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8738字
一
住在子等之馆的妙龄神女(侍奉神的未婚女子),当然都是清女。她们年龄最小的十三四岁,大的二十岁左右,全都是处女。
她们演奏神乐时,穿的是正装,上身是白绸小衫,下身是红绸和服裤子。平时在馆内学习、干活时,都穿着宽松的棉布裤子、短袖和服上衣。每天早上做完分内工作后,她们会各拿一本书,去祢宜(日本神社的神职总称)荒木田大人的私塾学习国文及和歌,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咦?这是什么?”几个清女陆陆续续地走出后门,其中一人看到了墙上挂的东西。那是昨夜武藏留在这儿的随身物品。
“是谁的?”
“不知道。”“像是武士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是武士的,但是,是哪位武士的呢?”“一定是小偷偷了东西,忘了带走。”“哎呀!还是不碰为妙。”
大家都瞪大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身披牛皮的盗贼,每个人都争相发表意见,又不时紧张地咽着口水。
其中一人说道:“我去告诉阿通姑娘。”说完,朝馆里走去。“师父!师父!不得了了!您过来看看吧!”
小神女来到馆舍的栏杆旁,仰头喊着。此时,阿通正在房里练字,听到喊声随即放下笔,打开窗探出头问道:“什么事?”
小神女手指着后门方向说道:“那边,我们发现了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可以把东西交给荒木田先生。”“可是,谁也不敢碰那些东西。”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等一会儿,我下去拿好了。大家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快去私塾吧!”
过了一会儿,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太婆“阿婆,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阿通随口问了一声,就伸手去拿那个包袱。谁知,她一下竟未拿起来。那人把这么重的东西绑在腰上,还能走得动吗?
“我去一下荒木田先生那里。”对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后,阿通双手抱着那个包袱走了出去。两个月前,她和城太郎投宿到伊势神宫的社家(神职世袭家系)。当时,他们为了寻找武藏已走遍了伊贺路、近江路、美浓路。寒冬将至,一个女子很难冒着风雪翻山越岭,于是她只好暂时栖身在鸟羽(日本三重县东端)一带,以教笛为生。祢宜荒木田先生听闻此事,便邀请阿通来子等之馆指导清女们吹笛。
阿通来到这里,并非只为教授笛子,她也想多了解一些当地的古乐。而且,她很喜欢和清女们在幽静的禅林中生活,于是就决定暂住于此。
可是,随行的城太郎却带来了小麻烦。尽管他还是少年,却不被允许住在清女们的房舍里。不得已,只能让他白天打扫神苑,晚上住到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里。
二
冬季的神苑里,一片肃杀景象,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飒飒作响。稀稀落落的林子里,一缕晨烟袅袅升起,宛如神仙的化身。阿通立刻联想到,在清烟飘出的地方,城太郎正拿着竹扫帚扫地的模样。她停下了脚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儿干活呢!)她心里想着,脸上不由露出微笑。那个淘气鬼!
那个不听话的家伙!不过,最近一段日子,城太郎还算听话。尽管爱玩,也能老老实实地完成本职工作。
“喀嚓、喀嚓”那是折断树枝的声音。阿通双手抱着沉甸甸的包袱,来到了林间的小路。
“城太郎——”阿通呼唤了一声。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哟——”的一声。那是城太郎,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朝气蓬勃。很快,阿通就听到他跑下山的脚步声。
“是阿通姐姐呀!”眨眼间,他已来到阿通面前。
“我在练剑呢!我把那些树当成对手,自己练习剑术。”
“你练剑是可以的,但这里是神苑,是清净、祥和之所,是我们日本人的精神寄托之地。这一片圣地供奉的女神,被称为百姓之母。所以,那块告示牌写着‘禁止攀折神苑林木、滥杀鸟兽’。你是负责打扫神苑的人,就更不应该砍折树木了!”
“我知道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对阿通的说教很不以为然。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砍断树枝?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看见,肯定会挨骂的!”
“可是,我砍断一些枯枝应该没关系吧?难道连枯枝都不能砍吗?”“不能!”“你在说什么呀?那么,我有一件事要问阿通姐姐。既然这个神苑如此重要,那么现在的人们为什么没有好好爱护呢?”“这是一种耻辱。因为很多人的心灵早已荒芜了!”“仅仅是荒草丛生还不打紧。有些树木遭受雷击后,树干已经腐烂;还有些大树被暴风雨连根拔起,就任由它倒在路旁枯死。再看看神社里面,到处是鸟窝,很多屋顶在漏雨,厢房已经破败不堪,灯笼也挂得歪歪扭扭。这哪里像一个无比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问你从摄津外海看到的大阪城是多么璀璨夺目,德川家康也开始在全国各地修筑城池。在京都、大阪等地,任何一个将军或有钱人的宅院都修造得非常气派,听说他们的庭院不是利休风格的就是远州风格的。还有,他们的茶杯里也不会掉进一粒灰尘。但是,再看看我们这里,这么一大片神苑,只有我和耳聋的老爷爷这两三个人在打扫。”
三
阿通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城太郎,你这些话怎么和前几天荒木田先生在课堂上说的一模一样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听课了吗?”“我当然去听了。”
“穿帮了!”“你现学现卖是行不通的。不过,荒木田先生的这番话的确是语重心长。当然,我对你的卖弄可是毫无感觉哟!”“全白说了……听了荒木田先生的话,我觉得织田信长、秀吉、家康这些人,一点也不伟大。虽然大家都称颂他们的丰功伟业,但他们取得天下后,就把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所以我觉得他们并不伟大。”
“不过,织田信长和秀吉这两人还说得过去。虽然他们爱拿时势做借氏的幕府时代,尤其是永享至文明这段时期,那才真是民不聊生呢!”
“咦?那是什么景象呢?”“那段时期发生了应仁之乱。”“是的。”
“正因为室町幕府无能,才导致内乱四起。当权者只想不断扩张势力,老百姓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根本没人为国家大局着想。”
“你指的是山名氏与细川氏争权的事吗?”“没错!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发动战争。当时,荒木田先生的祖上荒木田氏经任职于伊势神宫。当时,很多自私的武士都为贪图私利而争斗不休。因此,自应仁之乱以来,参拜神社的人日益减少。承袭于古代的祭祀仪式,也逐渐荒废失传。见此情景,荒木田氏经先后二十七次上奏朝廷,要求重修神宫。但朝廷经费不足,幕府并无诚意,而那些武士更是自私,只顾着争夺地盘。结果,根本无人重视荒木田氏经的建议。在这种困境中,氏经先生既要和当权者周旋,又要四处游说人们,同时还要克服生活上的种种困难。在他的努力下,神宫终于在明应六年的时候,迁往临时宫殿进行修缮。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可笑?但仔细想想,我们也是长大后就淡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哪!”
城太郎等阿通一口气说完后,拍着手跳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吱声,就不知道吗?原来阿通姐姐也是现学现卖呀!”“哎呀!你知道?真是调皮!”
阿通作势要打城太郎,但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几步便停下来,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他。
“咦?那是什么?”城太郎跑过来。“阿通姐姐,那是谁的刀?”“不行!你不能拿,这是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要拿,借我看一下嘛。好大的一把刀啊!看起来好像很重。”“瞧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想拿。”
四
此时,阿通听到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草鞋声,原来是子等之馆的一个小神女朝这边走过来。
“师父、师父!祢宜先生在找你呢!好像有事要拜托你。”
看到阿通听到了自己的话,小神女又按原路回去了。
此时,城太郎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不停地张望着四周的树林。冬日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闪烁不定的光斑。城太郎站在地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城太郎!你怎么了?你瞪着大眼睛,在看什么呢?”“没什么。”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着手指甲。“刚才那位姑娘突然喊‘师父!’我还以为是叫我师父呢,所以吓了一跳!”
“你说武藏哥哥?”“啊、啊!”
城太郎支吾着。此刻,阿通突然感到一阵难过,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
城太郎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人?他的无心之词深深刺痛了阿通。阿通对武藏一时一刻也没有忘怀,这正是她的痛苦所在。自己为何不能挣脱这感情的枷锁呢?那个无情的宗彭泽庵和尚曾说过,她应该寻找一片与世无争的乐土,然后结婚生子,过普通女人的生活。但是,阿通却觉得宗彭泽庵是一个不懂感情、只会说教的和尚,反而同情对方。她对武藏的思念与日俱增,即使连做梦都想着他。
恋爱就像生病一样,总会给人们带来无法言说的伤痛。如果暂时忘记此事,阿通也能过得很好,但只要一想起武藏,她就会茫然自失,想要踏遍世间的每一寸土地找到他,然后靠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场。
“唉!”阿通默默地走着。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最让世人感到焦虑、苦闷、烦恼的事情莫过于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阿通泪眼婆娑,双手抱着武藏的包袱,默默地走着。她不知道那紧贴着自己胸口、充满汗臭的包袱和那把系着破旧刀穗的大刀,正属于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她不会知道,那包袱上的汗臭味正来自于武藏的身体。她只觉得那包袱异常沉重,此时她心里想的只有武藏,根本没留意到其他事情。
“……阿通姐姐!”城太郎从后面追上来,脸上挂着一丝歉意。这时,阿通正要走进荒木田先生家的大门。看到她那落寞、无助的背影,城太郎快步追过来。“你生气了?生气了?”
“没有,没什么。”
“不是城太郎的错,是我又犯了爱哭病。现在,我要去找荒木田先生,你回去把地扫干净,好吗?”
五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府宅取名为“学之舍”,同时也作为私塾使用。来这里学习的除了天真可爱的神女外,还有神宫附近三郡的孩子,这些孩子来自于不同阶级,共有四五十人。
氏富所教授的是当今的一些冷门学科,也就是被人们遗忘的古学知识。来此学习的孩子,从中了解到伊势神木在整个家乡的重要地位和它光辉的历史。现在,很多人都认为武学的兴盛就代表了国家的兴盛,至于地方上的衰微根本无人提及。作为一直守护神宫的子民,荒木田氏富希望自己能在幼儿心中播下古文化的种子,并期待这些种子有朝一日能长成参天大树,从而带动精神文化的繁荣发展,他将终身致力于这项悲壮的伟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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