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花部察觉出川板英夫的思乡情绪和隐约的厌战苦闷，也感觉到这或许是他的部下目前心中的通病。用什么东西才能驱除这种消沉的意志呢？一时令他颇伤脑筋。正当他苦无良策之际，由黑山重德师团长亲自签署的恢复川板英夫军籍暨晋升川板英夫为陆军中佐的命令到了。野田花部暗暗佩服师团长的治军方略。给帝国军人以无上的战功荣誉，坚定他们为圣战效命的忠诚，是至关重要的啊。他决定，举行隆重的授衔仪式，充分彰显这个事例，让他的部下军官们都振奋起来。

这一天，五原城防司令部院内，响起洪亮的日本军乐声。军乐队的二十几个乐手们都身着军礼服，戴着白手套，吹奏着锃亮的铜管乐器，打击着大小军鼓。

几张桌子拼起来，上面铺着绿呢台布，作为临时主席台用桌。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大幅的日本国旗。军官们也都穿戴得衣履鲜亮，站在院子里互相交谈着，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这时，野田花部从他的办公室走到院子里，只见他穿着军官礼服，脸上露出带着神圣意味的庄重的笑意。他的身后，是两个手托新军服、一个小锦盒和一把军刀的士官。

野田花部快步走到主席台前，面向军官们站定。乐队指挥给一个手势，军乐声停了下来。野田花部向众军官敬礼。

野田花部高声宣布道：“诸位！现在，我要首先宣读，大日本帝国蒙疆驻屯军黑山重德师团长的命令——”

小军鼓手嗒嗒地敲出一阵短暂的鼓声，加强着气氛。野田花部打开桌上的文件夹，拿出一份文件念道：

“陆军少佐川板英夫，在攻克支那乌不浪口阵地的战斗中，作战英勇，不幸负伤失去左臂，本已属退役回国的伤残军人。但是，川板英夫视回国为军人的耻辱，坚决要求继续做一名帝国军人，在圣战中立功，报效天皇，并写下感人至深的血书，业经野田花部大佐转呈。此忠勇品行，实为大日本武士精神的典范。兹特许川板英夫恢复军籍。为表彰其忠勇，破格授予川板英夫中佐军衔。授予川板英夫铜质樱花奖章一枚。”

野田花部放下文件，带头鼓掌，军官们也纷纷热烈鼓掌。随着乐队指挥的一个手势，军乐声大作。

军乐声中，川板英夫激动万分地走到主席台前，向野田花部唰地一个立正，然后是一个军礼。一个士官捧上锦盒，野田花部打开它，将奖章挂到川板英夫的胸前，两人再互相敬礼。

川板英夫转过身，向军官们敬礼。军官们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突然，川板英夫流下了眼泪，他涨红了脸，脸颊上的刀疤泛着紫黑色。他哽咽着，举拳高呼道：“天皇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给川板英夫授中佐军衔、铜质樱花奖章的第二天，野田花部把他召到办公室里密谈。

野田花部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套古色古香的中国家具。书橱上，放置着他搜罗来的中国线装古书。书案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中式文具。正面墙上一面日本国旗下面，一幅写有“知兵”两个汉字的条幅格外醒目。

野田花部坐在写字台后面，用手帕擦拭着他的玳瑁眼镜，好一阵子，并不理会川板英夫。川板英夫已经换上了佩着中佐肩章的崭新的军服。他右手托一顶大檐军帽，脚踏皮靴，毕恭毕敬地站在写字台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顶头上司的脸色。

野田花部终于擦完了眼镜。他戴上眼镜，下意识地看了川板英夫的左边空衣袖，冷不丁问道：“川板君，穿上了新军装，扛上了中佐肩章，有什么体会吗？”

川板英夫啪地立正，向野田花部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道：“大佐阁下，承蒙您的关照，不知怎样感激才好！我想，我肩上扛的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荣誉……回想起前不久，我曾经有过对大东亚圣战信心不足的想法，现在十分惭愧！我愿今后将功补过……”

野田花部微微点头，然后打开写字台上的文件夹，看了几眼，又将文件夹合上了。

野田花部压低声音，对川板英夫说：“川板中佐，我这里还有两份命令。当然，这是不能公开宣布的文件。我现在把这两个命令口头传达给你。”

川板英夫闻言，知道事关机密，连忙上前两步恭听。

野田花部说：“其中一个命令上说，目前，从包头到五原这条运输补给线，不断受到支那军队的袭扰，致使我们驻五原部队的补给品发生了困难。在包头至五原一线，帝国军队为击退支那军人，几乎每天都有小规模的战斗。也就是说，正常的补给线已经失去了保障。因此，师团长命令我们，在五原附近自筹一部分食品，自行采购一些物品！这个命令属于二级机密，你听明白了吗？”

川板英夫连忙回答：“阁下，我听明白了！”

野田花部接着说：“另一个命令属于一级机密。听着，对于少数意志消沉的影响士气的士兵，要让他们服用一些‘振奋剂’，这是国内药品专家高桥一郎博士的最新发明，混合有多种维他命。这种药丸已经运到了！”

川板英夫严肃地说道：“是，我会保守这个机密，请阁下放心。”

野田花部点点头，站起身来，几步跨到侧面墙边，刷地拉开一道墨绿色的落地绒布帘，露出墙上的一幅标有日伪军兵力布置的军用大地图。他又朝川板英夫做了个手势，川板英夫连忙走到地图前。

野田花部看着他，用手在地图上的“包头”和“五原”之间一比画，说道：“支那军人在断‘粮道’。中国‘三十六计’的‘釜底抽薪’，懂吗？”

野田花部不等他回答，又用手在“五原”周围画了个圆圈，向川板英夫说道：“五原地区，算是个富饶的地方。那里的牛羊、商队，都可以用战争的名义征用。懂吗？”

川板英夫回答道：“阁下，我懂，我全明白！”

野田花部拉上绒布帘，回到写字台后面，扶了扶玳瑁框眼镜，突然向川板英夫说道：“肩扛帝国军人荣誉的川板中佐，你建立新功的时候到了！带上你的士兵出发吧！到草原上去，以你的忠诚和勇敢，去征集牛羊、骆驼和粮食，去征集一切对固守五原有用的物品，完成这个光荣而艰苦的任务！以此报效帝国和天皇吧！”

川板英夫被野田花部一番信任和激励所感动，也因效忠天皇的信念而冲动，他戴上大檐军帽，立正敬礼道：“野田大佐阁下！在您的帮助下，我是一个获得新生的军官，谢谢您交给我这种艰苦的任务，我一定不辜负阁下的信任！”

野田花部走到川板英夫面前，和他握手，川板英夫十分激动，脸颊上的伤疤不停地抽搐着……

这天午后，五原城北大街“福喜堂”门楼前，二十几步远处，有两辆黄包车停了下来。接着，有两个人分别从两辆车上走下来，付过车钱后，径直朝“福喜堂”大门走过来。两个人都穿着长衫，戴着礼帽，架着黑墨镜，脚下是时兴的皮鞋，看上去，都是有点身份的人。这两个人是谁？原来是换了便装的五原警备司令杨云斋，和他的亲信小队长张栓栓。

那天，川板英夫在福喜堂撒野逞凶，被巡逻的张栓栓缴了枪的当口，张栓栓就盯住了马兰草。因为他在杨云斋那里见过马兰草的照片，有过大概的印象。虽说那天是在晚上，在灯影里看得不很分明，但他感觉那个穿浅蓝色旗袍、梳大辫子的勇敢的彩玉姑娘，就是马兰草。又过了几天，等与川板英夫的冲突一了结，张栓栓就把他的怀疑与猜测和杨云斋说了。杨云斋一听，也断定这事八九不离十。今天，他俩换上便装，决定来此察访一番。

正在这时，响起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日本骑兵忽然疾驶过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沿街摆摊的小商贩们，也都慌慌张张地收拾起东西躲藏着。

杨云斋和张栓栓正走到“福喜堂”门口，看见为首的军官正是川板英夫。只见川板英夫骑着一匹大洋马，头戴战斗帽，腰间挎着指挥刀和手枪，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带领几十个骑兵向北门方向疾驰过去。骑兵后面，是几辆骡子拉的胶皮轮大车，车上载着辎重，街心扬起一片尘土。

张栓栓用手掸掸灰尘，呸地吐口唾沫，说道：“神气什么！这个不是人的畜生！”

杨云斋看着远去的日本骑兵，说道：“你看见没有，川板带着行军锅和粮食呢，皇军中佐这回要出远门了！”

张栓栓已经跨上台阶，说：“管他娘嫁给谁呢！司令，里边请啊。”

杨云斋一撩长衫，随张栓栓步上台阶，跨进门里。

小红鞋正待在屋里，她悠闲地坐在圆桌旁，喝着香茶，嗑着瓜子。一抬眼，看见走进院子里的两个穿长衫和皮鞋的客人。她觉得前面引路的那个人好面熟，再细看看，认出他就是警备队的小队长张栓栓。小红鞋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扭着腰肢，一溜小碎步迎了出去。

小红鞋满面春风地笑道：“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队长大人嘛！您这可是贵客临门呀！”

张栓栓一拱手说：“老板！发财发财……”小红鞋朝杨云斋抛了一个媚眼，向张栓栓问道：“我说张队长，你也不介绍一下，这位爷是——”

张栓栓说：“这位爷是我大哥，杨老板！”

小红鞋忙说：“噢，是杨老板！欢迎，欢迎啊！”

杨云斋微笑着朝小红鞋一拱手，说道：“老板，客气啦！”

小红鞋挑起门帘，将二人让进她的屋里，又忙着让座、点烟。一个机灵的伙计，已经用托盘端过来两盏精致的盖碗茶。又一个伙计进来，用托盘端过来一碟红瓜子、一碟花花绿绿的日本糖果，放在了圆桌上。

小红鞋今天穿的是高开衩的杏黄软缎暗花旗袍，穿着肉色日本玻璃丝长筒袜的大腿时隐时现，脚下仍是一双红色软底绣花鞋，加上电烫的新式发型，再束着一条红色发带，更显得妖冶摩登。她凭着风月场和生意场上的经验，断定眼前的这位杨老板是个有来头的人。

小红鞋自己也点起一支香烟，挨着坐到圆桌旁，翘着兰花指，有模有样地抽了两口，嗲声说道：“杨老板，张队长，今儿一大清早，这花喜鹊子就喳喳地叫，我就知道一准儿有贵客登门，这不，两位爷就来了！”

张栓栓闻言有点酸得倒牙，笑道：“我说老板！你就别来这套虚词啦。”

小红鞋说：“哟！张队长，我小红鞋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着呐。上次，你制住了那个日本人，救下了我的姑娘们，是多大的恩德呀！这大恩大德正要报答呢！今儿个你发个话，福喜堂的姑娘们轮着陪两位爷玩上几天！对了，我还忘了，前几天，我这刚来了两个姑娘，一个今年十六，一个十七，都还是黄花闺女，没呢。土是土了点儿，也还不懂什么风情。可是两位爷要是想尝鲜儿的话，我这就去布置‘洞房’，一切花销都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