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的最后一站，和往次一样，是烟酒柜台，立着的柜台放酒，卧着柜台摆烟，酒里除了那些看着非常乡土气息的白酒，最吸引小哥俩的是青梅酒和桂花陈，逢年过节的时候大人喝，小孩只能闻着那股又甜又香的醺气，得机会用筷子沾上一点尝尝，这两种酒，早已内定为长大后最早要犯的禁。摆烟的柜台里，除了那些常见的海河、礼花，最吸引人的是中间摆的几个棕色的木盒子，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支支手指粗细的雪茄，便宜的1毛8，贵的3毛2，而盒子上那些陈年的图画，仿佛是来自一个无比神秘的世界，那个世界据说有中国人民的好兄弟，而他们和美帝斗争得很激烈，这些雪茄，就是他们用来感谢中国人民的友谊与支持的，这个就是赵远洋和郑南南心里的亚非拉。因为那画上的都是黑人，所以在之后的很多年，他们一直以为，古巴，是一个赤道附近的非洲国家，即便是当赵远洋坐上邮轮在加勒比巡游的时候，依然难以从地缘上把它和非洲割裂开来。而对包括法国红酒在内的一切洋酒的迷恋，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对“中国红”的45度角仰视，对于特权的无法回避的崇拜。

又买了两根红果冰棍，赵远洋和郑南南两人带着味觉和精神的双重满足，一边吃着，一边晃晃悠悠的走出副食店。过了好久，两人还沉浸于刚才的畅想里，直到站在胡同里电线杆子的阴凉地里，耳边传来洋子哥这冰棍甜吗，是糖做的还是糖精做的？两人才陡然间回过神来，厌恶的看了边上的几个孩子一眼。其中一个小孩凑过来，脸上挤作一团说，洋子哥，真盖了，那个大奔就是欠揍！他这一提，另外几个纷纷附合。洋子把手里剩的那半根冰棍递出去，说是白糖还是糖精的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南南见状，也递出去，说以后有事找洋子吧，谁要是欺负你们，就说你是洋子的人，记住了啊！那几个小孩接过半根冰棍，上赶着说，是是，以后都跟洋子哥混了。

于是在众人的阿谀声里，洋子和南南作别，各自揣着一块巧克力，往胡同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晚间没人的时候，如何悄悄剥开那张彩色的纸，一点一点把那块柔滑香甜的尤物送到嘴里。心里想着，步子也轻快起来，刚刚的那场血战，已然是渐离渐远。

注：乒乓外交

进得赵家小院，还真热闹，远征回来了，远洋这才想起了今天是礼拜六，明儿大家伙都休息。仁龙也把萌萌接来了，一家子正在逗她玩，这小丫头刚会走路，头上两只小抓揪儿一走一颤的，笑得哈喇子真往下流。

看到远洋进来，大家伙赶紧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仁龙说洋子你没事吧，刚才回来我听老街坊说你刚跟人打架来着。远征也一脸焦急，说我刚外面找你一圈回来，这正急呢。不过听说你把大奔给花了，估计你也没什么事，这才回来，你看大家伙正等着你呢。

远洋说，没事没事，不就打个架吗，在太原的时候老二一让人欺负就得我去打，哥你放心吧，吃不了亏。仁龙在一边说，唉，算了，还是少打吧，大奔那样的，缺爹少妈没人教没人养的，你跟他结了仇，小心他以后报复你，你来了才几天啊，他可打小就在这片混，那混名早就传遍了，还是小心点好。远峰说我知道了大爷，反正我平时也不惹谁，谁惹着我再说吧。远征也接着仁龙的话茬说，大爷说的对，你还是小心着点，这礼拜我哪儿也不去，明天就带着你在外面转转，让那些小崽儿们知道你是老赵家的孙子，老常家的表亲，这帮孙子就不敢愣上了，要不然他们真当你是外地人欺负了。

这时他们的大妈，也就是仁龙的媳妇发话了，说这远洋还真行，瞧这孩子今天买的肉，整整一大块后腿，真鲜亮，可是这天热了，这么多肉可怎么收拾啊？远征说大妈您就蒸您的馒头，别的就别管了，我前一阵刚在萌萌她姥姥那儿学了几招，今天我现现手艺吧。

这时候堂屋的竹门帘一挑，远霞把赵老太太推出来，远征赶紧过去帮着把老太太抬下台阶。赵老太太把远洋叫过来，手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说这孩子那眼睛都青了，远霞你赶紧去煮俩鸡蛋来给他消消肿。之后赵老太太又拨拉着远洋的头看了两下，摸了摸，说这孩子脑壳还真硬，除了几个大包，没破皮儿！老太太这么一说，大伙都忍不住乐了，远洋也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说奶奶您别怪我，我当时身上就您给的5块钱，一点零钱都没有，给了大奔儿这晚上的饭就没了。

听了这话，赵老太太竟然抹了把眼泪，说我的孙子我知道，没人给惹急了这孩子不会欺负人，以后还是小心着点儿，远征不在家到时候真打起来你都叫不着人。还有啊，以后你那新交的朋友，别老站在外面叫你，大中午的影响街坊邻居休息，让他有事进家来说来，咱赵家又不是房顶上开门，六亲不认的，交点过得着的朋友，好事儿，奶奶还没老糊涂呢。

老太太这么说，远洋这心里一阵热，鼻子眼睛一块跟着热起来，赶紧借口说洗把脸，离开众人的视线。这时候，赵远洋才第一次感觉到，这小院里所有人，是跟他一样，姓赵的，他们是一家人。

远征看着远洋买来的菜，说这里外都是萝卜，这可怎么吃啊？老太太说，今儿个人多，好长时间没凑一块儿吃顿饭了，你大妈不是说今天洋子买了块好肉吗？奶奶今天精神好，给你们炒个京酱肉丝！一听这个，远霞第一个叫起来，说奶奶我最爱吃这菜了，您可有日子没给我们做饭了。她刚要往下说，远征知道她下面肯定又会提起远峰来，赶紧使了个眼色拦住她，说奶奶您今天就动嘴吧，动手的事我们来，您在边儿上指挥就行。老太太说那也好，今天奶奶就给你们来个水萝卜三吃！

远洋听赵老太太这么说，兴趣也来了，说这水萝卜不就是象拍黄瓜那样拌着吃，还能怎么吃啊，萝卜还能做出花儿来？远霞说洋子你慢慢学吧，咱家这奶奶啊，这辈子就琢磨这个了，穷日子富过，学问大了！

远洋说平时在家里，我爸我妈都不会做饭，也不愿意做，我和老二都是吃食堂长大的，老二7岁就学会做饭了，这些年都是我们两个孩子伺候这两个大人，怎么做都是自己瞎琢磨的，正好我也跟奶奶学学。听了这个，仁龙摇了摇头，说我这个二弟啊，打小就这个脾气，万事不操心，家里外面让人伺候着，这倒好，孩子伺候大人，唉！

这时候他媳妇接过话来，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梅芳也是从小让人伺候惯了，什么都拿不起来。瞧这孩子来北京，连衣服都没说给带全了，平时这日子怎么过的就可想而知了。远征听了这个，有点不乐意了，于是接下他大妈这话茬来，说大妈您说的还真是，我爸就是一享福的命，遇上我妈吧，她有一个好爹，所以说这什么人什么命，不信还不行。

赵老太太知道远征这话着实是把大儿媳妇给噎着了，心里乐可是这嘴上得赶紧着打圆场，说远征啊，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妈也是个苦命人，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姥姥走的早，你姥爷怕你妈和你几个舅舅受委屈，年轻轻的就没再娶，家里一直请人照应着，再加上刚成了家就去了外地，小两口这日子能过起来就不错了，你让她跟谁去学啊？工作又忙，还生了你们三个大小子，她也不容易啊，遇上你们那个爹，除了吹拉弹唱哄人高兴，什么都搭不上手。上次他们回来你妈还说呢，你那个爹啊，让他洗点衣服，人家就用大洗澡盆，把衣服都用洗衣粉这么一泡，自己在边上抽烟，烟抽了半包了，衣服还没洗完，一点衣服洗一天，大礼拜天的什么都没干，人家都收衣服了，他这儿刚凉上。你妈问他你这是干嘛呢？他说了，我这不是发扬革命风格呢嘛，先人后己，先紧着别人凉，等他们都凉干了，这地方我想怎么凉都行！气得你妈啊，没辙又没辙的，说这大夜里凉衣服，亏你想得出来，你爸就说了，这晚上凉衣服还不掉色呢！

大家伙听了这个桥段，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还真是，一个人一个命，各有各的活法儿。笑完了，赵老太太说得了别笑了，那面发得差不多了，远霞妈你赶紧着揉面去吧，我们在边儿上择菜。仁龙媳妇说妈我这儿也等您呢，您得给我看着点，放多少碱面合适，我拿捏不准。老太太说行我给你看着点去，走咱们过去吧。

仁龙媳妇一边把老太太往小厨房推一边说，其实吧，说谁命好都没老太太命好，老太太做什么是什么，做醋醋酸，做酒酒甜，就算同样的东西，咱家老太太熬出那酸梅汤来就比别人家的好喝，人家都说这个叫手气好，有大福的人才能这样呢。这几句话，听得赵老太太心里着实的舒服，心说这儿媳妇别的没什么好，用着人的时候，这话可是会说了，到底是党的干部，心眼就是比老二媳妇多。

院子里，叔侄几个一边择菜一边聊天，远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让萌萌在后面追，仁龙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生怕萌萌摔着了，然后摇了摇头，说这远霞也十好几了，一点姑娘样儿都没有。远征说大爷我看远霞挺好的，挺稳重的，您不用替她操心，她自己的事她可有主意了。您看她那些同学，天天外面瞎跑，您什么时候见她外面跑了？前几次啊，我还在我梅姐那儿碰见她，跟着我梅姐练发声呢，也想当播音员。这事儿您知道就行，千万别说我说的啊，这事我梅姐也在给她想办法，成不成还不知道呢。

仁龙听罢摇摇头，说跟他哥一样，都蔫儿主意大。不过这事，还真得小心点，你大妈一直不想让她往文化圈儿里扎，说那里边事多，当时不同意远峰和梅姑娘的婚事，这里边也有这个原因，怕到时候远峰吃亏。这十来年，远洋你不知道，你太小了，远征你应该记得一些，以前那些有名的电影演员，还有唱京戏的名角，还剩下几个啊？梅先生是死的早，真活到现在，不定怎么着呢。

远征说，大爷您说的还真是有道理，文人相轻，自古就有，再加上这些演员名伶往里一掺和，不乱套才怪呢。不过您也别太担心了，梅姐的为人咱们都知道，远霞跟着她不会吃亏的。仁龙叹了口气，说远霞有这想法也对，明年就毕业了，要是找不着个工作单位，又得跟你一样，上山下乡去了。那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哪就轮上咱们这样的家了啊，能当上播音员也未尝不是个办法，看她自己的造化吧。说完，又叹了口气。

这时远洋接上来，说大爷，我一直不明白，我爸我妈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干嘛非跑到外地去呢，弄得我跟我二哥都是外地户口，这以后都回不了北京了。听说都是我姥爷的意思，这老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亲闺女往外地轰，真有他的！

仁龙说远洋你可不能这么想你姥爷，几个孩子里他最疼就是你妈这个闺女，让你妈去外地，这个肯定是老爷子深思熟虑过的，宁可一个月贴你们家100块钱，都不留在身边儿，说白了，怕你妈受屈。远征你自己回想回想，自打57年开始，你姥爷这几上几下，瞧把你那两个舅舅折腾的，上学的时候受牵连，工作了还受牵连，你大舅，好好一大学生，现在在单位烧锅炉，到现在婚还没结。再看你二舅，年轻气盛，替你姥爷说了几句话，往上找了几个人，直接就给下放到农村去了，连个城市户口都没保住。你说你妈要是在北京，就她那直性子，不定得受多少罪呢，所以还是走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他这话说完，兄弟俩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确实是，这些年要是没有姥爷的接济，兄弟几个过得更苦。过了会，远征问仁龙，说我听我大舅说，快解放那会，我姥爷可是国民党的红人，怎么就没跟了老蒋去台湾呢？远征这话还没说完，仁龙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四下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孩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啊，挺聪明的孩子怎么说话不过脑子啊？

远征说大爷您别着急，我这不是琢磨着在自己家呢吗，这不才跟您这问问，出门我当然不说了。仁龙说在家也不能随便说，隔墙有耳知道吗？阶级斗争这根弦可是万万松不得，记住了！再说，你们那个大妈，那是个革命脑袋，这话要让她听见，万一以后遇着事，她第一个得先把你卖了！你以为她做不出来啊？别看她是我媳妇，可咱们才是都姓赵，平时小事我不跟她争，可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你们还是都小心着点好，我这当大爷的也算是尽到心了，你们记住就行了。

哥俩互相看了一眼，这样的大爷，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各有各的难啊。远征说大爷，趁现在没人，您就跟我们说说吧，这事我也憋心里头好长时间了，又不敢问老爷子，这才问您的。

仁龙说那你们一听就过，别往心里去，更不能张扬。哥俩说行，您说吧。仁龙就说，你们那姥爷，做事象下棋一样，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当年没跟了那边走，我琢磨着吧，一个是真觉得旧社会不好，别说你姥爷了，你大爷我当初不也是跟着共产党走吗？第二个呢，以当时那边的情况，人心早散了，这队伍能不能带起来都是个事，不知道败到哪儿去呢，退守一个弹丸之地，四边不落的，那能好得了吗。还有一个原因，有些事你们太小不知道，那时候那边儿也是分派的，你姥爷是少壮派，撤走的时候已经不得势了，所以对老头子来说，过去也未必有好日子过，都是中国人，做出事来能有多大差别？

听到这儿，兄弟俩是彻底无语了。远洋听了个大概，但这几句话对赵远征的影响可就大了。审时度势，在他日后的人生里，赵远征无不棋先一着，每次都是在他华丽丽的转身之后，众人才琢磨过来他这是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