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川英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32
|本章字节:8478字
“啊,您要走了吗?”妙秀颇感意外。光悦也轻轻转过头,说道:“一杯粗茶不成敬意,家母诚心想请您品尝,一直认真烹制茶水。所以,请多留一会儿吧——刚才听到您与家母的谈话,想必您就是今早在莲台寺郊外与吉冈门长子比武的人吧?加贺大纳言大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五
这里距莲台寺不算太近,莫非光悦已知道自己与吉冈门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然而,他却能如此平静地谈论此事,真是心如止水呀!
——武藏又看了看光悦母子,随后坐正身子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光悦非常高兴,说道:“我并不想勉强你。”说完,他将砚台盒盖好,并压在了那些画废的纸上,以免被风吹走。这只砚台盒十分精美,表面装饰着黄金、白金和螺钿,闪闪发光、夺人眼目。武藏不由向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端详起来。砚台盒底部的泥金画十分古朴,将桃山城的奢华景象尽收于方寸之间,做工精巧、令人赞叹。同时,整幅图画还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高雅韵味,让人百看不厌。
“……”武藏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砚台盒。
他觉得这个小小的砚台盒远胜过周围的景致,仅仅是这样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这是我的消遣之作,你好像蛮喜欢哟!”“哦?您还擅长绘制泥金画?”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对艺术品的兴趣远超过对大自然的兴趣,不禁暗自嘲笑他土气。
武藏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还在自顾自地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说道:“这个砚台盒中配图的和歌文字,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手,是他亲笔书写的。也可以说,这个作品是我们两人共同完成的。”
“您说的是关白家的近卫三藐院吗?”“是的。正是龙山公之子,信尹公。”“我的姨父在近卫家任职多年。”“敢问阁下,令姨父的名字是?”“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呀!我跟他很熟,每次拜访近卫大人家,都承蒙他的关照。并且,要人也经常来寒舍做客。”
“是这样啊!”“母亲!”
很有缘分呢!”
妙秀也说:“是啊!原来这孩子是要人的外甥呀!”妙秀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火炉,来到武藏和儿子面前,开始按正式茶道规矩泡起茶来。她虽然年近七旬,但泡茶的手法却相当纯熟。自然流畅的动作、细致入微的手指移动,处处充满了女性特有的柔美神韵。武藏自小很少接触茶道,此刻,他也学着光悦的样子正襟危坐,双腿难受得不得了。他的膝前摆放着一个木制的果盘,盘中放着很不起眼的小馒头,但下面却铺着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绿叶。
六
所谓剑有剑道,茶有茶法。此时,武藏目不转睛地看着妙秀泡茶的动作,不由暗自赞叹。
(实在太完美了!简直无懈可击!)他又习惯性地以剑道来解释茶道。
当一个手持宝剑的绝顶高手,站在你面前时,对方的凛然正气足以压倒一切。此刻,武藏从这位专注于茶道的老尼姑身上,看到了这种庄严之感。
(道乃艺之精髓,看来世上万物,皆同此理。)武藏看得入了神。
看着摆放在膝前绸巾上的茶碗,武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究竟应该如何端茶、如何品茶呢?他犹豫不决。因为,他从未正式接触过茶道。
面前的小茶碗十分拙朴可爱,似乎是孩童随手捏出的作品。不过,茶碗内浓郁的深绿色泡沫,却透出一种远胜过天空的宁静、深沉。
“……”此时,光悦已把点心吃完了。他双手捧起茶碗,就像在寒夜里抱着温暖的手炉一样,两三口就把茶喝光了。“——光悦阁下!”武藏终于开口了。
“我是学武之人,对茶道一窍不通。”妙秀听了,就像责备孙儿一样,嗔怪道:“这是什么话……”“喝茶并不需要高深的智慧,无论你是否知晓茶道,都可以试一试。既然你说武士,那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原来如此。”
“礼仪并非茶道的全部,所谓的礼仪,就是要让人们专心于茶道——你所熟悉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的确如您所说。”
出茶的原味。剑道也同样如此,如果全身肌肉僵硬,就无法达到人剑合一之境,是这个道理吧?”“没错!”
武藏不禁暗自钦佩妙秀,又正了正身子,听她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谁知,妙秀大笑几声之后,只说了一句:“我对武学可是一窍不通呢!”就没再开口。
武藏的膝盖已经坐麻了,于是他重新盘腿坐好。他端起茶碗,就像喝汤一样,一饮而尽。
(好苦!)武藏心想。此刻,他实在无法装出很受用的样子。“再喝一杯吧?”
“已经足够了。”武藏心想,这茶究竟有什么好喝的!人们还刻意研究出一套泡茶的规矩,真是小题大做!武藏无法理解茶道的高妙之处,就像他无法理解光悦母子的生活习惯一样。如果茶道真像他想的那么浅显,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而发扬光大,更不会受到秀吉、家康等大人物的极力推崇。
柳生石舟斋在归隐之后,也乐于此道。回想一下,宗彭泽庵和尚也经常谈论茶道。
想到这儿,武藏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绸巾上的小茶碗上。
七
一想到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武藏突然想起了从石舟斋处得到的芍药花。
——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那枝白芍药,而是花枝上的切口,以及自己初见之时的震撼。
(哎呀!)武藏几乎叫出声。小小的一只茶碗,竟让他受到如此震动。他伸手取过茶碗,放在膝盖上,仔细端详起来。
(……)武藏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仔细观察着茶碗上雕刻的纹饰。
(这茶碗上纹饰的雕功,与石舟斋刀斩花枝的刀功,是何其相似呀……看来,茶碗的作者也是一位技艺超群之人。)武藏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无法说明其中的缘由,只是觉得这只茶碗中蕴藏着一股名师巨匠才有的力量。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心想:到底是谁做的呢?
于是,他问道:“光悦阁下,我对陶艺一窍不通。不过,我想请教您,这只茶碗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怎么想到问这个?”光悦的语气,亦如他的表情一样柔和。虽然他生就一双厚唇,但说话的语气却透着一种女性的娇柔。那稍稍下垂的细长眼角,颇具威严之感,偶尔出现的鱼尾纹,又带着一丝揶揄。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您,只是随口问问。”光悦故意又问道:“那你是从这只茶碗上感觉到了什么,才会如此问吧?”
“嗯?”武藏闻言,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也说不清。不过,茶碗上的刮刀刻痕很特别……”“嗯!”
对于光悦这个有着极高艺术天赋的人来说,土头土脑的武藏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武藏刚才的话,却让他刮目相看,他不由抿紧了嘴唇。
“刮刀的刻痕?武藏阁下,您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那刻痕锋利异常!”
“只有这些?”“不!还有很多特别的地方,想必这只茶碗的作者气魄了得。”“还有哪里特别?”
“他所用的刮刀,应该产自相州,刀刃极为锋利。茶碗周身涂有香漆,让人回味悠长。整只茶碗虽显古朴,却不失高雅,有一种傲视群雄的大气!”
“哦……原来如此。”“因此,我才说这只碗的作者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肯定是一位陶艺大家……恕我冒昧,能否告诉我烧制这只碗的工匠是谁?”听到这儿,光悦那厚厚的嘴唇才慢慢张开,他咽了一下口水说道:“是我做的……哈哈哈!是我闲时无聊做的小玩意儿呀!”
八
光悦太不厚道了。他让武藏说完自己的观点后,才道出自己就是茶碗的作者。这种看似无意的嘲弄,更让人不舒服。何况光悦已经四十八岁,而武藏只有二十二岁,这种年龄的差异是不争的事实。听光悦之言,武藏丝毫不生气,反而对他的才华更加钦佩。
对于光悦的绝世才华,武藏佩服不已。他觉得,光悦就像眼前这只看似不起眼的茶碗一样,实则蕴藏着难以衡量的人生境界——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他原打算,以自己擅长的剑道来探知此人的修为,没想到自己是小巫见大巫,于是对光悦更加由衷尊敬。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武藏的气势就弱了下去。他总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这样的高人,从他们身上也能看到自己的幼稚。其实,在光悦面前,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害羞的年轻人。
“看来你很喜欢陶器呀!真是独具慧眼!”光悦赞赏道。“我只是个外行,刚才是信口胡说的。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你刚才说的没错。有时,想要烧制一个成功的作品,就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你对艺术的感觉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之人,天生就有这种好眼力!”
光悦已在心里肯定了武藏的能力,但长者都很好面子,即使心里赞叹,嘴上也绝不夸奖半句。
此时,武藏早已忘记了时间。在他与光悦交谈之际,仆人又挖了一些野菜,妙秀煮了菜粥,还做了一些小菜,放在光悦烧制的小碟子里。配上香醇的美酒,众人开始享受这顿简单的野餐。
武藏觉得,这些饭菜过于清淡了,他想吃的是那种味浓多脂的食物。
——不过,他还是决定要好好品尝一下野菜、萝卜的味道。因为他觉得,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可是,那些吉冈门的弟子为了给清十郎报仇,可能会找到这儿。一想到这些,武藏有些心神不宁,他时不时眺望一下远处的草原。
“感谢您的款待,我这就要告辞了!因为仇家的弟子可能会追到这儿来,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必须马上离开——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目送武藏起身,同时说道:“您以后若来本阿弥路,请务必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武藏阁下,改天请一定来寒舍一叙——到时我们再详谈!”
“我一定叨扰!”说完,武藏便快步离开了。他一直担心吉冈门的人会追过来,可是环顾四野,根本不见一个人影——他再次望了望光悦母子所在的方向,那个毛毡上的逍遥世界真令人难忘。
自己所走之路是如此狭窄而崎岖,而光悦却能畅游在广阔明媚的世界里,我们之间真是天差地别呀!
武藏默默地想着,低着头朝草原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