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11068字
一
“吉冈门的第二代掌门真是颜面扫地呀——真是大快人心哪!看他们今后还怎么耍威风!”
这是一家位于京都城边饲牛町的小酒馆,酒馆内到处弥漫着炊烟和饭菜的香味。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绚烂的晚霞将天空染成火红一片。每当酒馆的门帘被人掀起时,便可看见盘旋在东寺塔上空的成群乌鸦,宛如一团黑雾。
“来!继续喝吧!”酒馆内,三四个小贩围坐在木桌前喝酒,一个行脚僧在一旁独自吃着饭,另有几个工人围在一起掷铜板赌酒喝。这些人把整个酒馆挤得水泄不通。
“好黑呀!老板,我们的酒都要喝到鼻子里去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知道了,我马上添柴!”说着,酒馆老板往屋角的炉子里添了一些柴火,房间顿时被照亮了。屋外的光线越暗,就越衬托得屋里红彤彤的。“一想起这事,我就生气。从前年开始,吉冈家就一直欠着我的木炭钱和鱼米钱不还。其实,这些小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除夕那天,我去武馆收账,他们不但不还钱,还把我赶了出来。真是越想越生气!”
“哎呀!不要生气了!莲台寺比武大败,就是对他们的报应,我们也算出了一口气。”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还非常高兴呢!”“不过,听说吉冈门清十郎输得很惨哟!”“不是他武功太弱,而是武藏太强了!”“武藏仅用了一招,就把清十郎的一只手斩断了,也不知道是左手还是右手。反正是被木剑砍断的,武藏真是厉害呀!”“是你亲眼所见吗?”
“我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所有去看热闹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命是保住了,却成了废人。
“然后呢?”
上立足了。可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那些弟子就更不中用了。现在,能与武藏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传七郎了。听说,他们正四处寻找传七郎呢!”
“那个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吧?”“嗯。这家伙的武功要比他哥哥高强,不过,他可是一个不服管教的二少爷。只要手里有钱,他决不会回武馆,甚至还利用父亲拳法的名望和关系,四处招摇撞骗,整日吃喝玩乐、无所不为,简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
“他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那么了不起的拳法老师,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优秀的血统也不一定能孕育出优秀的子孙哪!”
——炉火又暗了下来。刚才,一个男人一直靠着炉旁的墙打瞌睡。他大概喝了不少酒,此时睡得正酣。酒馆老板又向炉子里添了几根柴,尽管他动作很轻,可是木柴溅起的火星,还是迸到了那个人的头发和膝盖上。
“这位客官,您的衣服会被烧坏的,还是到后面的长凳上去睡吧!”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说了一句:“嗯、嗯!知道了。
你稍微轻点吧!”说完,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许是因为酒醉后头晕,他的表情显得郁郁寡欢。
此人脸上布满青筋,乃是常年酗酒所致。他不是别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二
莲台寺比武之事,已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当然也包括这里。武藏的名气越大,本位田又八就越觉得自己处境凄惨——在他出人头地之前,再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武藏的事情。可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人们谈论武藏,即使捂上耳朵也没用。所以,他的郁闷是用酒都无法化解的。
“老板,再给我倒一杯——什么?冷酒也行!用那个大杯!”“客官,您没事吗?您的脸色都发青了。”“胡说什么!我的脸天生就是青的!”本位田又八又喝了好几大杯,连酒馆老板都记不清他到底喝了多少,只是看他一个劲儿地猛灌。喝完酒,他又双手抱胸默默靠在墙角。虽然喝了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很旺,但本位田又八的脸上却毫无血色。
(——哼!我现在就要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只有练武一条路。不成功了!武藏才二十二岁,俗话说‘少年得志者难成大器’。这些人整天以天才自居,一旦过了三十岁,他们的名气就每况愈下,最终不过沦为街头的小混混。这就是他们的下场!)本位田又八心里想着。他十分不愿听到人们谈论武藏,心里颇为反感。他在大阪时,听说了莲台寺比武一事,便立刻赶到了京都。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太过在意武藏的成败,所以想亲眼看到比武的结果。
他心想:现在正是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马上就会有人修理他了!吉冈门清十郎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客,以及传七郎……这些人肯定不会放过武藏。
他一直在等着武藏一败涂地的那一天,同时也在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捷径。
“啊……好渴!”本位田又八倚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他客人都看着他。只见他走到墙角的水缸前,俯下身,用木勺舀水喝。喝完水后,他把木勺丢进水缸,掀起门帘,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看到本位田又八不付钱就要走,酒馆老板一脸惊愕,他急忙追出去喊道:“喂!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其他客人也都把头探出门帘,想看个究竟。本位田又八摇晃着身子,勉强站稳脚。
“干什么?”“客官,您是不是喝酒喝得忘了?”“忘了什么东西吗?”“是酒钱……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啊!是结账啊!”
“是的。”“可我没钱哪!”“啊?”
“真是难办呀!我现在没有钱。前一阵子都花光了!”“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打算白喝喽?”“闭、闭嘴!”
本位田又八伸手在身上找了找,最后找到一个印盒,顺手朝老板脸上丢了过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怎么会白喝你的酒——这东西付账绰绰有余了!你拿去吧!零头就赏你了!”
三
老板还没看清扔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被打中了脸,他痛得哎哟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脸。看此情景,酒馆里的客人非常气愤,他们一拥而出,指着本位田又八骂道:“你这家伙真不讲理!”
“竟然喝酒不给钱!”“——赶快付钱!”
这些人都很喜欢喝酒,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酒后无德的人。“这是什么臭毛病!浑蛋,付了钱再走!”众人将本位田又八团团围住。“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不知要弄垮多少个酒馆——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揍你一拳!”本位田又八看到众人气势汹汹,又扬言要揍自己,不禁握紧了刀柄。“什么?你们想打我?好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是一个比乞丐还下贱、比小偷还无耻的垃圾浪人!怎么样?”“你敢这么说我!”本位田又八狠狠瞪着周围的人说道:“你们听好了,可别吓着!”“谁会害怕!”“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师弟,是钟卷派的高手!难道你们没听过我的名字吗?”其中一人伸手指着本位田又八,怒斥道:“真可笑!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快点拿钱来!快付酒钱!”本位田又八接着说道:“如果印盒不足以抵账,再把这个给你们!”他冷不防地拔出刀,一下砍断了那人的手腕。只听一声惨叫,周围人仿佛觉得受伤的是自己,顿时慌作一团。“他动手了!”
众人争相逃命。本位田又八手握利刃,斜眼看着这些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无名鼠辈知道我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脑袋给我留下!”
暮色之中,本位田又八挥舞着大刀,不停叫嚣着:“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周围的人早就跑光了。夜色笼罩着大地,四周一片死寂,连乌鸦的叫声都听不到。
“……”本位田又八仰头一阵狂笑,可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欲哭无泪的哀伤。他颤抖着将刀收入鞘中,继续踉跄着前行。
中闪耀着点点光芒。
这只印盒是黑檀木做的,表面镶有蓝贝壳。虽然它看上去并不十分贵重,但盒上的贝壳却映着夜色闪闪发光,远看就像一群萤火虫在飞舞,十分耀眼夺目。
“——咦?”此时,一个行脚僧走出酒馆,捡起了那个印盒。他原本急于赶路,可此刻他拿着印盒又折回酒馆附近,借着门缝里的亮光,仔细看着盒上的图案。“——啊!这是主人的印盒呀!他惨死在伏见城工地的时候,身上肯定带着这件东西。对!没错!这印盒的底部还刻着‘天鬼’二字。”“绝不能放走那个人!”想到这儿,行脚僧紧追本位田又八而去。
四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本位田又八虽然听到了喊声,却没反应过来。一是因为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名字,二来他早已醉得迷迷糊糊。他从九条往堀河的方向走去,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能辨清方向。行脚僧加快步伐,追了上来。他从背后一把抓住本位田又八的刀鞘。“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请留步!”本位田又八回过头,打了个酒嗝问道:“叫我吗?”行脚僧目光冷峻地盯着本位田又八,说道:“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阁下吗?”
本位田又八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接着说道:“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可是,你要干什么?”
“我有事想问您?”“什……什么事?”“这个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印盒?”
此刻,本位田又八的醉意渐渐消失了,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位惨死于伏见城工地的武士的面容。
“您是从哪儿得到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这个印盒为何会在您手上?”
行脚僧不停追问着。此人有二十六七岁,虽然是一身僧人打扮,全身上下却显得意气风发。本位田又八想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于是板起脸说道:“从哪儿得到的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你知道这个印盒的来历?”
“别骗人了!”本位田又八依然满不在乎。
行脚僧突然改变语气说道:“请说出实情!否则,你要承担一切后果!”
“我说的就是实话。”“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位田又八故意虚张声势。“你这个冒牌佐佐木小次郎!”话音刚落,行脚僧手中的四尺多长的橡木禅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本位田又八身前。本位田又八虽仍有几分醉意,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啊——”
他踉跄着后退,结果脚下一软,还是跌坐在地上。谁知他一骨碌就爬起身,飞也是地跑掉了,其速度之快简直让行脚僧措手不及。
这就是轻视醉鬼的严重后果,行脚僧急得大骂:“你这家伙!”他随后追了过去,迎着风,把禅杖掷向本位田又八。本位田又八闻声一缩脖,那根禅杖呼啸着从耳边飞了过去——本位田又八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行脚僧的对手,于是加快脚步,逃之夭夭。行脚僧捡起那根落在地上的禅杖,拼命追赶。等稍微追近一些后,他算准了距离,再一次将禅杖掷了出去。本位田又八拼尽全力,好不容易躲过禅杖的两次攻击。此时,他全身醉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他的喉咙干渴,像火烧一样难受。无论跑了多远,他总觉得身后能听见行脚僧的脚步声。这儿是邻近六条或五条的城区,应该安全了。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着粗气。“唉!真倒霉……他不会再追来了吧!”随后,他又看了看街道里的胡同。他并不是在想着如何逃跑,而是在寻找水井。
终于,他发现了一口水井,便向一条胡同的深处走去。这是一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的水井。
本位田又八用吊桶打上来井水,端着桶就往嘴里灌,喝够水后,他终于放下桶,开始洗脸。
“那行脚僧究竟是谁呀?”刚才的一幕,他还心有余悸。
那个装有金子的紫色皮质荷包、中条派的武功印可和刚才那个印盒,都围攻而死,本位田又八就从他身上取走了这些东西。后来,本位田又八将荷包里的钱都花光了,剩下的只有中条派的印可和那个印盒。“那个行脚僧说‘印盒是我主人之物’——看来,他一定是那个武士的手下。”
这世界怎么这么小,竟然会碰到他。本位田又八总觉得有人在追自己,既惭愧又忐忑。他想尽量往黑暗的地方走,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对方随时会像鬼影一样冒出来。
“他手里那根打人的东西,到底是手杖还是木棒?要是被那东西打中脑袋,一准没命——我可得小心点!”
本位田又八擅自花光了死人的钱,这事一直令他非常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想到这儿,那个在炎炎夏日里惨死的武士,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一定努力工作赚钱,然后把这笔钱还给他。等我出人头地之后,一定要立一座石碑供奉他。他在心里,不停地跟死去的人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那个中条派的印可,思考着:“——对了!我不能把这东西一直带在身上,这样很容易被别人怀疑。倒不如把它扔了算了。”这个卷轴不便于随身携带,拿着它说不定还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不过,本位田又八转念又一想,丢掉它实在可惜。如今自己身无分文,这个卷轴就是唯一的财产了。只要把它当作敲门砖,总有一天能找到发达的捷径。即使不能出人头地,也是一个炫耀的资本。本位田又八仍然心存侥幸,虽然当初被赤壁八十马骗得血本无归,但他至今仍没有醒悟。
自己冒用的那个“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的确很吃得开。那些没名气的小武馆和喜欢武术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表现得毕恭毕敬,还会主动提供食宿。正月以来的这半个多月,本位田又八就是靠着那个印可到处混吃混喝。
“还是不扔为好。我好像越来越胆小了,这样可不能出人头地!我也应该学学武藏的胆大妄为,学学那些天下群雄的气势!”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可眼下自己还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贫民街里的房子,都是用泥巴和茅草搭建而成,很多都是歪歪斜斜的。但在本位田又八看来,只要头上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