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车(2)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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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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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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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120字

“那么,我就打扰了。”说完,武藏就钻进了妇人和孩子捂热的被窝。被窝里十分暖和,但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要热。梅轩的妻子一直站在里间的门旁,看到武藏就寝之后,她轻轻说了句:“晚安。”然后吹熄灯,离开了。


武藏的头就像箍着孙悟空的金箍一样,疼痛不已,太阳穴也剧烈地跳动着。


奇怪!今晚我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武藏痛苦不堪,有些后悔自己贪杯过量。刚才,梅轩不断给自己敬酒,甚至还打发人出去借酒。而他那个冷冰冰的妻子,竟然也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还让出这么暖和的被窝给自己。他们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还没等想明白,眼皮就发沉了,因为觉得有些冷,他用被子蒙上头,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快要燃尽的炉火,偶尔闪动一下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武藏的面庞。看得出,他已进入了梦乡。


“……”事实上,梅轩的妻子一直守在门外。直到武藏睡着,她才蹑手蹑脚地回。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境总是不断出现,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儿时的记忆就像虫子一样侵蚀着他的脑细胞,在每一条脑神经上划过,将那些发光的文字印刻在他的脑膜上。


而且,他在梦里总能听到一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可爱的宝贝。不要半夜啼哭,让人心疼,好心疼,妈妈好心疼。


这是上次投宿时,听到梅轩的妻子唱的催眠曲。那充满伊势乡音的曲调,出现在武藏的梦境中,完全幻化成自己的故乡——美作吉野乡的小调。


并且,武藏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被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皙的女子抱在怀里。那婴儿知道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他用稚嫩的目光看着***上方那张白皙、清秀的脸。


让人心疼,好心疼,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唱着摇篮曲。她憔悴的面庞,恰似梨花带雨。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墙上开满了苔藓花。土墙之上的树梢,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屋子里已亮起了灯火。


大颗的泪水从母亲眼中滑落,襁褓中的武藏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屋里传来父亲无二斋的呵斥声,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跌跌撞撞地逃出家里那道长长的围墙,跑向英田河,她一边哭一边向河里走去。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他在母亲怀里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但母亲仍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她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都要把他弄疼了,母亲那湿漉漉的面颊紧贴着婴儿的小脸。


(武藏呀!武藏!你到底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突然,岸上传来父亲无二斋的一声大吼,母亲闻声立刻投入了英田河。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境变得模糊起来,他分不清那个女人的脸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只是觉得那个女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并唤醒了自己。


武藏已记不清那个生养自己的人长什么样了,他虽然非常怀念母亲,却无法刻画出母亲的面容。所以,只能借由别人的母亲来想象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今晚我会突然想起这些?”武藏的酒醒了,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他睁眼看着被烟熏黑的天棚,红色的火光忽隐忽现。原来是快要燃尽的炉火映照在上面。仔细一看,他头顶的天棚上吊着一个风车,正垂在空中。那是梅轩买给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了被褥上的母乳气味。一定是周围的环境,促使他梦见了自己已故的母亲。他看着风车,内心涌起无限怀念。



武藏既没完全清醒,也没再入睡。恍恍惚惚之间,他微合双眼,突然发现垂在空中的风车,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因为那风车竟然兀自转动起来。


风车本来就会转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武藏却心头一惊,立即翻身起来。


“奇怪!”他侧耳倾听。


远处似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风车又立刻停止了转动。估计刚才一直有人从后门进出,虽然动作很轻,但门在开关之际,还是有风透过隔板吹了进来,因此风车才会跟着转动。武藏觉得,风车上那薄如蝉翼的五色彩纸,好像蝴蝶一样,时而展翅飞舞,时而扇动翅膀,时而旋转,时而静止。


他本想一骨碌爬起来,但又轻轻缩回被窝。他全神贯注,用身体感知着屋里各种细微的动静。武藏全身的神经紧绷着,就像一只裹着树叶、预测天象的小虫一样。


现在他才意识到,刚才有多么危险。但是,他不清楚别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宍户梅轩为何要暗害自己。


“难道是一间黑店?”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


但如果是黑店,对方一看到我少得可怜的行李,就该知道我不值得打“是仇人?”


应该也不是。武藏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切实感觉到危险正在慢慢靠近。究竟是按兵不动,还是先发制人?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他悄悄伸手从地上找到草鞋,然后逐个拿进被窝。突然,风车急速转动起来。在微弱炉火的映照下,那风车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诡异花朵,不停旋转。此时,房屋内外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他把被子拢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假象。终于,门帘旁闪过两道凶狠的目光,一个人手握利刃半蹲着身子悄悄靠近,另外一个手持长枪,绕过围墙走向床铺。


“……”两人听了听被窝里的动静,又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棉被。这时,一个人从门帘里闪身进来,正是宍户梅轩。只见他左手拿着链子飞镰,右手托着秤砣。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个人用眼神示意,同时屏住了呼吸,站在枕头旁的人率先发难,他一脚踢飞了枕头,站在对面的男人随即抄起长枪对准床铺。


“起来!武藏!”梅轩大喝一声,他手持秤砣和锁链,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阵势。



然而,被子里毫无动静。


无论他们用武器威胁,还是大声喊叫,棉被里仍然毫无反应。因为,睡在那儿的武藏早已离开。


于是,其中一个人用枪尖挑开了棉被。“啊……他跑了。”


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很狼狈,他们急忙四下寻找。梅轩一抬头,突然看到急速旋转的风车,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哪儿的门没有关!”说完,他飞身跳到屋外。


“糟了!”另外一个人大声喊道,因为他看到铁匠作坊通往里间厨房的穿堂门大敞四开着。


室外各处都染上了一层白霜,犹如披上了一层薄如月光的轻纱。刚才风车之所以突然转动起来,就是因为寒风从这里吹进屋的缘故。


“门外把风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把风的人在哪儿?”


梅轩急得大叫:“喂!喂!”他一气之下,跑到屋外寻找,只见暗处蹲着一个黑影。“师父……师父!你们得手了吗?”那黑影悄声问道。梅轩一听,不由怒火中烧。


“你们还有脸问!你们是怎么把风的?那个浑蛋早已听见风声逃跑了!”


“咦?逃走……什么时候?”“还有脸问我?”“真是怪事!”“全是饭桶!”


梅轩在武藏逃跑的那个门口,进进出出看了好几遍,然后说道:“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翻过铃鹿山逃往别处,另一条是返回津市的镇子。他现在应该还没跑远,我们去追!”


“朝哪个方向追?”“我往铃鹿山方向追,你们奔津市方向。”


屋内外总共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手握兵器,还有人拿着土枪。这些人的打扮各不相同,拿枪的像是猎人,拿土刀的像是樵夫,其他人也都是类似的乡下人打扮。他们个个目露凶光,全都听命于梅轩,可见,梅轩在他们眼中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铁匠师父。


随后,这些人兵分两路,追赶武藏。“一旦发现武藏,就立刻鸣枪!大家听到枪声就立刻赶到那里。”这些人商量好后,就分头追了出去。可是,他们才追了一刻钟(15分钟),就已累得精疲力竭,不得不放弃追赶。这些人灰头土脸地走回来,一路上互相埋怨着。尽管每个人都怕被梅轩责骂,但极度的疲惫已让他们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返回了铁匠铺子,谁知梅轩竟比众人早一步回来了。此刻他正低着头,呆坐在外间屋里。


“老大!没有追到!”“太可惜了,就差一点!”事到如今,梅轩也只得放弃。“算了!”


他抓起几根木柴,用膝盖折断,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半夜的骚动,吵醒了熟睡的婴儿,孩子哭个不停。听到梅轩要酒,他妻子躺在被窝里回答说没有酒了。于是,农户中的一个人说可以回家取些酒来,便走了出去。


这些人都住在附近,所以酒很快就拿来了。他们等不及温酒,就直接倒在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哪!”“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这个浑蛋!命倒挺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些于事无补的话。“老大!请不要生气,这都是把风人的过失!”大家想灌醉梅轩,以便让他快点去睡觉。“是我太大意了!”梅轩无意归罪他人,只是苦着脸喝着闷酒。


“其实,要对付那个小子根本不用如此兴师动众,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但是,四年前在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辻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所以我才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老大!这个游学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藏在伊吹山阿甲家中的那个小子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在指引我找到仇人,一开始我也没多想,可是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就泄了底,那个浑蛋肯定不会知道我就是辻风典马的弟弟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战那年,他叫akezou(武藏),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根据他的年龄、相貌,我敢肯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


“本想着能够报仇,不料却让他溜走了。”“最近,世道越来越太平,如果我哥哥活到现在,恐怕也很难维持生计,估计也只能像我一样靠打铁糊口,要么就是上山当山贼,但我一想到他是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后生所杀,就气愤难平。”


“当时,除了那个武藏之外,还有一个小子吧?”“对!他叫本位田又八。”“对!对!当时本位田又八那个浑蛋就带着艾草屋的阿甲和朱实连夜逃走了……不知现在在哪儿呢。”“我哥哥典马就是受到阿甲的迷惑,才会丧命的。所以大家平时要提高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阿甲也会像武藏一样突然出现。”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没过一会儿,梅轩就坐在炉旁,打起了瞌睡。“老大!回屋去睡吧!”


大家把他扶到武藏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还从地上捡起枕头,为他枕上。


脑袋一沾上枕头,梅轩立刻呼呼大睡起来,种种的怨恨、愤怒也暂时搁在了一边。


“我们也回去吧!”“该回家睡觉了!”


其实,这些农户过去都是流浪武士,靠在战场上偷窃物品为生,他们的首领就是伊吹山的辻风典马和野洲河的辻风黄平。时代变迁,后来有的人当了猎人,有的人成了农夫,但邪恶、贪婪的本性并未改变,时刻准备着大捞一笔。这会儿,夜深人静,这些人三三两两地走出了铁匠铺,踏着满地白霜各自走向家中。


十一


那伙人离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屋子里只能听到阵阵鼾声和田鼠的吱吱声。


偶尔,还会从里间屋传来几声婴儿的咿呀声。不知不觉,孩子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此时——连接厨房和打铁作坊过道的角落里,有一个大柴火堆,柴火堆旁是一个土灶,破旧的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时,在土灶和墙之间的暗影里,那件挂在墙上的蓑衣轻轻动了几下。


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从暗影中闪身钻了出来。此人正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有走出这间房子。刚才,他从被窝里爬起来之后,便打开防雨门,罩上蓑衣躲进了柴火堆里。


“……”武藏穿过外间的过道,来到屋内,宍户梅轩正在梦会周公。他的鼻子似乎有些毛病,那鼾声十分与众不同。黑暗中,武藏听着他的鼾声,不禁露出苦笑。


“……”此时,武藏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与宍户梅轩的这次较量,自己已然大获全胜。从刚才那些人的谈话中得知,这个宍户梅轩竟然就是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风黄平,而且还是死在自己手中的辻风典马的弟弟。难怪他要杀了自己,给哥哥报仇。看来,这个流浪武士的心思极为缜密。


如果让他留在世上,以后必然还会想方设法地谋害自己。为了保全自“……”


武藏前思后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脚,从墙上取下一柄链子飞镰。


此时,梅轩依然睡得很香。武藏看着梅轩的脸,用手指轻轻钩出镰刀,那白晃晃的刀刃和刀柄形成了一个直角形。随后,他用润湿的纸包住刀刃,把飞镰轻轻卡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垂在天棚上的风车,一动不动。若不是用纸包住了镰刀,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肯定会身首异处,到时风车肯定会发疯一样旋转不停。杀死辻风典马是情有可原的,当时自己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是,如果现在杀死梅轩,他的儿子长大后必定会为父报仇,一切冤怨就会像这转动不停的风车一样,永无休止。


不知为何,武藏今晚总是想起已故的父母。看着这一家人睡得如此香甜,闻着空气中淡淡的奶香,他羡慕不已,迟迟不愿离去。武藏在心里默默祷告:“谢谢你们的款待。祝你们做一个好梦!”


然后,他轻轻打开防雨门,走了出去,随后又轻轻带上了门。在苍茫的夜色中,他再一次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