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当世高手(1)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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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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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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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02字


这三人中,有一个像是男仆,另一个像是老尼姑的儿子。那个像儿子的人,年纪在四十七八岁左右,长得酷似京都名物——白瓷人偶。他皮肤雪白,面色红润,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安适、恬静的气息。刚才,这个老尼姑叫了一声“光悦!”想必此人就是。说起光悦,那可是一位名扬天下的人物。如今,他居住在京都的本阿弥路。


据说,他每个月能从加贺大纳言那里得到两百石的资助,不知羡煞多少人。他身居闹市,因为每月有两百石的收入,所以生活极为安逸。同时,他还受到德川家康的赏识,被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就连天下诸侯途经光悦府门前时,都要小心翼翼,低头慢行。


由于他住在本阿弥路,所以又被称作“本阿弥光悦”。他的原名叫次郎三郎,是刀剑鉴赏、改铸、保养方面的行家。正因为祖上有这种特殊技能,丰臣家也都给予这一家族丰厚的待遇。所以,这一家族一直以来都具有崇高的声誉和显赫的地位。除了通晓各类兵器之外,光悦还精通绘画、陶艺、泥金画,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提起当今知名的书法家,人们很容易想到住在男山八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大人、近卫信尹公,这三人都是三藐院体(日本书法流派)的大家,不过很多人都说,光悦才是当今日本书法界的泰斗。


光悦认为,这样的评价仍不足以体现出自己对日本书法的巨大贡献。京都的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光悦去拜访好友近卫三藐院。近卫三藐院是氏长者(平安时代对氏族长官的称呼)前关白家族的公子,当时担任左大臣一职,通晓人情世故。当年发生了朝鲜战争,近卫三藐院对别人说:“征朝并非秀吉一人之事,它关系着日本的兴亡。为了日本的将来,我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他上表天皇,申请参战。秀吉闻听此事后,大声吼道:“天下最无用之人就属他了。”当时,秀吉如此讥讽近卫三藐院。到了后来,很多人都认为,丰臣秀吉发动的朝鲜战争才是历史上最失败的一次战役。此事的确很讽刺,不过这些暂且不提。


每当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便成为二人经常谈及的话题。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书法名家,你会选谁?”


光悦不慌不忙地答道:“——首先是您,其次就是八幡泷本坊的昭乘。”


三藐院一脸疑惑,接着问道:“你说首先、其次什么的,那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呢?”


此刻,光悦面带严肃,看着对方说道:“在下才是。”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此刻出现在武藏面前的寻常男子,会是那个本阿弥路的光悦吗?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只带了一个随从出行,而且衣着、茶具也相当简朴。



光悦在膝上展开一张怀纸,手持画笔,专注地描绘着草原的景色。在他身旁散落着一些画废的纸,上面勾勒着一些流畅的线条,估计是练习用的。


——听到母亲的喊声,他心中纳罕,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站在家仆身后全身战栗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对方的眼眸平静如水,武藏与他对视了一眼后,自己的心情也缓和下来。光悦的眼神不仅让人感到友好,还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武藏很久没看到这种目光了,那眼眸深处闪动的光芒,进一步证明了对方超群的智慧。武“浪人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的儿子,今年也已四十八岁了。家母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眼神不太好。如果家母冒犯了您,在下愿为她的疏忽向您道歉,请多多原谅!”


说着,光悦将笔纸放到毛毡上,要合掌给武藏赔礼。武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必须要跟对方说明白自己不是有意惊吓他的母亲的。


“哎呀……”武藏连忙跪下身子,阻止光悦道:“那位老婆婆是您的母亲吗?”“是的。”“该赔礼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令堂为何会受如此惊吓,她一见到我,丢下竹筐就跑。我想令堂乃年迈之人,好不容易挖了一筐野菜,扔了实在可惜,所以就把那些野菜捡起来给您送过来。事情就是这样,还望您多见谅!”


“哦!原来如此。”光悦恍然大悟,他微笑着对母亲说:“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此时,那位老尼姑终于放下心来,她从家仆身后慢慢探出头问道:“光悦呀!如此说来,这位浪人不会加害我们吧?”


“人家怎么会加害您呢!他看到您丢在地上的野菜,还好心帮您送回来呢!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


老尼姑觉得有些失礼,便走到武藏面前,深深鞠躬道歉。“是我太失礼了。”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尼姑脸上也有了笑容,她跟儿子说道:“刚才的事,的确是我太失礼了。不过,我看到这个武士第一眼,就觉得他身上血腥气太重,让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瞧,也并非如此呀!”


听了老尼姑的几句闲谈,武藏心里仿佛挨了几下重锤,他此时才意识到,别人早已把自己看穿了。



——一个满身血腥气的人。


光悦的母亲一语道破了武藏的身份。在此之前,并没有谁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被老尼姑这样一说,武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固有的邪气。那老尼姑的感觉是如此敏锐,简直令武藏无地自容。


“这位侠客!”光悦打了声招呼。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目光炯炯,头发如雄狮般竖立,体形强悍无比。不知为何,光悦心里对武藏十分喜爱。


句话不说,也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心都要被蓝天融化了。”


老尼姑接着说道:“我再去挖点野菜,一会煮点菜粥招待您。如果不嫌弃,就请喝杯茶吧!”


和这对母子交谈的时候,武藏觉得根植于体内的杀气似乎被连根拔除,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他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了毛毡上。


双方越聊越投机,武藏对这对母子也逐渐熟悉起来。这位老母亲名叫妙秀,是京都城内人尽皆知的贤妻良母;儿子光悦住在本阿弥路,是当今日本艺坛中大师级的人物。此时此刻,武藏终于确定,眼前之人正是本阿弥光悦。


提起兵器,很多人自然会想到本阿弥家族。不过,武藏仍无法将眼前的男子与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光悦联系在一起。也许这对母子的确出身显赫,但武藏与他们是在草原中偶遇,所以觉得对方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并且,光悦那种和蔼可亲的态度,也让武藏颇为感动。


妙秀一边煮水,一边问儿子:“这孩子有多大?”光悦看了武藏一眼,答道:“大概有二十五岁吧!”武藏摇头说道:“不对!是二十二岁。”听到此言,妙秀惊讶地说道:“这么年轻呀!只有二十二岁,简直都能当我的孙子了。”接着,妙秀又问武藏家乡在哪儿、父母是否健在、跟谁学剑等等。武藏被老尼姑当成了孙子,心底不觉涌起一股暖流,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言语间不禁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时至今日,武藏一直在严酷的武学之路上摸爬滚打,一心要将自己锻炼得如钢铁一般坚强,所以他始终没有机会停下脚步享受一下生命。此刻,和妙秀面对面地交谈,使得他那历经风吹雨打、日趋麻木的肉体,重新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好,他多么想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眼前的这对母子与周围环境是多么和谐,就连毛毡上摆放的东西,甚至是一只小茶杯,也能与蓝天碧草合为一体。他们就像翱翔在空中的小鸟一样,自在、悠闲。可武藏却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更无法像他们那样投入大自然的怀抱。



只有在交谈时,武藏才觉得双方没有隔阂,这令他欣慰不已。不一会儿,妙秀开始望着茶壶发呆,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武藏画画。这样一来,武藏也沉默了。他不知该干些什么,只觉得无聊和寂寞。


武藏这样想着。在他看来,这对母子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他们是为了挖野菜,也应该等天气暖和些再来。那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能挖到很多野菜;如果是为了品茗,根本没必要将茶炉、茶具大老远地带到这儿,使用起来也不方便。况且,本阿弥家是望族,肯定有一间十分讲究的茶室。


(难道,他们是为了画画?)武藏如此猜想着,目光便落到了光悦宽阔的背上。他稍微侧了侧身,看了一眼光悦的画,纸上画的跟先前一样,都是一些流水样的线条。原来,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此时,光悦专心致志地描画着流水的线条。他想借用笔墨将这条河的样貌呈现在纸上,却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他不停地画了扔、扔完又画。


(哦!看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事啊!)武藏忘记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尖的另一端,自己就达到物我两忘之境——与天地合二为一。哦!不对!就连这种意识都消失了。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击倒对手——光悦大人大概把那条河当成了对手,所以一直画不好。如果他把自己当成那条河,肯定就能画好!)无论任何事情,武藏都下意识地与剑术联系在一起。从剑的角度思考绘画,他似乎稍有领悟——但他不明白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能如此乐在其中?这母子二人虽然默默地相背而坐,却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在尽情享受着此情此景。这种恬静、惬意的心境,令人不可思议。


(看来他们实在闲得慌呀!)武藏下的结论,十分幼稚。


(在如今乱世中,竟有人整天以画画、品茶为消遣……我真是没有这种福分。他们一定十分珍惜祖先留下的财富,甘愿过这种安静恬淡、与世无争的生活。)又过了一会儿,武藏有些意兴阑珊。对他而言,懒惰是一大禁忌。一想到这儿,他就再也坐下下去了。


“打扰你们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草鞋。武藏觉得,自己终于要从无聊中解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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