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北京的夏天，象下了火一样热。比天气更热的，是年轻人的心。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老人家走上天安门城楼，向热血沸腾的红小将们挥着手，城楼下这些八九点钟的太阳们，热气腾腾的就升起来了，整个北京城很快就淹没在一片红海之中。

常遇夏在这股红色的热潮里，一天都没闲着，带着史臧二人，每天在北京的四九城东奔西走，除了史臧二人看起来年纪稍稍大了那么一丁点，但是二人扮成工人老大哥，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看起来倒也不算过。

只是和别的红小将们不同，这几位每次到了一个地方，不远处都有一部专车跟着，每抄一个地方，哪些该抄哪些能烧，全都经这几位过目。一同去的大学生小将们，都把这几位看做是造反总部派来的，再说出发前领导也打过招呼，怎么干听这几位同志的，所以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

遇夏这几年眼力的进步，史臧二人早有察觉，只是遇夏不说，他们也不方便问。这次遇夏找到他们，也只是说受人之托，但并没有说明是受谁之托，但是看看那个被部队围得滴水不漏的紫禁城和太庙，二人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总是有出处的，这样的局势，不知道最好，抄来的这些东西只要能有个好去处，能保住了，管他是谁的主意。

每隔几天，常遇夏都会单独往那个小院走一趟，每次先生必在书房里忙着，只是此时这间书斋里没有了往日的清雅整洁，到处堆放着书画古藉，先生有时候就坐在那一堆一堆的书上，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感叹，完全没了平日的淡定，倒象是个捡到宝的孩子，兴奋得直流鼻濞。

看到遇夏来了，先生招呼他说，快点过来伏之，快看看这是什么，唉呀，这东西我找了好多年，今天终于谋面了！遇春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传说中早已绝迹的名家的手迹，说话间先生额头的汗滴斑驳的纸上，老先生赶紧用袖口轻轻抚去，因为激动，那手竟有些抖了。这样的先生在遇夏的眼里，只有一个字，痴。

遇夏一边帮着先生清理这些故纸，一边轻声对先生说，先生，听说南城那个有名的老裱糊匠家里也给抄了，伏之消息知道晚了，到那儿的时候已经烧差不多了。几百斤啊，有些还是荣宝斋送过去没来得及取走的，唉，可惜了！

听说这个，先生立马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捏着拳头一把捶在自己的腿上，说我真是老糊涂了，光想着美协作协的这些人，怎么就把民间的高手给忘记了呢？伏之啊，这事你来牵头吧，速度要快，再不快点来不及了！

遇夏赶紧说，先生您别急，明天我就带人办这事去，你就安心清理家里这些东西吧，有什么遗漏的、不对的，您告诉伏之，伏之一定多多留意。先生难得过来拍了拍遇夏的肩膀，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遇夏和史臧二人兵分几路，各自行动，这中间还和不少其他司令部的红卫兵们起了冲突，有时候不如对方人多势众，只有眼巴巴的看着人家把该毁的不该毁的都给糟蹋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十年之后在对这场运动开始清理的时候，有人把这几个人又揪了出来，害得史臧二人都丢了公职，开始混迹于江湖，成为民间的收藏大鳄。

常家几兄弟在外面抄着别人家的时候，常家自己却没能逃过红卫兵小将们法眼，等常氏兄弟赶到家的时候，屋里屋外已是一片狼藉。让常家兄弟惊讶的，倒不是家里遭了劫难，而是老太太和常知冷二人，正心情平静的带着遇翠和遇春媳妇里里外外收拾着残局，仿佛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与常家无关一般。只有遇春，看着几个兄弟，嘴里叨咕着说，报应吧，报应吧，现世报了吧！

兄弟几个正想开口，老太太先说了，都帮着收拾吧，收拾完了还得赶紧做晚饭，一会你嫂子还得值夜班去，总不能让她饿着看病人去吧？瞅这日子过的，立秋都忘了贴秋膘了，今儿个奶奶给你们炖肉。遇翠，先进屋把那剩的干菜笋发上，这么多人，光那点肉不够吃。

老太太这么一说，大家伙都不吭声了，该干什么干什么。饭桌上，老三常遇秋绷不住了，说奶奶，爸，咱们家没抄走什么东西吧？你们要是还有什么不该收的收起来，这个要是传出去咱们常家可担不起啊！

老太太听这话，把筷子啪的一撂，说遇秋你这书是白念了，你忘了前些年没饭吃的时候，你们吃的什么喝的什么了？难道那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不知道你五叔一趟一趟的往外捣腾什么呢？还有，你们那个走了的娘，为了保你们这一张张嘴，受了那么大的冤屈都不吭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你今天问我这话，对得起你娘吗？

遇秋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心里说这老太太就知道保这张嘴，一点觉悟都没有，但是嘴里赶紧着说奶奶你别生气了，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不想咱们家惹事不是？

老太太听他这么讲，接着说，你给我记住了老三，事该来的时候，你惹不惹它都得来，想躲也躲不过去，至于来不来，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这个就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常知冷过来安慰他老娘说，妈你别跟他们生气了，这些孩子啊，经经事也好，不经事长不大，您还能管他们一辈子？都大了，自己的路自己慢慢走，长着呢。说完，扶着老娘回房休息去了，留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老大常遇春狠狠瞪了三弟一眼，然后给自己媳妇碗里夹了一块肉，说快吃，到点儿了。

饭后遇春媳妇打了个招呼就值夜班去了，老二进到大哥的房里，问起今天到底怎么回子事。遇春说老二你忙你的，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你没看今天老太太把那些红卫兵给训的啊，真是盖了帽了！遇夏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着给我说说。于是遇春就一五一十，把这天常家发生的事，给老二重头到尾说了一遍，老二一边听，一边频频的点头，说还是咱们老爷子高，还是咱们老太太有见识！

常家叔侄们在地面上的名声，那些红卫兵红小兵再笨也听说过一些，所以抄常家这事还真准备了有一阵，摸好了常家哥几个不在家这才凑上来。都知道胆子不够人头来凑，所以忽啦啦来了小二十人，把这小院里外站满了，来了之后不敢直接往屋里闯，站院子里干嚎，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小将怕过谁？老常家人快点出来，毛主席的战士来你们家破四旧，快点出来接受革命改造吧！

他们一进院门的时候，常知冷和他娘在堂屋都听见了，知冷听见动静就要出门，被老太太拦住了，说我先出去，你让西跨院的遇翠赶紧出门叫老大去，让她从侧门走。知冷说妈您也小心点，别跟他们硬来，这帮孩子没轻重。老太太说你放心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

然后，老太太站起来把衣服抹擦平之后，这才四平八稳的往前院走。遇春那个下了夜班正睡着的媳妇也给吵醒了，赶紧穿戴好了从房里走出来，出门之前把结婚时候人家给送的新暖瓶往墙根儿不显眼的地方挪了挪，心里说保一样算一样吧，本来这屋里东西就不多，顺手又把桌上那个折叠式的小梳妆镜塞在褥子下面，这倒好，这新房里除了被褥就剩下墙上那大红喜字儿了。

老太太穿过过堂走到前面，笑着说对那些半大小子说，你们这是不是找我们家老四啊？老四不在，出门造反去了！那个领头的说我们是红卫兵，除四旧来了！老太太说你再说一遍，我耳朵背听不清楚。那领头的就又说了一遍，说我们不找常遇冬，我们跟他不是一个司令部的，我们是来常家除四旧来了。

老太太等他说完，说这孩子你可真逗，你既然知道我们家老四也是造反派，他能不先把自己家里的四旧给除了？还等着你们来除给你们留把柄？年轻人，革命经验还是少啊！毛主席怎么教育你的，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忘了？造反造糊涂了吧？

那个领头的在学校的时候，和常遇冬就有过节，现在又不是一派的，所以今儿个本来是准备好好出这口气，没想到刚进门倒被这老太太给数落了，有点儿脸上挂不住，说你一旧社会的老太太你少废话，家里有什么不该留的东西你赶紧着交出来，省得我们自己动手费事。

老太太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旧社会的老太太啊？当年毛主席接见我们民主党派的时候可没这么说过，可都说我们是对新中国有贡献的人，毛主席的话不会错吧？你这么说我一老太太你这到底是造谁的反啊？

老太太话一出口，这来人里边就开始有犯嘀咕的了，说这事咱还真不知道，不会抄错了人家吧？有个缺心眼儿的还站出来，说老太太你也见过毛主席啊？离毛主席近吗？你跟他老人家握手了吗？合影了吗？他老人家前些日子刚接见完我们，就是天安门城楼离的有点远，看不清楚。

看这情形，那领头的是恼羞成怒，对着一干人大叫一声别md胡扯了，给我抄！一群人就开始往各个屋里冲，但是经老太太这么一来二去的，那气势已然是不如刚进门那么旺了。常老太太和知冷就在边上看着，也不拦。倒是老大媳妇在后面大声嚷嚷，说我这新结婚的新房有什么四旧可除啊？你们轻着点行不行啊？你翻我衣服干嘛你耍流氓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