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天过去了，甄明珠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既没对徐方兴横加指责，也没再找陈小桥问任何事情。

这反而让徐方兴和陈小桥不明所以。两人私下里交流了很多次，都猜不透甄明珠到底心里在盘算什么。陈小桥竟然有些怀疑徐方兴的担心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怎么可能瞎说？那衣服围巾，还有相机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光凭这些就能证明我妈在跟踪你？”

徐方兴努力使陈小桥相信自己的猜测没错，其实也是在让自己坚定信心。

“我真的看到马路对面有人用相机拍照，闪光灯还闪呢，而且就是那个捡垃圾的老女人，而且穿的就是咱们在你妈房间床底下的大袋子里看到的那身行头！”

陈小桥忽然凝视着徐方兴的眼睛：“你不会是真的心里有鬼怕被我妈发现，才自以为是地把一个很普通的陌生人想成我妈吧？”

“我心里有鬼？笑话！我跟白冰吃饭是跟你说过的！”

“可你真的是和白冰吃饭吗？不是别的女人？”

徐方兴长叹一声，仰面躺在沙发上，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陈小桥见此情形反而有些内疚，推搡着徐方兴：“我不是不相信你，可要真是我妈发现了，冲她那暴脾气怎么可能一个字都不提？怎么可能还是跟没事人似的？这不可能，如果真这样，那她就不是我妈了。我妈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说实话，我也不相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方兴说完，见陈小桥满脸疑惑和不安，便坐起身，伸手搂住了陈小桥。

“算了，别想了，还是那句话，以静制动吧，但愿是我看错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陈小桥立刻离开了徐方兴的怀抱，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抹布开始擦桌子。徐方兴也顺手拿起刚才正看着的一本书继续看起来，眼睛却从书页上偷摸观察着刚进门的甄明珠。

甄明珠像往常一样手里拎着买菜的环保袋，愉快地说了句：“我回来了，我先去做饭。”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徐方兴和陈小桥互相投递了一个会意的神色，那意思是，一切正常。

徐方兴看了两页书，便心不在焉起来，眼神随着陈小桥忙碌的身影来回晃动着。虽然他根本无意拿现在的婚姻和以前的婚姻做对比，但下意识地却总会想到现在和以前的不同之处，后来他便不再刻意避讳这种比较，他发现这样会让他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满意。

陈小桥从来不在亲戚朋友面前和徐方兴有亲密的举动，特别是在长辈面前。用陈小桥的话说，她会觉得很难为情。但白冰却喜欢主动炫耀两人的亲密无间，在徐方兴父母面前更是一副“他很爱我，我们俩感情很好”的姿态，这让徐方兴没少受父母的白眼。当时他倒没觉得白冰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爸妈太保守。现在的恋人们在大街上都敢接吻，在公车上都敢拥抱，夫妻间互相表示爱慕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有次他刚刚当着父母的面搂了下陈小桥的腰，就被陈小桥躲开，事后这样对他说：“我们两人感情好是我们两人的事，我们要亲热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亲热都行，可好不容易去看看父母，就应该好好陪陪他们。你这样弄得我很别扭。”

于是徐方兴问：“我们是夫妻啊，这样怎么了。爸妈知道我们俩感情好，该开心才对。”

“我们不那么做他们该知道的也能知道，反正我不喜欢这样。我们两人好又不是要做给别人看的。幸福不幸福是自己的事。就算你离得我远远的，我知道你爱我，我就是知道；可如果你不爱我，我即使抱着你也感觉不到。”

徐方兴听着就笑了，没再说什么。但陈小桥其实心里明白，徐方兴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了上次婚姻，忘记了前妻白冰。陈小桥虽然大概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离婚，但具体细节徐方兴从未跟她透露过。徐方兴说出的那些事都是大事，但陈小桥却认为有很多小事往往才是离婚的根源。

她早就想过一个问题，两个家庭背景、生活环境不同的男女在一起生活，很难改变以前的习惯。也就是说，一方不可能失去自我去迎合另一方，而另一方也很难改变自己去迎合对方。这种改变在当时看来好像是一种为了爱的妥协，但日久天长却很容易成为积怨。本来我为了你改变似乎是爱的体现，内心却不一定真的心甘情愿，慢慢就成为恶性循环。没有人愿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即使做了也是违心的，所以找个合适的人是那么的不容易。她认为徐方兴就是适合自己的那个人，但并不一定是最爱自己或者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陈小桥设想过，如果她和白冰同时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面对敌人射出的子弹，这个男人很可能会挡在白冰的面前。但她觉得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这个男人会和她平安而幸福地过一辈子。

她不认为自己聪明，但也不傻。她不要求完美是因为她要的更加长远。她不喜欢争吵也不喜欢变数，她希望周围的每个人都很快乐，所以她才决定不告诉家人特别是母亲徐方兴以前的事。但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她总感觉有一些事情在暗地里发生着，她却根本无法掌握。

陈小桥偶然一回头，就看到徐方兴盯着自己出神，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陈小桥一笑，徐方兴就回过味儿来，突然盯着陈小桥的手，问了句：“戒指呢？怎么没戴？”

“戴着总觉得碍事，我就收起来了。”

结婚时，徐方兴拿出所有的积蓄给陈小桥买了枚结婚钻戒。陈小桥总舍不得戴，昨天徐方兴过生日，陈小桥送给他一枚白金素戒作为生日礼物，说是总算牢牢把他缠住了。此时徐方兴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忽然起身拉着陈小桥往卧室走。

“哎呀，我还没擦完桌子呢！”

徐方兴假装生气着说：“快去找戒指，我帮你戴上，要不我可不放心！”

陈小桥飞快地在徐方兴脸上亲了一下，两人笑着跑卧室去了。

甄明珠悄悄从厨房探出头来，恰好看到两人亲密的样子，便急忙缩回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在卧室里，徐方兴已经帮陈小桥戴好了戒指，忽然脑子里就想到了白冰。当初为了买结婚戒指，白冰拉着他跑遍了几乎所有的商场，无论是款式还是价格都做了详细的比较，最后终于买到一枚合适的戒指。但就在结婚前一天，白冰竟然突然又觉得不满意了，认为当时同时看中的另一枚戒指更适合，便不顾徐方兴劝说又跑去换了另一枚。

这世界上唯有爱情是完美的。在婚姻中，完美也许才是造成一切不堪后果的根源。

在徐方兴不时联想到自己第一次婚姻时，相隔一堵墙的厨房里，甄明珠虽然手脚麻利地忙着，但却更像是习惯性机械行为，思绪早已飞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冬天。

那个冬天，陈大桥5岁，陈小桥2岁，陈诚意气风发在外闯荡，誓要做一番大事业。那年冬天，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家养鸡。也是那年冬天，还有另一个女人出现。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很多很多次，有时候都觉得似乎像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来龙去脉她都几乎忘记了，就记得有那么一幕，她手拉着陈大桥，怀里抱着陈小桥，跪在那个女人的面前低声哀求，如果不能把陈诚带回家，她就带着两个女儿跳河。

她当然没跳河，因为那个女人忽然失踪了。

陈诚不久后也回到了故乡。她没再问起这件事，他也没有解释。他们还生活在一起，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

甄明珠每当想到这儿就禁不住长叹。她不再难过和悲伤，而是渐渐觉得失落和不安。她有时都会后悔自己当初的任性，因为她即使找回了一个男人，也不再懂得这个男人的心。

现在，洗出来的照片就藏在她的被褥底下，但她并没有去找物业的小姑娘确认。她只是无数次地在想如果告诉陈小桥这件事后的后果。陈小桥肯定会非常伤心。他们又没有孩子，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关？

这两天，甄明珠虽然装作没事人似的，但一直在细细观察两人。她能感觉到女儿的快乐，也能感觉到徐方兴对女儿的疼爱。两人的感情也很好，是那种她曾有过的，看似淡淡的却很舒服的感情。这让她很为难，如果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一来是对女儿的不负责任，二来也恐留后患。谁能知道徐方兴是不是因为她在才心有顾忌，但她如果走了呢？徐方兴会不会得寸进尺做出更过分的事。那时候如果陈小桥知道，就更该寻死觅活了。可如果此事真的挑明了，一想到陈小桥悲痛欲绝的脸，甄明珠心里就是一阵刺痛。就这样三番五次想来想去，她竟然每天彻夜不眠。当晨曦透过窗户照在甄明珠的脸上，她才惊觉，天已经亮了。

又过了两天，当陈小桥发现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做早饭时，甄明珠已经连续发了两天低烧，而且茶饭不思，像患了相思病似的，看到陈小桥就落泪，看到徐方兴就又爱又恨，一会儿把徐方兴赶出房间，一会儿又拉着徐方兴的手哀求他一定要对陈小桥好。

两人焦急万分要带着甄明珠去医院，但甄明珠死活不去，还嚷嚷着他们这是要赶她走。实在没办法，他们只好买些退烧药给甄明珠吃。

徐方兴这时候早就忽略了和白冰约会那事，其实他本就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也就没放在心上，哪知道丈母娘就是为此揪心呢？

于是徐方兴思量半天，悄悄跟陈小桥说：“我看啊，很可能是抑郁成疾，就跟林黛玉似的，你说会不会是你妈想你爸了？”

陈小桥想了想，没说话，她能感觉到父母之间在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但谁也不愿意告诉她，连姐姐陈大桥都讳莫如深。于是陈小桥思虑着，也许妈真是想爸了，但又不好意思跟爸说，于是陈小桥便偷偷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知此事。

其实平常陈小桥也不时给陈诚打电话，但两人会心照不宣地不提甄明珠，即使陈小桥说上一两句，不是被在一旁的甄明珠瞪上一眼，就是陈诚也会转移话题。

但这次，当陈小桥刚说了句“我妈病了……”，陈诚就焦急地问了句：“病了？怎么会病了？去医院了吗？什么病？吃药了吗？”

这些也正是陈小桥的疑惑，当然也就跟陈诚说不清楚，只好试探着问：“我妈……会不会想家了？”

陈诚在电话那头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告诉你妈，一切都很好，那些鸡一只都没病，她不用担心，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可能是南方人，过不惯北方的冬天吧……”

“您……不来接我妈回家吗？”

陈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欣喜，问道：“她会让我去接她吗？是她让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陈小桥一听，就知道母亲的病应该不是为了思念父亲，就像父亲说的，应该是水土不服，便又关切地问了几句陈诚的身体，便挂了电话。

甄明珠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两天，在第三天夜里忽然清醒了。她拉开窗帘，借着路灯竟然看到了漫天飞雪，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看到雪。她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伸出手，去接住那雪花。雪花在她的手里忽然化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就是在那一刻，甄明珠的心里像明镜般透亮。她忽然想到了解决这件事最好的一个办法。

甄明珠是在这天早晨，徐方兴和陈小桥都离开家后才出门的。她历来做事都雷厉风行。虽然这次因为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而稍微有些踌躇，但现在她却是信心百倍。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办法一定可以既给女婿起到警戒的作用，又不会伤害到女儿。

甄明珠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带着洗出来的照片，径直就找到了徐方兴的父母家。

因为下雪天冷，徐闻和张洁就不舍得送路路上幼儿园。老两口正陪着路路一起玩拼图，甄明珠就突然杀将过来，连个电话都没打。

甄明珠本来想一进门就把所有事都告诉两人，但看到有个可爱的小男孩在，又不好立刻发火。

“又替你们邻居看孩子啊？”

徐闻结巴着，赔笑道：“是啊是啊，你看这天，突然下雪了。这路上滑，送孩子去幼儿园不方便，所以我们帮着带带！”

徐闻说着一边对张洁使眼色。

张洁就急忙抱起路路。

路路不明所以，忽然闹起脾气来：“爷爷！奶奶！我不去！我不去宋阿姨家。她家有狗，我害怕！”

甄明珠愣了一下：“什么宋阿姨家？”

张洁急中生智：“看亲家母您来像是有要紧事，我们先把这孩子送到另一个邻居家！”

甄明珠赞许道：“你们住这儿真好，邻居间关系多好啊。不像我们那小区，住对门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但其中的苦楚只有老两口心里明白，真是咬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两人不约而同都在心里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表面还要装出一副很平常的样子。

张洁少不得又要跟隔壁的小保姆费尽口舌说好话，又塞了十块钱，又保证会很快来接路路，不会让这家人知道。但看着路路哭得撕心裂肺，张洁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能先回家对付甄明珠。

张洁回到自己家，看到甄明珠正四下看着到处摆放的玩具，老伴徐闻则是一脸惊恐，就急忙上前解围。

“都是那孩子的，他爸妈知道老需要我们照顾，来回拿玩具不方便，就专门买了些放我们家！”

甄明珠笑笑：“你要不这么说，我真怀疑那是你们的孙子呢！”

徐闻和张洁的脸同时刷一下都白了，异口同声道：“怎么……怎么会呢……”

反倒是甄明珠愣了：“怎么不会？”

张洁急忙摆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你们不会有孙子？你们不想要孙子？不想让小桥和方兴生个孩子？”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天虽冷，家里是有暖气的，但暖气的热度绝对不会让老两口浑身是汗。但此时，徐闻和张洁都不由得擦了下额头的汗。每次甄明珠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都如临大敌。而这次，甄明珠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甄明珠坐在沙发上，喝了口徐闻刚为她专门泡的茶，忽然看着对面并排站着显得胆战心惊的亲家，心中暗笑，从气势和心理上她更确信自己肯定是赢了。

甄明珠发表了开场白：“你们都别站着，坐，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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