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徐未艾的那一刻，陈小桥心里叫苦，她才知道演戏原来是这么难，她必须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可她面对徐未艾冷静的样子，她没有了对手，也没人可以把她带入戏中。于是她只能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徐未艾，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未艾忽然也抱住了陈小桥，悄声在陈小桥耳边低语：“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如果想两边都不得罪，最好就在客厅里呆着。”然后她丢下陈小桥，径直朝卧室走去。

陈小桥只能在客厅里呆着。

徐未艾虽然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但见到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父亲一脸悲伤地望着自己，还是忍不住扑到父亲怀里。她几乎要肯定是周大同在骗自己，但父亲的一句话让徐未艾醒悟过来。徐闻问了句：“大同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徐未艾坐到床边，看了眼母亲，轻声问了句：“妈她怎么样了？”

“一直昏迷不醒……”

徐未艾伸手抚摸着母亲的脸，突然发觉，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老了。以前她根本没有发觉，还是她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母亲，关心过母亲？母亲的头发也花白了不少，还记得以前，她总是替母亲找一丝白发，然后用剪刀剪掉；后来还经常帮母亲染头发，不是染成黑色，而是染成流行色栗色、深褐色或者深棕色。母亲总是很听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很享受地笑着，不时地和她说几句话，无关痛痒的、很平常的话。但那都是以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不见了，都被她关在了属于自己的生活的门外。她总是来去匆匆，她总是觉得长大了，她总是要有自己的生活，她总是这么想的……

徐闻望着女儿的脸，看到女儿忽然变得伤感，看到女儿的眼中涌出了泪，他便悄悄用手按了两下老伴的肩。张洁就忽然悠悠地长叹一声，缓缓地醒转过来。

“我……我这是在哪儿啊……我怎么会躺在床上……”

“妈……我回来了，您好些了吗？”

张洁看到女儿关切的面容，立刻心里一喜，但继续演戏，她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未艾啊……你可回来了，妈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妈您别这么说，您不过是摔了一跤，暂时昏过去了，应该没什么大事……”

徐闻急忙说道：“怎么没大事啊，你妈血压高，最近还经常闹心口疼。你工作忙，你妈都不让我告诉你。”徐闻说的的确是实话，于是他真的有些埋怨女儿了，“你说你不就是个大学老师吗？一星期也不是天天有课，你怎么就那么忙啊，就不能回家来住？要去上班离家也不远。大同有车也可以送你去啊。非要住到学校，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张洁忘了自己必须装病，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冲了徐闻就嚷嚷上了：“你干嘛说未艾？她能到今天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你明白吗？不是每个毕业生都能留校的！她如果一松懈，那就有人能超过她了，她必须时刻努力才行，不上课就要继续学习，充电，你懂不懂？”

忽然，张洁看到徐闻正朝自己使劲地眨眼睛，这才想起苦肉计，立刻又哎呦上了。

徐未艾急忙扶着母亲躺到床上，轻轻地替母亲按摩着太阳穴：“妈，您别动气，病刚刚见好，要是再反复了可怎么办啊！”

“我这是担心你啊，未艾……”张洁握住了女儿的手，“你说爸妈现在还在，你一个人有什么事，爸妈都能帮你都能照顾你。可你想过没有，总有一天爸妈会老得不能动了，会生病！总有那么一天，爸妈会比你先走。到时候，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张洁说到这儿，忍不住落泪。

徐未艾也觉得鼻子酸酸的：“妈，别担心，我还有我哥呢，我们俩可以相依为命啊！”

“你哥有你嫂子呢。他们有自己的家，再怎么亲，他们也不会像爸妈一样，知道吗？未艾……爸妈只想有个对你好的男人，能好好照顾你。等你也老了，不这么年轻漂亮了，有个病，有个灾的，他都能守着你，都能照顾你，那样爸妈才能放心地走……”

徐未艾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轻轻地靠在母亲的身上，她感受着母亲那温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身体。就像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她们一直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等待着父亲下班……

“妈……”徐未艾轻声说，“我想和大同结婚，行吗？”

周大同是在半小时后得知徐未艾已经答应和他结婚的消息。那时他就在门外，但他一直没有敲门。他什么都没想，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然后他就接到了徐未艾的电话，说是要两人单独出去吃饭。周大同于是转身下楼。很快，徐未艾就到了楼下，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结婚吧。”

周大同说：“好。”

然后他们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接下来基本是徐未艾在说话，说个不停。

他们只是在小区附近找了家面馆，点了两碗番茄牛肉面，一盘姜汁松花蛋，一盘凉拌青笋。

“我知道爸妈用心良苦，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更不想让他们伤心难过。”

“我知道。”

“我从前不想和你结婚，不是不想，而是不想改变我们已经习惯的生活。改变意味着有可能变得更好，也有可能变得还不如现在，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我不是个赌徒，我没有勇气。”

“你跟我说过。”

“但我知道你是可以陪我到老的男人。无论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

“我会的。”

“所以我就必须和你结婚，因为我更害怕会失去你。”

然后他们两人一直在低头吃面。

徐未艾又说：“别告诉我爸妈，我知道他们在演戏。”

“我不会说的。”

“你仍会像以前一样支持我的工作，对吧？包括我会出国进修？当然，如果我能得到这个机会的话。”

“我不会变的。”

“我们不要举行婚礼了，就简单请两家人吃个饭，可以吗？”

“可以。”

“结婚了，我还住在学校宿舍，一星期回次家，我们的家，行吗？”

“行。”

徐未艾忽然淡淡一笑：“其实我想过婚姻这个问题，有很多很多东西都比婚姻重要。说白了，婚姻不过是一个国家为了稳定而产生的法律制度。因为社会是由一个个家庭组成的。家庭又是由人组成的。一个社会的稳定首先就是一个个家庭的稳定。所以婚姻才变得如此重要，才变成了人们为了表示爱，为了占有和维护爱而产生的形式。但如果没有了爱，没有了信任和理解，没有了宽容，没有了这一切，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同性恋就无法结婚，但他们和她们仍然可以相爱。你说是不是？”

周大同这才觉得诧异，反问道：“同性恋？你怎么想到了这个？”

“不知道怎么会想到的，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个了。但不可否认，没有了婚姻，他们和她们其实比我们更加纯粹。他们和她们没有目的性，更没有功利性，没有利用和被利用，也没有强迫与被强迫。”

周大同突然说道：“但他们和她们也会背叛、欺骗，也会移情别恋。”

“因为他们和她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人。是人就会这样。”

“你会吗？”

“你会吗？”

两人都没回答对方的话，只是互相看着，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人不由都向对方伸出了手，然后轻轻握住。

“我们是幸福的。”徐未艾说。

“我们也很纯粹。”周大同说。

徐方兴和陈小桥就没有徐未艾和周大同那么幸福和纯粹了。他们俩此时正并排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徐方兴的丈母娘、陈小桥的妈在眼前晃来晃去。

陈小桥本来是欢呼雀跃着从公婆家跑回来跟徐方兴报告徐未艾即将结婚一事的，但刚一进门，就看到徐方兴已经像现在这样坐在沙发上，然后她就看到了母亲正来来回回地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她帮不上任何忙，也只能坐在徐方兴身边。

“我就呆一星期，我就是想你们了！”

甄明珠正从地上的旅行包里取出带来的土特产往厨房搬运。

徐方兴由衷地说：“您来了就好了，小桥就省心了，也不用那么累了。”

甄明珠回头看着徐方兴：“她累？那你干什么呢？不知道帮忙吗？”

陈小桥赶紧回答：“他比我更累！”

甄明珠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年轻轻地一天到晚地喊累，也没看你们干成什么大事，赚多少钱！”

陈小桥朝母亲在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我们这不是在努力嘛！”

“方兴啊！”

徐方兴立刻抻着脖子回答：“在！”

“你晚上想吃什么宵夜，妈给你做！”

陈小桥低声嘀咕着：“说你想吃鱼翅捞饭！”

徐方兴被逗笑了。还没回答，忽然甄明珠的声音又从厨房里传出来：“不过可别跟妈说你想吃什么鱼翅捞饭什么的。就算妈会做，你这儿也没材料啊！”

陈小桥不禁伸了下舌头。徐方兴轻轻地打了下陈小桥的手，低声说道：“你看你，差点让我上了你妈的套！”

徐方兴对丈母娘的不请自来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陈小桥在睡觉前忽然想起了姐姐陈大桥对她说的话，好像意思是说陈大桥离婚和母亲有很大的关系。陈小桥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相信姐姐不会无缘无故吓唬她的。她把这些担忧都告诉了徐方兴。徐方兴只是觉得很奇怪，如果夫妻恩爱，关系融洽，他不明白妈妈还能拆散女儿的婚姻，于是安慰了陈小桥几句，就跑到客厅去写稿子了，因为以前的书房已经变成丈母娘的卧室。

徐方兴目前是两家网站的专栏作家，每周需要更新博客，还接了四家杂志的专栏，每月交一篇稿件，其中一家就是悦悦所在的《supergirl》。他还要负责出版社的编辑工作，虽然不是很忙，但有很多稿件需要看，并提出审稿意见。算起来一个月的工作量还是不小。明天一早已经是最后期限，徐方兴必须交一篇随笔，但他一个字都没写。他突然觉得才思枯竭、黔驴技穷。自从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思考，也不再关注其他人的事，连姚辉这样经常给他带来灵感的哥们儿都很少联系，更别说出去聚会或者采风了。

折腾了一晚上，徐方兴终于发出了邮件，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窗外，已经微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每当他熬了一通宵，感到最幸福的就是能踏踏实实好好睡一觉。但忽然间，他听到房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徐方兴循声找寻着，就到了厨房。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万分。

灶台上摆着满满的锅碗瓢盆，里面装着满满的各种配料和半成品。甄明珠围着围裙正在忙前忙后，满头是汗，看到徐方兴站在门口，抱歉地笑了笑。

“你这工作也太费电了吧！我没打扰你工作吧？我都没开抽油烟机，就怕声音大影响你。”

“没事，您忙，我……我已经工作完了……”

甄明珠手脚更加麻利，一手一个在碗边磕了俩鸡蛋，搅拌着：“那好，你等着，马上就好！”

甄明珠说着打开了抽油烟机，油锅已经热了，搅拌好的鸡蛋被倒进锅里，发出清脆但在昏昏欲睡的徐方兴听来甚为刺耳的“刺刺啦啦”声。

“好，那您忙吧，我去睡了……”

徐方兴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啊？你要去睡了？”甄明珠的脸上写满失望。

“是啊，我……我工作完了啊……”

“那你不吃早饭了？看我做了这么多呢，都特别有营养！”

徐方兴真的很困，可他又想了一下，如果不吃这第一顿丈母娘做的早饭，很可能就把丈母娘给得罪了。觉可以晚点再睡，可如果得罪了丈母娘，特别是辜负了丈母娘的好意，从小的方面来说，礼貌上就说不过去，从大的方面来说，那是不懂得孝顺。徐方兴打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于是他乖乖地坐在了餐桌旁，硬挺着无边无际弥漫而来的睡意，终于等来了丰盛的早餐。

但在甄明珠上菜的间隙，徐方兴还是一不留神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甄明珠端着菜站在徐方兴身边，默默地看着徐方兴，把菜轻轻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徐方兴旁边的椅子上。她看着这个女婿，却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陈诚。陈诚是她一辈子的隐痛。她和陈诚之间发生的所有事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她无人可说也绝对不可说，她觉得丢人。她这一生唯一剩下的就是自尊。她不能连这点都没了，所以她不和陈诚离婚，坚决不肯。她跟陈诚说是为了两个女儿能够健康的成长。她知道陈诚疼爱两个女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当年，她只是悲愤想报复，她的报复不是和他离婚，而是不给他自由。但现在，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她渐渐地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忘记了报复，而是习惯于这个曾经狠心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远远地、远远地和她在一起。

“我一定要好好对这个女婿，不能再让小桥像大桥一样可怜，不能再让陈诚干的那些缺德事报应到小桥身上。大桥已经毁了，我坚决不能让小桥跟大桥一样不幸福！我也一定不能让小桥跟我一样管不住男人！这些男人都是看起来挺老实，实际上鬼点子多了去了。越是老实男人越是有馊主意。要真是那些想什么说什么的大大咧咧的男人倒另说了。不过嘛，这个徐方兴应该不像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男人，看着挺孝顺的……”甄明珠就这么望着徐方兴的脸漫无目的地想着，脸上的表情也一会儿很气愤一会儿又很温和，一会儿很悲伤一会儿又很高兴，完全旁若无人。直到陈小桥走进了厨房，甄明珠都没发觉。

陈小桥清晨起床，走出卧室来到厨房想先煮杯咖啡，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母亲盯着睡着的自己的老公徐方兴，表情变幻莫测，时而撅着嘴似乎在跟老公赌气，时而又好像很喜欢老公，时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时而又用暧昧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瞅着老公……

陈小桥惊讶万分，忍不住大喊了句：“妈！”

甄明珠吓得一哆嗦，见是陈小桥，使劲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死丫头，你要吓死我啊！”

陈小桥看着满桌子的饭菜，都快赶上满汉全席了，而老公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你们……你们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甄明珠站起身，忽然很坚定地望着陈小桥：“小桥，我决定了，我绝对不能呆一星期！”

“啊？那您……”

“我决定了，我起码要呆上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