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11420字
一
武藏面朝大海,坐在烤海螺的小摊前,整理着鞋袜。“客官,我们的环岛游船还有两个空位,您要不要坐呀?”
一位船工走过来拉生意。刚才,两个挎着篮子的渔家姑娘就一直站在这儿兜售海螺。“这位客官,买点海螺吧!”
“您买点海螺吧!”“……”
武藏解开一直裹在脚上的破布条,那布条上满是血污。原本疼痛不已的伤口,现在竟然消肿了,恢复了原状。由于布条裹得太久,以致那只脚的皮肤看起来又皱又白。
“不要,不要!”武藏挥手赶走了渔家女和船夫,他试着把脚踏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海,让海水漫过双脚。这天早上,他几乎忘记了脚伤,体力也完全恢复了,他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这不仅因为脚伤基本痊愈,更因为他的心境已与昨日大不相同。现在的他,对未来充满信心。
武藏请卖烤海螺的姑娘帮忙买来一双皮袜子和新草鞋,穿上鞋袜后,他试着在地上走了走。由于一直跛着脚走路,一穿上新鞋还有些不习惯,尽管伤口还有点轻微的疼痛,但已无关大碍。
“那边的船工在喊乘客上船呢!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北端)吗?”
正在烤着海螺的老头提醒着武藏。“是的。抵达大凑之后,就能找到开往津市(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平原中部)的船了吧?”“对!那儿还有开往四日市(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平原北部)和桑名市的船哟!”
“老伯!今天是年底的几号?”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连日期都忘了,今天是腊月二十四。”
“才腊月二十四呀!”
武藏快步跑到高城海滨的渡口,他觉得自己还能跑得更快。
开往对岸大凑的船上,坐满了乘客。与此同时,阿通和城太郎也在神女们的陪伴下来到了五十铃河的宇治桥头。也许此刻,她们也在挥手告别。
五十铃河向着大凑的方向流去,伴随着阵阵海浪声和摇橹之声,渡船徐徐前行。
武藏抵达大凑之后,立刻换乘开往尾张(日本旧国名,位于爱知县西半部)的渡船。船上乘客多半是旅客,左岸能看见古市、山间的水田和松坂街道两侧的林木,巨大的船帆被风吹得很满,渡船沿着伊势海的海岸线,缓缓前行。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赶往同一地点,不知他们谁会率先抵达。
二
如果到了松坂,就可以打听到那位生于伊势,号称“鬼才”的武士神子上典膳。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津市下了船。
在津市码头下船时,一个走在他前面的男子引起了武藏的注意。此人腰间挂着一根两尺长的木棒,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另一端安有一个秤砣。此外,他腰上还插着一柄皮质刀鞘的无护手的短刀。此人年龄在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黑一些,略微发红的头发还有点自来卷。
“师父!师父!”此时,有个十六七岁的铁匠学徒一边喊着,一边从船上跑下来。若非有人如此称呼,任何人都会把那个中年人当成一个流浪武士。武藏看了一眼那个脸上沾满煤灰的小徒弟,只见他肩上扛着一个长柄的铁锤。
“等等我,师父!”“你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怎么能忘记吃饭的家伙呢?”“我已经拿回来了!”“那是应该的!如果你敢忘了,小心你的脑袋!”“师父!”
“你话真多!”“今晚,我们要住在津市吗?”“太阳还老高呢!先赶路吧!”
“真想住在这儿呀!偶尔出门工作,也可以顺便玩一玩嘛!”
码头通往街市的一路上,礼品店鳞次栉比,为客栈招揽生意的人也是随处可见。
那个扛着大锤的铁匠铺学徒,光顾着看热闹,没能跟上自己的师父,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终于,他发现师父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个玩具风车,正朝自己走来。
“岩公!”
“是。”“帮我拿着这个。”“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会被人碰坏,最好插在领口里。”“这是礼物吧?”
“嗯……”看来是师父买给孩子的礼物。外出多日回到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看到孩子的笑脸吧!走在前头的师父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口里的风车会被碰着。
尤其巧的是,这师徒走的路线,正是武藏要走的路。
(哈哈……)武藏心里有了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不过这世上的铁匠和携带链子飞镰的人毕竟不在少数,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走在他们前面或后面,悄悄观察着他们。当他们从津市的城下横穿过去,走向铃鹿山时,武藏已从二人简短的对话中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主动上前搭话:“请问,您是要回梅田吗?”对方冷冷地答了一句:“是的,我们要赶回梅田。”“请问,您是不是宍户梅轩先生?”“嗯……你怎么知道我是梅轩?你是?”
三
翻过铃鹿山,由水口(位于日本滋贺县南部)赶往江州草津(位于日本滋贺县南部)。这是去京都的必经之路。几天前,武藏才从这里经过。他打算在年底之前赶到京都,并希望新年时在京都喝到屠苏酒,所以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此处。
前几天他去拜访宍户梅轩时,正赶上对方不在家,武藏也未强求,只希望他日有缘再见。没想到竟在此地巧遇梅轩,这不得不说他与链子飞镰颇有宿缘。
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一个学武之人。”
“啊!原来如此。”梅轩脸上并无惊讶之色。“你就是那个住在山田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人吧?”“您听说了?”
“你去荒木田先生家打听过我吧?”“是的。”
“我的确去荒木田先生家干活了,但并不住在那儿。我借用了神社街的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一件只有我才能胜任的工作。”
“哦……然后呢。”“我听说一个住在山田客栈的游学武者,正在找我。但我很怕麻烦,所以没有理会。原来就是你呀!”“是的。听说您是链子飞镰的高手。”“哈哈哈!你见到我的老婆了吗?”“是的,尊夫人还让我见识了八重垣派刀法的招式。”
“这不就得了嘛!你实在没必要追着我要比武。链子飞镰的基本招式,内人也都表演给你看了。如果你还想见识更多的招式,恐怕没看到一半,就命丧黄泉喽!”
原来这对夫妻都是高傲自大之人。也许武学与自满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但话说回来,若非对方拥有精湛的武艺,也不会如此骄傲。
现在,武藏的涵养功夫非常好,完全没把梅轩的话当回事。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不会任由对方这样奚落自己。在他开始人生磨炼之时,宗彭泽庵曾告诫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探访宝藏院和小柳生城的经历,也让他颇有感悟。
武藏把自尊心和脾气放到了一边,容忍了对方的无礼。他仔细权衡着对方武功的高低,对待对方的态度也极为恭谦。
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喜怒不行于色。“是的。”他语气恭敬,像个初学者。“您说的没错,光看尊夫人的招式,就让我获益匪浅。能在此相遇,实属有缘,所以在下希望向您请教一些链子飞镰的使用技巧,在下必将感激不尽。”
“如果是谈话。那当然可以了。今晚你要投宿在关市(日本三重县西北部)的客栈吗?”
“我是那样打算的。不过,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让我到您府上叨扰一晚?”
“我家又不是客栈,被褥不够呀!如果你不介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同住。
四
黄昏时,三人抵达了铃鹿山。
山坳里的村落,在金红色夕阳的映照下,宛如一片绚烂而沉寂的湖水。岩公先跑回家送信儿,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出现在铁匠铺的屋檐下,那孩子手里正拿着父亲买的风车。“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原本骄傲自满的宍户梅轩,一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爱的父亲。“喂!喂!我的小乖乖!”他朝铁匠铺的方向不停挥着手,逗弄着孩子。梅轩回到家后,便和妻子带着孩子走进正屋,把随行的武藏丢在了一旁。直到晚饭时,他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要在此住宿。“对了!对了!把那个游学武者叫过来,一起吃饭吧!”此时,武藏仍穿着草鞋,站在作坊里的风箱旁烤火。梅轩看到他,便吩咐了妻子一声。那妇人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了,还住了一晚。”“就让他和岩公一起睡吧!”“上次,我让他睡在了风箱旁的席子上。今晚也让他这样凑合一晚得了!”
“喂!小伙子!”梅轩在炉子上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能少喝一点。”
“来一杯吧!”“好的。”
武藏坐到了过道和正房之间的台阶上。“我敬您!”
说完,武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一种略带醋味的当地酒。“酒杯还您!”“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这儿还有酒杯。不过,年轻人。”“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今年多大了?”“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故乡是?”
“美作。”话一出口,宍户梅轩突然瞪大双眼,重新打量起武藏。
“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就是‘akezou’(武藏)。”此时,梅轩的妻子拿来了碗筷,还端来了汤和咸菜。“请用!”
她把饭菜直接放到了草席上。
听到武藏的回答,宍户梅轩倒吸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啊……”
“酒温好了!再来一杯吧!”说着,他又给武藏满上了酒。“你从小就叫‘akezou’(武藏)吗?”他突然问了一句。“是的。”
“你十七岁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吧?”“是的。”
“那你十七岁时,是不是和一个叫本位田又八的人参加了关原之战?”听到这儿,武藏心头一惊。
“看来您对我非常了解呀!”
五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也参加了那场战役。”听到这儿,武藏顿时觉得和对方亲近了不少,而梅轩也改变了态度。
“难怪觉得您很面熟,原来我们曾在战场上见过呀!”武藏说道。“这么说来,你当时效力于浮田阵营喽?”“当时,我们驻扎在江州的野洲河,与当地乡士一起组成了先锋营。”“原来如此,那我们可能真的遇到过。”“你的朋友本位田又八怎么样了?”
“大战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你说的‘战后’是指什么时候……”“会战之后,我们藏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里养伤,伤痊愈后,我们就在那儿分手了,直到现在。”“哦!”
梅轩对着已经抱孩子上床睡觉的老婆说道:“没酒了!”“你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吧!”“谁说的!我们还要喝!”
“今晚怎么喝这么多呢?”“因为我们谈得很投缘!”“已经没酒了。”
声。
“师父,什么事?”岩公打开那扇矮门,探出头问道。“你到斧作那儿借一升酒来!”听到这儿,武藏立刻拿起饭碗说道:“我先用饭了!”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拿着筷子的手,说道:“等一下,我们还没喝够呢!”
“我特地叫岩公去拿酒,等一下再吃饭吧。”“请别为我劳心,我已经不能再喝了。”“没关系!”梅轩十分真诚。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链子飞镰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没有酒,我们可怎么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他把酒从坛子里倒进铫子(长把酒壶),放在炉上温着。此时,梅轩正为武藏耐心讲解链子飞镰在实战中的优势之处。“使用链子飞镰很容易克敌制胜,因为它不同于刀剑,让敌人毫无可乘之机。此外,还可以在正式攻击之前,利用锁链缠住对方的兵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拿秤砣。”
梅轩坐在那儿,示范给武藏看。“如果敌人攻击过来,你可以用镰刀挡住对方的兵器,同时用秤砣去攻击他,这也是一招。”说完,他又换了一种招式。
“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是敌人离自己较远时,可以先用锁链缠住对方的兵器,无论是刀、枪、棍、棒,都能用这招克敌制胜。”
说完,他又教武藏投掷秤砣的方法。他一连讲了十几招,包括锁链的蛇形舞动之法、飞镰与锁链的并用之法,此招可以起到干扰对方判断、反守为攻的效果。梅轩滔滔不绝地讲着链子飞镰的玄妙之处。
而武藏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全神贯注,唯恐稍有遗漏,完全置身于链子飞镰的世界中。武藏一边听,一边琢磨。
(人人有两只手,可宝剑仅用到一只手。)他暗自思忖着。
六
不知不觉间,第二坛酒也见了底。尽管梅轩也喝了很多,但绝大部分都斟给了武藏。由于话很投机,武藏不觉喝过了量,醉得一塌糊涂。
“老婆!我们去后面睡吧。这儿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去后面铺一下他的妻子原打算睡在这间屋,因此当两人喝酒时,她抱着孩子直接钻进被窝睡了。
“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吧!”从刚才,梅轩对待武藏的态度就突然变得亲切起来,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正屋,而让自己去后屋睡。她真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另外被窝早已被捂暖,她实在不愿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他跟岩公一起睡工具房吗?”“笨蛋!”梅轩瞪了一眼从床上爬起来的老婆。“那也得看是什么客人呀!别废话了,快去后面铺被子!”“……”
他的妻子穿着睡衣,一脸不悦地走进里间。梅轩抱起早已睡熟的孩子。“年轻人,这儿的被子虽不是很干净,但炉火很暖和。半夜若是口渴,这儿也有茶。快到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吧!”说完,梅轩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妻子过来换枕头的时候,已是面带笑容。
“我丈夫也醉得不省人事,再加上旅途劳乏,他说明天要睡个懒觉呢!所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早吃完饭再上路吧!”
“是。谢谢!”武藏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因为他早已烂醉如泥,就连草鞋和上衣都无法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