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9648字
一
自古以来,轿子和滑竿都是上层阶级惯用的交通工具。不知何时,这种交通工具已普及到市井、城镇,就连一般的百姓也经常乘坐它出行。
此时,一个人正坐在一个类似竹篓的简易轿子上,竹篓两侧各穿着一根竹棒,前后轿夫抬着轿子,不停地喊着号子,就像扛着一堆货物。
那个竹篓很小,要是轿夫加快速度,乘坐者就容易掉下来,所以两手必须抓紧两边的竹棒。
“嘿咻!嘿咻!”同时,乘坐者还要根据轿子的节奏来调整呼吸和身体平衡。此时,在松原的街上,七八个人手提灯笼,簇拥着这顶轿子,从东寺塔方向飞奔而来。每到夜晚,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河就无法通行,如果有急事,只能走陆路。因此,这条路在半夜会经常响起轿子声和挥动马鞭的声音。
“嘿咻!”
“嘿咻!”“哎哟——”“就快到了!”“快到六条了!”
这群人不像从几里地的近处赶来,因为轿夫和随从都已疲惫不堪,他们气喘吁吁,仿佛心脏随时会从嘴里跳出来。
“这里是六条吗?”“是六条的松原。”“再加把劲儿!”
这些人提的灯笼上,装饰着大阪倾城町特有的松树花纹。坐在轿子里的是一位壮汉,那些早已筋疲力尽的随行者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二少爷,就要到四条了!”有人向轿内禀报。那个壮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原来他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瞌睡。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啊!小心掉下来!”随即一把扶住轿子上的人。此时,那个壮汉才突然睁开眼说道:“啊!口渴了!给我酒,把那个装众人正想休息一下,一听到轿内人说:“停轿休息!”便立刻放下了轿子。轿夫和随从已是大汗淋漓,他们掏出毛巾擦拭脸上、身上的汗水。
轿里的人接过竹筒,就一口喝干了。见此情景,随从不禁提醒道:“——传七郎大人,您已经喝得太多了!”
此时,传七郎终于清醒过来,他大声喊着:“啊!酒好凉!牙齿都打战了!”
接着,他又把头伸出轿外,望着满天繁星说道:“天还没亮呢……我们简直是神速呀!”
“令兄一定是心急如焚,等着您回去呢!”“希望哥哥能坚持住……”“虽然医生说可以保住命,但他情绪还很激动,伤口还经常流血。”“……哦!想必是懊悔至极吧!”说着,他又拿起竹筒,张嘴想要喝酒,可竹筒里已是空空如也。“——武藏那臭小子!”吉冈门传七郎使劲儿把竹筒摔在地上,怒喝了一声:“快赶路!”
二
他酒量虽好,但性情却极为暴躁,尤其是他的腕力,更是无人能敌。谁都知道,吉冈家的二少爷在世上通行无阻。他和清十郎的个性完全不同,父亲拳法还在世时,传七郎的力气就已超过父亲,至今很多吉冈门弟子还对此事津津乐道。
(哥哥真是没用!干吗非要继承父业,老老实实地安享富贵不是很好吗!)即使兄弟两人对面而坐,传七郎也会这么说。因此,他们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好。拳法在世时,他们还会偶尔在一起切磋武艺,可自从父亲去世后,传七郎就很少去哥哥的武馆了。去年,他和几个朋友去伊势游玩,回程时顺便拜访了大和的柳生石舟斋。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回京都,也没任何消息。——尽管一年多音信全无,但任何人都相信这位二公子绝对不会饿死。他终日饮酒、好逸恶劳,还经常说哥哥的不是。只要他抬出父亲的名字,走到哪儿都能混顿饱饭。——在那些中规中矩的人眼里,这位二少爷的确有着与众不同的生存之道。最近有传言说,他寄宿在兵库御影一带的某个富户家中。他根本不知道,清十郎与武藏在莲台寺比武一事。
奄奄一息的清十郎提出,想见弟弟一面,这正中吉冈门弟子下怀,他们认为要想一雪前耻,非传七郎不可。
众人计划如何报仇的时候,都不禁想到了传七郎。
——可大家只知道他在御影一带,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当日五六个弟尽管平日里兄弟关系不好,但是当他得知哥哥在比武中受伤惨败、吉冈门声誉一落千丈,以及清十郎急于见自己时,他二话没说,即刻启程。他一路不停催促轿夫赶路,到目前为止,已经换了三四拨儿轿夫。尽管如此着急,传七郎在路过驿站时,还不忘买酒,把竹筒灌满,也许酒可以缓解他昂奋的情绪。不过,他平时就喜欢豪饮,再加上从淀河及田野里吹来的风冰冷彻骨,所以他觉得喝多少都不会醉。
可现在,竹筒内已是滴酒不存,传七郎显得很焦躁——他猛地扔掉竹筒,大喝一声:“上路!”轿夫及随从们突然发现,近处的松林中似乎有些异样。
“那是什么?”“好像不是一般的狗叫声。”
于是,众人凝神静听。尽管传七郎急着赶路,但大家却动也没动。见此情景,传七郎非常生气,不禁又大喝一声,众人吓了一跳。于是,弟子们对这个粗枝大叶的二少爷说道:“——二少爷,请等一下!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
三
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就是一群狗在狂吠。虽然无法得知其具体数量,但听得出那些狗绝不在少数。
其实,狗叫几声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有一只狗叫,其余的狗也会跟着狂吠,人们根本不必理会它们。况且,最近战事稀少,那些食肉的野狗逐渐从乡野走进城市,在街上看到狗群,根本不足为奇。
“我们去看看!”说完,传七郎率先起身,赶了过去。那些弟子心想,连二少爷都亲自出动了,看来那边的确出了什么事——于是,弟子们也紧随其后。
“——咦?”
“——啊?”
“——咦?怎么回事?”眼前出现的情景,大大出乎一行人所料。
一群黑压压的狗将绑在树上的本位田又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要将他撕碎吞掉。
如果说这些狗还有一点良知的话,那种良知就是复仇。刚才,本位田又八用刀砍死了一条狗,他身上一定还沾着狗的血腥味。
不过,狗的智商毕竟无法和人相比,也许它们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很窝囊,戏弄他非常有趣。只见他背靠大树而坐,样子很奇怪,不知是小偷还是瘫痪在地的人?这些狗觉得很可疑,所以才对本位田又八狂吠不止。
耸,牙齿锋利异常。对于孤立无援的本位田又八来说,眼前的情景要比刚才面对行脚僧、佐佐木小次郎时更让人恐怖。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只能借助脸部表情和喊声来防御。可是,脸部表情没有丝毫的杀伤力,而他说的话,那些狗也听不懂。于是,他只能一边学着野兽的叫声,一边装出野兽的可怖表情,拼命吓唬这些狗。
“唔——汪——汪——汪。”本位田又八的叫声,把狗群吓退了几步,但由于他喊得过于用力,以致鼻涕流了出来。这样一来,那些狗又不害怕了,他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既然喊声没有作用,那就只有依靠表情来吓唬它们了。本位田又八猛然张大嘴,他的确把狗吓了一跳。见这招有效,他更加来劲儿,时而瞪大双眼,时而扭曲着五官,时而伸出舌头。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就累得不行了,那些狗也看够了这种把戏。它们再次凶相毕露,对着本位田又八狂吠。本位田又八心想,此时是考验自己智慧的时候。他想要表现出对这些狗的友善,于是学着野狗的叫声,跟它们一起叫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谁知,他这种行为反而招来狗群的蔑视和反感,野狗争相跑到他面前大叫,并开始舔他的脚尖。本位田又八害怕至极,无计可施之时,只得低声背诵起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
太上天皇于文治二年春闲居在建礼门院的大原(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部)所见所闻顿生感慨二、三月间寒风凛冽山中白雪依旧刚开始,他还是小声背诵,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声嘶力竭——他紧闭双眼,表情僵硬,使尽平生力气高声嘶吼着。
四
幸好传七郎一行人及时赶到,狗群被惊得四散奔逃,本位田又八再也顾及不了许多,大声呼救:“救命!救命!快帮我把绳子解开吧——”
吉冈门弟子中,有几个认得他。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阿甲不是没有丈夫吗?”“阿甲在认识祗园藤次以前,一直跟他住在一起,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传七郎看本位田又八可怜,便命人解开绳索,又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此时,本位田又八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绝口不提自己受辱之事。
见到了吉冈门的人,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和武藏的宿怨。他对传七郎等人说,自己和武藏同为作州人,武藏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家族名誉扫地。
因此,母亲阿杉婆不顾年老体弱,背井离乡,誓死要找到武藏和阿通报仇。自己也为寻找武藏,而四处奔走。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简直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却没半点关系。否则,祗园藤次就不会和阿甲私奔了。
“这些事暂且不管,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母亲和武藏的下落。前一阵子,我在大阪听说吉冈门的长子与武藏比武而惨败的消息,便急忙赶到这里。谁知,我竟然被十几个不怀好意的流浪武士包围,还被抢走了身上所有的财物。尽管我遭受了奇耻大辱,但一想到老母健在、大仇未报,只好忍辱负重,任凭他们处置。”
“十分感谢您的搭救。无论吉冈家还是本位田家,都与武藏有不共戴天之仇。承蒙贵弟子帮我解开绳子,也许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想必您就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报仇,我也要杀死武藏,至于谁能先得手,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当我大仇得报之时,再去府上拜访!”
本位田又八心想,光是信口胡说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他在谎言中穿插了一些事实。
不过,“谁能先得手”这句,有些画蛇添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也许母亲会去清水寺参拜,所以我要去那里找她。改日我会去四条武馆登门道谢。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行程,在下就此告辞!”
本位田又八想趁着未露出马脚之前,迅速离开。虽然自己的说辞有些牵强,但总算混了过去。
当众人正寻思他的话是真是假时,他早已跑远了。看到弟子们疑惑的表情,传七郎不禁苦笑道:“这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
看着本位田又八跑远的背影,传七郎不禁啐了一口。他心想,为了这么个人耽误时间真不值得。
五
直和死人没有两样,直到昨天,他才有所好转。
现在的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在想:现在是早晨还是半夜?枕边的长明灯一直亮着,屋内没有其他人,隐隐听见隔壁屋传来阵阵鼾声。想必是看护的人实在熬不住,坐着睡着了。
(公鸡在打鸣!)清十郎突然意识到,自己仍活在世上。
(活着简直是一种耻辱!)他拉起被角,盖住了脸。清十郎低声啜泣着,扯着被角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想到这儿,他突然停止了抽泣。
父亲拳法声名赫赫,自己虽然不肖,但也是竭尽全力维护吉冈门的声誉,可到头来,终究落得身败名裂。
(吉冈家完了!)此时,枕边的长明灯突然熄灭,一缕微弱的晨光照进屋里。清十郎不由想起那天,自己站在寒霜满地的莲台寺郊外的情景。武藏的眼神,他至死不忘。即使现在想起来,他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武藏的对手,可是自己为何不弃剑认输,以保住吉冈门的声名?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一直认为父亲的声名属于自己——仔细想想,除了身为吉冈拳法的长子之外,我简直一无所长。在输给武藏之前,我在做人、做事方面就已经一败涂地了。与武藏比武,只不过加速了自己的灭亡——如此下去,吉冈武馆迟早要被社会淘汰。)清十郎紧闭双眼,晶莹的泪珠顺着睫毛淌下——泪水流过他的耳边,他的心也随之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