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受惊之马(1)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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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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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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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24字


人们在旅行最初的几天,总是满心欢喜,丝毫不觉得疲惫。昨夜晚些时候,这两人才赶到关市的追分住宿。今天一大早,他们又迎着晨雾,从笔拾山赶往四轩茶馆,此时朝阳正从两人身后冉冉升起。“哇!好美啊!”


阿通不禁停下脚步,欣赏着壮丽的日出。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显得精神百倍。不!此时万物复苏,天地间的一切生命都在展现着自己饱满的生命力。“阿通姐姐!山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哟!看来今天我们是最早通过这里的行人哪!”


“这有什么得意的!早来晚来还不都一样。”“那才不一样呢!”“按你的说法,如果先来,路程就会从十里变成七里喽?”


是跟在马屁股后面,呼吸着满路的尘土,那可够受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昂首挺胸、得意扬扬地走路,那可够奇怪的了!”


“因为现在路上没人嘛!所以就感觉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好吧,那我甘当你的马前卒,为你开路。现在,你可以尽情地耍威风了!”


说着,阿通在路边捡了根竹子,边走边唱:“威武回避。”本以为路边的四轩茶馆还没开门,谁知里面的人听到阿通的声音,便探出头来看。


“哎呀!糟了!”阿通羞得满面通红,拔腿就跑。“阿通姐姐!阿通姐姐!”城太郎急忙追上前。


“你不能把大人丢在后面,自己先跑了呀!我会处罚你哟!”“我不跟你闹了!”


“是你自己先玩的!”“都是你害的。哎呀!茶馆里的人在看我们哪!一定把我们当成疯子了。”


“我们还是回四轩茶馆吧!”“干什么?”“我肚子饿了呀!”“啊?又饿了!”


“好吧!那我把准备中午吃的饭团子分一半给你。”“你要省着点吃哟!我们还没走出二里地,你就吃了好几顿了!估计你一天得吃五顿饭。”“那是因为我不能像阿通姐姐一样,坐轿子、骑马呀!”“昨天是因为要在天黑前赶到关市投宿,我才会骑马的。既然你这么说,今天我就不骑马了!”“那今天换我骑吧?”“小孩子骑什么马?”“我就想骑骑看,好不好吗?阿通姐姐!”“那就只骑今天一天,下不为例哦!”


“那我们去四轩茶馆看看有没有租马的,如果有,我就租来骑!”“不行!现在可不行!”


“那你刚才是骗我喽?”


“那如果我走上一百里、一千里都不会累,就永远没机会骑马了……趁现在路上没什么行人,就让我骑一下吧!”看来今天早起赶路,也没比平时走快多少。阿通还没点头,城太郎就已兴高采烈地跑向四轩茶馆了。



“四轩茶馆”的字面意思,指的就是四间茶屋。但这里的四间茶屋并不像老式房屋那样一字排开,而是分别建造于笔拾、沓挂等四个山坡,以便让往来于此的旅客歇脚。所以四轩茶馆是这四个茶屋的统称。


“大叔——”城太郎站在茶馆前,喊了一声。


“你们这儿有没有马匹出租呀?”他大声问道。茶馆刚刚开门,老板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个精神头十足的少年。“什么事啊?这么大呼小叫的!”“我要租马。快把马牵出来吧!骑到水口要多少钱?如果能算便宜点,我们就骑到草津。”“你是哪儿来的小孩?”“当然是人生的小孩呀!”“我还以为你是雷公生的呢!”“那大叔就是雷公喽!”“你这小孩,真会耍嘴皮子!”“把马牵出来吧!”


“这匹马虽然还能驮东西,但它已经太老了,所以不能租给你。”“真的不能租给我吗?”


“你这个小鬼,真啰唆!”茶馆老板从蒸着馒头的炉灶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丢向城太郎,但并没打中他,反而打在那匹被拴在屋檐下的老马腿上。这匹老马长年累月地为主人服务,它翻山越岭、任劳任怨,老得连眼毛都白了,现在竟然挨了主人的打,它疼得一阵嘶鸣,不断用马背撞着墙。“你这浑蛋!”老板闻声从茶馆里跑出来,不知是在骂老马,还是在骂城太郎。“吁吁——”


老板解开缰绳,把马牵到了房前的树下。“大叔!就租给我吧!”


“不行!”“有什么不行的?”


此时,阿通走过来对老板说,要是没有马夫可以先付租费,到水口之后再拜托当地旅客或马夫把马牵回来。老板听完,答应了阿通的要求,把缰绳交给了她。


看到这儿,城太郎吐了吐舌头。“大叔好狡猾哟!看到阿通姐姐漂亮,就答应租马。”“城太郎,别背后说人坏话,要是这匹马听到了,它一发火,可是会把你摔下来哟!”“我才不会被这样的老马欺负呢!”“你会骑吗?”“当然会……只是,我爬不上去呀!”“你抱着马屁股往上爬,当然爬不上去了。”“你把我抱上去吧!”


“你可真麻烦!”阿通两手卡住城太郎的腋窝,把他放到了马背上。一骑上马,城太郎显得得意扬扬,他看了一眼阿通说道:“阿通姐姐,要跟上我哟!”“危险!你不能那样骑马!”


“没关系的!”“那我们就出发吧!”说完,阿通牵起缰绳。“老板,我们走了!”


两人向茶馆老板道别之后,又踏上了旅程。他们还没走出一百步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喊叫之声。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晨雾缭绕,根本无法看清来人的模样。



“谁呀?”“是谁在追我们哪?”


他们停下马,回头一看,只见茫茫雾气中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和年纪。


如果此时是深夜,两人肯定会被吓得落荒而逃。他们眼见来人身背一把巨大的土刀,腰上还插着链子飞镰,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那人像一阵风似的疾驰而来,跑到阿通面前突然停下脚步,伸手就夺走了她手上的缰绳。


“下来!”他大声命令城太郎。


老马突然受到惊吓,连连后退,城太郎不由抓紧马鬃。


“少啰唆!”


男人置若罔闻。“喂!这个姑娘!”“什么事?”


“我住关市客栈附近的云林院村,叫宍户梅轩,现在要去追赶一个名叫宫本武藏的人。天没亮时,他就沿着这条路逃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离开水口附近的客栈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在江州口附近的野洲河抓到他……所以,这匹马就让给我吧!”


对方一口气说完,同时大口喘着粗气。现在虽是隆冬时节,树上结着冰花,但梅轩却是满头大汗,热血沸腾。


此刻,阿通已是呆若木鸡。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她面色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青紫色的嘴唇不停地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说武藏?”马背上的城太郎脱口而出,他紧紧抓住马鬃,全身战栗。梅轩急着赶路,所以并未察觉到两人剧烈的情绪变化。“喂!小鬼,快下来!不要磨磨叽叽的,我可要动手了!”梅轩抓住缰绳,作势要拉城太郎下来。城太郎使劲摇着头。“不要!”


“你说什么?”“这是我的马,不能因为你要追人,就来抢我的马!”“我看你们是妇孺之辈,才客客气气的。小鬼,你不要不识相!”“阿通姐姐!”城太郎对着阿通大叫。“这匹马不能让给他,绝对不能让给他呀!”


阿通不禁暗暗称赞城太郎的机智。同时她也拿定主意,不仅不能把马让给他,还要设法拖延他去追赶武藏。


“也许你真有急事,但我们也得赶路,也许你翻过前面这个关隘,就可以租到马或轿子了。如果你非要抢别人的马,那就太不讲道理了!我们决不答应。”


“我才不下马呢!死也不下!”两人心照不宣,断然拒绝了梅轩的要求。



看到阿通和城太郎的态度如此坚决,梅轩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对方竟敢公然反抗自己。


“那么,你们说什么都不肯让出这匹马喽?”


城太郎的口气像个小大人。


“浑蛋!”梅轩气得大骂。马背上的城太郎像个跳蚤一样,紧紧抓着马鬃不放。梅轩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城太郎的脚,想要把他从马上拉下来。此时,城太郎完全忘了自己可以拔出腰间的木剑还击。面对一个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又被对方抓住了脚,他早已急昏了头。“啊!畜生!”城太郎朝梅轩脸上吐着口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危机。刚才看到日出时,他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可现在却身陷险境。此时,阿通也担心会被眼前的男人伤害。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口干舌燥,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尽管害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把马让给梅轩。这个凶悍的男人显然是冲着武藏来的,他对武藏的生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只要能拖延一分钟,武藏就多了一分安全。


同时,自己与武藏的距离就又拉远了一些。尽管如此,阿通还是咬紧嘴唇,坚决不让出马匹。


阿通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对着梅轩的胸口突然用力一推。“你要干什么!”梅轩刚才被城太郎吐了满脸口水,现在又被一个弱女子猛推了一下,显得有些狼狈。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的胆识如此惊人,就在她推开梅轩之时,竟然顺手拔出了梅轩背后的土刀,握在手里。


“你这个女人!”他大叫一声。正当他想要抓住阿通手腕的时候,锋利的刀刃从梅轩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上划了过去,鲜血顿时流出。


“好疼!”他握着划破的手,后退好几步。阿通把刀藏在身后,明晃晃的刀影映照在地面上。


不可一世的宍户梅轩,昨晚就是因为大意而错失良机。没想到今天还是因为大意,栽在了眼前这个女子和小孩的手里。


他一边暗骂自己太粗心,一边重新打起精神。此时,阿通脸上毫无惧色,她手举大刀,朝着梅轩砍去。但这把土刀长近三尺,刀身通体为纯钢打制,分量十足,就连男人也很难挥动自如。所以当她挥刀砍向梅轩时,自己也踉跄着扑了过去。


紧接着,听到“铿啷”一声,她手腕一阵酸麻,以为自己砍到了树上。只见眼前鲜血喷涌,阿通不由得一阵头昏眼花。待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刀正砍在了城太郎骑的那匹马的屁股上。



分恐怖。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流出来,老马发了狂似的乱踢乱叫。


梅轩大喊一声,想要夺回阿通手里的大刀。他刚伸手抓住阿通的手腕,不料受惊的老马突然扬起后蹄,把两人踢出老远。紧接着,这匹老马又抬起了前蹄,高声嘶鸣起来,随后就像离弦之箭一样,狂奔而去。


“哇!喂喂——”梅轩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老马越跑越远。他想爬起来追上去,可是老马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阵尘烟。他怒火中烧、双眼充血,回头寻找阿通,可阿通竟然不见了。“啊?”


梅轩气得青筋暴突,太阳穴砰砰直跳。他定睛一看,自己的刀被扔在了路边的松树下。他跑过去捡起刀,顺势往山下一看,只见低矮的山崖下有一间小茅屋。


看来,那个女子被马踢到了山崖下面。梅轩确信,这个女子肯定与武藏有关。他想去继续追赶武藏,但又不愿放过阿通。


于是,他快步跑下山崖。“跑哪儿去了?”梅轩嘟囔着,在那间茅屋周围寻找。“到底躲哪儿去了?”


他站在屋檐下,向里面窥视,又径自打开仓库门,四下察看。只见一个陌生人发疯一样,到处乱翻,这家的老人吓得瑟瑟发抖,缩着身子躲在纺车后面。


“啊……在那儿!”他终于发现了阿通。


长满扁柏的峡谷中,冰雪尚未消融。此时,阿通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沿着峡谷朝着溪谷方向拼命跑去。


“我看到你了!”梅轩在峡谷上高声喝道。阿通猛一回头,看到对方手持利刃,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自己。其实,梅轩并无意伤害阿通,只是想通过她把武藏引出来,或是打听出武藏的行踪。


“你这女人!”梅轩伸出左手,指尖已能触到阿通的头发。


阿通向后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一棵树的树根。突然,她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就像钟摆一样,在悬崖边上摇来摇去。沙石、土块纷纷滚落到她的脸上、身上。梅轩瞠目结舌,拿着大刀站在崖上。


“浑蛋!你还想跑吗?下面可是无底深渊哪!”


潺流过。她立刻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从而忘记了恐惧,时刻准备一跃而下。


她想到了死亡,但却无暇恐惧,因为此刻她心里想的只有武藏。不,她的全部思绪早已被武藏所占据。那英武不凡的身影就像暴风雨后的明月一样,清晰地浮现在阿通的脑海里。


“老大!老大!”山谷间传来一阵喊声,梅轩回头张望着。



悬崖上出现了两三个男人的身影。“老大!”


上面的人大声喊着。“您在那儿干什么呢?快去追武藏吧!刚才我们跟四轩茶馆的老板打听过,他说天亮之前,一个武士模样的人跟他买了一些饭食,然后就朝甲贺谷的方向跑去了。”


“往甲贺谷跑去了?”“是的。反正无论他穿过甲贺谷,还是翻山去往水口,都得在石部(日本滋贺县南部)一带投宿。只要我们赶在他前面到达野洲河,再布下天罗地网,就一定能抓到他。”


梅轩听着崖上的人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瑟瑟发抖的阿通。“喂!你们下来一下!”


“要我们下去吗?”“快点!”


“可如果再拖延,武藏就会渡过野洲河了呀!”“先别管那么多,快下来!”


“是!”这些人就是昨晚和梅轩一起设伏捉拿武藏的人,他们习惯走山路,像野猪一样麻利地从山崖上滑了下来,一眼就看到了阿通。梅轩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就将阿通交给了这三个人,并交代他们把阿通带到野洲河。这些人用绳子绑着阿通,又担心弄疼她,时不时用色眯眯的眼光偷瞄着阿通苍白的脸。


“好了!你们要尽快赶到。”说完,梅轩就像猿猴一样,沿着山路走了。不知他走的是哪一条路,只一会工夫,他就赶到了甲贺谷的溪流附近。远远望去,他那渺小的身影正站在溪流旁朝这边挥手。


他把手围成喇叭,大声朝这边喊:“我们在野洲河会合,我抄近路追过“知道了!”山崖这边的手下回答。


双方的对话,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然后,梅轩踩着冰雪斑驳的山路,像只敏捷的雷鸟一样,在崎岖的山谷间跳跃前行,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城太郎所骑的马虽已老态龙钟,可一旦发起狂来,就连高手也很难驾驭。更何况是城太郎。


刚才老马突然受伤,就像马屁股被人用火点着一样,没命地狂奔。它跑过铃鹿山的八百八山谷,越过蟹坡,闯过土山的驿站,现在正沿着松尾村跑向布引山的山脚。这匹马犹如一阵狂风,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马上的城太郎心惊胆战。“危险!危险哪!危险!”


他在马背上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紧闭双眼,死死抱住马脖子。老马一路狂奔,他的屁股时不时被颠得老高。不仅城太郎自己知道生命危在旦夕,就连那些村民和路人看到这般光景时,也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原本城太郎就不会骑马,也不会下马,更不知道如何让马停下来。“危险!危险哪!危险!”他央求阿通让自己骑马,是为了尝试一下其中的乐趣,现在这个愿望是彻底实现了。只不过,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哭腔,口中的咒语好像也不灵了。



此刻,街上的路人渐渐多起来,一看到受惊的马儿,大家都纷纷后退,生怕自己受伤。


“怎么回事?”“马上的人傻了吗?”


路人全都躲到路旁,还不停地说着风凉话。不一会儿,马儿就跑到了三云村的夏身驿站。要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乘着筋斗云来到此地,一定会手搭凉棚,兴致勃勃地欣赏伊贺、甲贺群山以及布引山、横田河的壮丽景色。远处天边的一片紫红色的云彩,倒映在镜面般的琵琶湖上,周围景致美不胜收。但马上的城太郎,可无心欣赏风景,他的速度不逊于孙悟空的筋斗云,眼睛一直紧闭着。


“停下!给我停下!停下!”一开始的“危险”已变成了现在的“停下”,当马儿跑上柑子坡的坡道时,他口中的咒语已变成了“救命”。老马沿着坡道俯冲下来,马背上的城太郎像皮球一样被弹来弹去,几乎要被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