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2
|本章字节:8132字
开春的时候,常遇夏刑满释放了,一张大红囍字,两张结婚证书,他和孟姑娘正式结成了夫妻,就在孟姑娘独自不明不白的在常家住了多年的那间屋里,二人开始了真正的婚姻生活。
常遇夏没工作,平时就是靠着自己的那些木匠手艺,在院子里帮人打打家具,收拾收拾旧桌椅,街坊邻居念在老常家待人厚道,时不常的给他介绍点活儿干,虽是没有大进项,但平时抽个烟喝个茶,这些还是能应付了。孟姑娘不埋怨,她当初认识常遇夏的时候,也没指望跟着他过宽裕的日子,她看上的是这个人,这个心里永远装着别人猜不透的玩艺的能人。
常遇夏出事的时候,赵远征岁数还小,跟这几个异姓表哥来往并不多,倒是一直跟着自己过世的堂兄赵远峰,受了不少文化人的言传身教。这些年他和史荣钦、臧守义两位前辈的密切来往,对金石书画的钻研,倒是让他和这位二表哥之间有了共同的话题。
遇夏不在的这些年,书画界新出了一批御用画家,从连环画到宣传画,从人民日报到中国画报,到处可见这些新派画家深入到工农兵当中的应景之作。偶尔远征从郑北北父亲的书房里弄出来一幅,让常遇夏帮着看看,常遇夏多数时候只是瞟一眼,然后低头说一句,“匠气”,再无下文。于是赵远征就时不常的坐在房檐下的小板凳上,看着这位二表哥一下一下的刨着木头,飞璇的刨花洒落在地,随着风聚散成各种形状。表兄弟两人有时一起闷头抽着烟,各自想着心事。
赵远征最近,确实有心事了,他遇到一个人,二十岁的他凭生第一次心跳的人。
北京西部枢密之区的腹地,有一片湖,一分两半,一半叫八一湖,一半叫玉渊潭。这两个湖的附近,有两所有名的学校,一个是中直机关的子弟,李长胜和郑北北就是这个学校的头儿,另一个则是西边部队的后人,风云人物更是出了不少。两所学校从建校那天起,就因为父辈的出处不同,冲突和勾结不断。
西边那个学校里,有一对出了名的姊妹花,林罗华和林南华。她们的父亲林克飞,一直是军中负责对外联络工作的要员,姊妹俩还有两个哥哥,因为出生时林克飞分别在东欧数国公干,所以兄妹四人分别起名叫捷华、波华、罗华、南华,两个哥哥成人后,顺理成章的子从父业,分别在解放军对外关系学院和解放军外交学院读书公干。而两个姐妹,在随父母驻外多年后,中学时才回到北京。
不知道是文化还是水土的原因,罗华和南华两人的相貌也与本地人有着很大的不同,高鼻梁,深眼窝,特别是妹妹南华,竟然长出一头自来卷儿,更是象个漂亮的洋娃娃。姐妹俩人一出现,立时引起西边各大院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的关注,妹妹南华天性活泼,很快就成了圈子内的红人儿,而姐姐罗华维多利亚式的端庄沉静,让所有的人只能远观,不曾近得身前半步。
正当三区的子弟们对这对姊妹花编排着各种传言的时候,姐妹两人居然自己出现在三区,直接进了郑北北和郑南南的家门。原来,这两家的父辈,早在新文化运动时就是同窗,延安时代的战友,后来又各自娶了有文化的新女性为妻。当年两位夫人怀着北北和南华时,曾经指腹为婚,但是没想到两人从小时候认识起,就成了孪生兄妹一样的碧人,凑到一起就得冒点坏水,惹点麻烦,让大人哭笑不得。
南华回到北京后,更是有空就跟在北北屁股后面,北北哥长北北哥短,在外面一遇到谁给他使脸色,立马张口就出,我让我北北哥收拾你!慢慢的,外人看来,这两个异姓的假兄妹,连长的都有点相似了,都是一双圆眼睛滴溜乱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主意来,弄得罗华不得不尊父母之命,一直跟随在南华的左右,生怕她这天生不知深浅的个性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远征和林罗华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年,罗华18岁,即将高中毕业,而赵远征,已是近20岁的青年,白皙颀长,目带桃花,农场的太阳丝毫没有带给他泥土的味道,倒是多年来游走花丛中的自如,让他比同龄人多了几分世故,一种让年轻女子不能拒绝的味道。
第一次在郑北北家的书柜前见到罗华,赵远征就被这个女子眉眼中那种奇异的沉静打倒了,在拒人千里的表面下,他看到了一种坚毅的热情,这种热情仿佛当年他的堂兄在世时,那扇曾经打开的门缝里曝露出来的光茫,这种光茫下,他的一切,无所遁形,他变得软弱而渺小。
初始的几次见面,双方并无太多的话,倒是北北和南华两人的嬉来闹去,让边上的旁观者反而觉得自己的冷清,于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找着话题,直到某天,罗华手里拿着一本包着白皮的书,引起了赵远征的注意。
远征指着那本书说,什么稀罕东西,包这么严实?手抄本吧?罗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正经啊,谁象你和北北,动不动就看个手抄本。我这可是世界名著,不过就是给禁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借来的。
远征一听说名著,还禁了,立刻精神就来了,说能不能借我看几天?罗华说你猜吧,猜对了我就给你看。远征说你这范围可就太广了,总得给点提示吧?罗华说好吧,只能猜三遍,三遍猜不出来,你就和这本书无缘,不看也罢。远征说好吧,你说吧。罗华说,三个字,你猜。
远征想了想,问是《红楼梦》?罗华说这书哪有那么金贵啊,早让人猜得够不够了,倒是其中一个字猜对了。远征听完脱口而出,《红与黑》!罗华怔了一下,说还真有你的,知道得不少啊。远征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罗华说算了,说话算数,就借给你吧,我这次是专门给北北带来的,只能看一星期,你们要是能看完就行,而且保证不能外传。这时候北北闻声过来,说远征你想看就拿去看吧,我这最近正猛攻《水浒传》呢,老人家说了,这书得重新读,重新批,重新定性。
一周后,远征如约把书还给了罗华。罗华一边翻着一边故作不经意的问,你觉得于连这个人怎么样?远征抬起头,还是一样的微笑着说,我没觉得怎么样,就那样吧。
再一次的相遇,是远征和北北二人刚刚出手了一张新派画作,北北作东,请罗华和南华到老莫会餐。冷拼牛舌和罐闷牛肉下肚之后,借着微醼的醉意,趁着北北和南华说笑,远征从军挎里掏出一本书,悄悄塞到罗华的手中,叮嘱道,收起来,回去看。
传递的过程中,二人的手指不经意的碰在了一起,如触电一般,各自击中了胸口中的一枚炸弹,咆哮着传到四肢,传到脸上,老莫的一切,都变成了火一样的红色,金光闪烁。
罗华回到家中,打开那本书,是个厚厚的手抄本,名叫《第二次握手》。罗华翻了一下,扉页中夹着一枚中国画的书签,背面是远征清秀的字体:我不是于连,也不是渥伦斯基,如果可能,我想我的人生更会象《唐璜》。看到这句,罗华的心中,暗暗的尖叫了一下。
当这本书还到远征手里的时候,里面有罗华的一张小纸条:下周日,到我家里,一起听《唐璜》。
当郑北北攻读《水浒传》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传阅着梁山108条好汉的故事,赵仁龙两口子也不例外,这是政治任务,必须认真完成。
晚上睡觉的时候,赵仁龙翻来覆去的实在是睡不着,于是扒拉扒拉正在打毛衣的媳妇,悄声说,你说这老人家是不是老糊涂了?说宋江是叛徒,反贪官不反朝廷,你说老人家指的这是谁啊?自打文革后,该下台的都下台了,该靠边的都靠边站了,再反,反谁?反朝廷,那不就是反老人家他自己?
仁龙媳妇继续忙乎着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的答道,你这人也真是,瞎琢磨什么啊,上头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人民日报社论就是大旗,你只要跟着站队就行了,爱反谁反谁,只要别摊在自己头上,想怎么反就怎么反吧,只要到点给我发工资就行,我的工作就是听党的话,跟党走,老人家就是党,党说的永远是对的。算了算了,快点睡吧,你这话也就在家里跟我说说,到了外边,人家知道非把你批成反革命不可!
仁龙听了媳妇这话,心里一惊,说到底是媳妇觉悟高,参加革命早那就是不一样!我不就是心里琢磨吗,就是随口跟你念叨念叨,你不才是我最信得过的革命同志吗?
说完关了灯,一把拉过媳妇,共赴巫山,早把梁山扔在脑后了。
注:重读<水浒>
就在举国上下的一片迷茫中,共和国迎来了最艰难动荡的一年。
这一年刚刚开始,人民的大管家,敬爱的周总理,去逝了。十里长街,哀声一片,从天安门到八宝山,送行的人群扶老携幼,低声啜泣着,为了伟人的离去,为了自己的际遇,更为了国家的未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人民对这位先行者给出的评价。不管后世如何去盖棺定论,一个能为人民的吃饱穿暖屈尊妥协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悲悯。
这是个龙年,老天收人,还没过年,赵老太太便也在小柳叶胡同她生活了近五十年的小院里,溘然而逝。就象她的一生一样,她走得干净体面,没给后人留下任何的麻烦,枕头底下的一块半旧的手绢里,包着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毛票钢崩儿,从大到小,整整齐齐的折好,头上的发髻一丝不乱,神态安祥。
赵仁虎夫妇闻讯回京送别赵老太太,丧事办完后,带着赵远洋,匆匆回了太原。临走的时候,赵远洋只来得及给郑南南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太原见。
赵远征送走了父母和弟弟,走在北京站的人流里,突然感到莫名的孤单,可是出了站坐上电车,看着街上匆匆而行的人群,他便释然了。人活着,又有谁,不是孤单的?而他赵远征,自从落地,又有哪一天不是孤单的?孤单,就是他的宿命,他无法拒绝。
和林罗华的交往,就这样温吞而又热烈的继续着,赵远征知道,他和罗华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前些时候,他姥爷柳老先生因某位领导的复出而重新受到重用,他也曾盼着自己因此能有机会调回城,有一份正经体面的工作,这样至少有跨过那道鸿沟的机会。但是好景不长,没多少日子,随着那位领导的再一次失势,柳老先生再次被发配到干校,赵远征的回城梦也就随之破灭了。所以对于罗华,他不敢往前再走一步,他没有那个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