼肉的铁条，用嘴吹吹，然后用牙叼着扯下一块狼肉，用力地咀嚼着。

船老板从怀中掏出一只白铜的扁酒壶，递给巴特尔：“味道怎么样？来口烧酒！”

巴特尔接过酒壶，说：“香！挺香！就是狼太老了，这肉有点硬！”

众人都笑了，围向火堆边，分抢着狼肉吃。

巴特尔看着手中的扁酒壶，有点爱不释手，他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酒，又扯了一块狼肉嚼着。

巴特尔说：“可惜呀，我那酒壶还有一把腰刀，都让鬼子搜去了！”

船老板狡猾地眨眨眼：“巴特尔，你要是喜欢，酒壶就送你了！”

巴特尔推辞道：“老板，这咋能行？我咋好要你的东西？”

船老板说：“巴特尔，我知道你们蒙古人离不开烈酒。我这白铜的扁酒壶值五块大洋呢。用你们蒙古人的谚语说：‘骏马要配金鞍’，你这种豪气的汉子，没有酒壶咋能行？”

巴特尔想了一下，看看船老板，说：“老板，我把这张狼皮送给你吧，你用它做条皮褥子，隔潮、防寒，最好不过了！”

船老板正想讨要这张狼皮，高兴地说：“巴特尔，我还真喜欢这张狼皮，那我可就收下了！”

牛掌柜说：“先把它撑开，挂在船头。一来让它风干，二来图个吉利，让咱们的船透着威风！”

船老板说：“对！大吉大利！大将军和山大王不都坐虎皮椅吗？我把它熟好了，铺在椅子上，做一把狼皮椅！”

巴特尔揣好酒壶，摘下狼皮，拎起来向船边走去。

船老板向众人喊道：“我说伙计们，吃完了狼肉，咱们起锚行船呐！”

宁夏城几十里的平川上有许多湖泊，人称“宁夏七十二连湖”。

城东的一片湖中，芦苇丛生，五月的南风吹来，苇丛绿波翻动，芦苇叶发着沙沙的声响。叼鱼郎在湖面上飞翔，时时从半空中猛扎下来，掠过水面，用长尖的喙，从湖水中夹起银白色的小鱼。菖蒲已经长出了一根根米黄色的小棒，散发着一种有点腻人的特别的香味来。

这时，湖边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三个穿灰军装的军人沿着湖边骑马奔驰而来。前面的正是上尉医官周嫣红，后面紧跟的是她的部下——年轻的女兵中士武秀秀和上士崔小萍。

周嫣红看着路边清冽的湖水，慢慢停下马，回身对两个女兵说：“秀秀、小萍，咱们歇一会儿，让马也喝点水吧。”

跟上来的武秀秀和崔小萍闻言，各自勒住坐骑，随周嫣红翻身下了马。三匹马的马鞍后，都拴着一个用铁丝编的鸽笼。三个人把马牵到湖边，放开了缰绳，任马儿们在湖边饮水吃草。

武秀秀喝了几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对周嫣红说：“周医官，我的骨架都快颠散了，还有多远才能回到军部？”

周嫣红看了看日影，再看看手表，说：“快了。我们现在大约和省城成一条直线，还有三十几里路吧。”

武秀秀把水壶递给崔小萍，一下子躺在草地上，又打了两个滚儿，把自己埋在狗尾草的草丛中，夸张地呻吟着：“累死了，我要累死了……”

周嫣红笑了笑，问崔小萍：“小萍，你也累坏了吧？”

崔小萍说：“周医官，我还好。不过，大清早就骑马出来，走了三百多里路到了目的地，把蓝雪、白雪和紫星星它们放飞，再返回来，这一去一回总有七百里的路吧，还真有点吃不消了。”

周嫣红摘下军帽，用手理了理头发，又用手帕擦着脖颈上的汗，问道：“怎么样，跟随我这个长官，进行这种额外的科目训练，是不是觉得有点儿苦啊？”

崔小萍喝了两口水，说道：“是有点儿苦，可是我就是愿意跟着你，因为我崇拜你，又把你看成是大姐！”

周嫣红亲切地拍拍她的肩头，没有说什么，然后拿着军帽，坐到草地上，解下水壶喝了两口水，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吹了起来。

崔小萍也坐下来，又跪行两步，凑到周嫣红面前，把一朵小红花插到她的头上，歪起头欣赏着她。

崔小萍问：“周医官，我常听你吹这曲子，挺好听的，它是啥名字？”

周嫣红放下口琴，答道：“这支曲子是《教我如何不想他》，是北大教授刘半农先生写的词。”

崔小萍说：“你唱唱歌词嘛！”

周嫣红清清喉咙，轻声唱了起来：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蜜也般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他……

武秀秀在草丛中咯咯地笑道：“周医官，我知道你想的是谁！”

周嫣红笑了笑，说：“小丫头，不许瞎说。这是刘半农先生当年留洋时，感叹国运衰败而写，明是思念恋人，实是思念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