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睡吧，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小桥忽然问道：“妈，您也这么指挥过我姐吗？”

“你姐？她还用我指挥？她指挥我还差不多！”

后来徐方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向来温顺的陈小桥突然间就性格大变，这肯定和丈母娘住在家里有直接关系。他开始琢磨着如何说服陈小桥让丈母娘回老家，但苦于没有机会。两天后，机会倒是来了，但徐方兴宁愿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过。

任何事都有个原委，生活是由一个个原因造成结果，结果又变成原因，又造成结果……而发生的这件让徐方兴极为恼怒的事，起因就是丈母娘甄明珠摔伤，甄明珠摔伤是因为去买菜，去买菜是因为不想去吃海鲜大餐，不想去吃海鲜大餐是因为给徐方兴省钱，给徐方兴省钱是因为甄明珠来到了北京住在了徐方兴和陈小桥的家里，住在徐方兴和陈小桥家里是因为徐方兴和陈小桥结婚，徐方兴之所以和陈小桥结婚是因为徐方兴和白冰离婚，徐方兴和白冰离婚是因为他和白冰结婚，他和白冰结婚是因为他们曾经相爱，他们曾经相爱是因为他们遇见，他们如果不想遇见那干脆徐方兴就不曾出生，徐方兴出生是因为他爸妈结婚……归根结底，他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出现，那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所以，徐方兴思考良久，便得出结论：人一出生便会面临着这样那样的烦恼和痛苦；孩子有孩子的烦恼和痛苦，长大了也有长大的烦恼和痛苦，自然烦恼和痛苦与生俱来；那能自找快乐的人便是大彻大悟。

甄明珠摔伤这事，第二天便由甄明珠本人主动告诉了徐方兴的父母。但她可没有上来就说自己摔伤了，而是先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大肆宣扬了一番，最后才说为了给徐方兴和陈小桥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而摔伤了。徐闻和张洁接完电话这么一合计，再怎么也要去看望一下。从甄明珠到北京来，大家也就在一起吃过一次饭。每次老两口想去看看甄明珠，徐方兴总是唯唯诺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老两口就自我检讨，便想到了和白冰父母的关系僵化，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曾经走得很近。每次徐方兴和白冰吵架，双方父母都会替自己儿女说话，于是便渐渐水火不容。这次，徐闻和张洁是下定决心，坚决不介入徐方兴的婚姻生活。但现在，亲家母这是明摆着需要两人的关心和探望，不去就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当天下午徐闻和张洁便带着专程从超市买的进口水果到了儿子家。只有甄明珠一个人在家，徐方兴和陈小桥一起去药店帮甄明珠买伤药去了。

但等徐方兴和陈小桥离家不到区区半小时，再回来时，甄明珠已经和徐闻、张洁吵得不可开交。

甄明珠蜷缩在沙发上正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徐闻焦虑地来回在房间里踱步；张洁则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你们就是不讲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地帮你们家儿子，你一点感激没有就算了，还把我一辈子的辛苦钱不当回事。你以为我这钱来的容易，偷摸拐骗啊！”

“亲家母，我们也没这么说啊，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现在你们瞅瞅哪个当妈的嫁姑娘不找个有房有车的，至少要有房吧。我们小桥要求你们家儿子什么了？我这当妈的看不过去了，不忍心让我自家闺女受苦，给他们买了房子，我哪点不对了我？”

张洁忍不住喊了起来：“你有钱了不起啊！不过才小学毕业！中国就是有了你们这些暴发户才变得一切向钱看！”

陈小桥急忙冲到甄明珠身边，拼命地拉着母亲的胳膊，拼命地使眼色。甄明珠这才把嘴边的话憋回去，那边徐方兴也急忙来到母亲张洁身边，暗示母亲就少说一句算了。

但张洁一看到儿子回来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就潸然而下，哽咽着对徐方兴道：“儿子，妈和你爸，我们对不起你啊，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到头来连房子都给你买不起……还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妈，您别这么说，过去出了那么多事，您和爸都一直在帮我。我现在都这么大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不用你们再操心了！”

甄明珠不禁嘀咕了句：“是啊，是不用他们操心，我操心着呢！”

陈小桥急忙小声对母亲说道：“妈！您少说两句！”

徐闻本来还沉得住气，但张洁一哭，他心里就受不了了，想想的确自己和妻子也没什么错，没理由受到甄明珠的指责，便脱口而出：“其实，方兴和小桥结婚和我们过多好，不用他们操持家务，也更不用买什么房了。这样也就不用您破费了是不是？”

“一起住？”甄明珠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儿子是享福了，我还怕我闺女受委屈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个婆婆会虐待你女儿？”

“那可说不定，婆媳关系历来都饱受争议。我是没你们有文化，可你们不见得比我更懂生活！”

张洁立刻针锋相对：“就是啊，我是不会让你女儿受什么苦了，可我现在开始担心你让我儿子受苦了！”

“我让他受苦？你别昧着良心！”甄明珠忽然也委屈地哽咽起来，“现在你们大家看看，可是我受伤了，我受伤了，你儿子可好好的！”

“那是你自作自受！”

“没想到你们有文化的人都这么心狠手辣，这种话都说的出来，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徐方兴和陈小桥慌乱地跑来跑去，劝说着，但两人根本不听劝，越发较劲。

“行了，都别说了！”徐闻忽然大吼一声，接着便捂着自己的头，摇晃着，徐方兴连忙上前扶住父亲。

张洁也急忙跑了过来搀扶着徐闻：“老徐，你没事吧！”

“没事……咱回家吧……以后咱不来了……”

“好……”张洁说着，颇含深意地看了眼徐方兴，“她不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你们也没必要来看我们了，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这场父母间的对抗不可避免地给小两口的生活带来困扰，更使两人的感情第一次出现裂痕。当天晚上，徐方兴和陈小桥就借故出去散步，在小区花园里进行了推心置腹的长谈。首先，徐方兴认为甄明珠说话粗俗，直接伤害到了自己父母的感情，必须让甄明珠离开北京回老家。陈小桥则认为公公婆婆说话也伤害了母亲的自尊，所以母亲为了夺回自尊才说话欠考虑。

两人各持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徐方兴很想爆发，好好和陈小桥吵一架，但纵观周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吵架的地方。家里是肯定不能回的，当着丈母娘吵架那是自讨苦吃；在小区花园吵架，让邻居们看见了太丢人；回自己爸妈家吵架更不行；可其他的公共场合更不是吵架的地方。片刻间，徐方兴竟然有些羡慕那些有地方吵架的夫妻。吵了架，大家的情绪得到了宣泄，便就像给婚姻添加了不同味道的作料，对整个婚姻这道主菜还是利大于弊的。但他真是很可怜，竟然没地方和老婆吵架。徐方兴觉得自己还是理智的，最终选择妥协，但妥协前他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如果你是个孤儿就好了！”

“你咒我爸妈死？”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徐方兴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陈小桥已经泪光盈盈，“你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你是孤儿，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自私！没想到你会这么想！为了你自己不麻烦宁愿我爸妈死！”

“打个比方你懂不懂？”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心里就这么想的，根本不是打比方！”

“对啊对！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的想法很多，第一个就是，我绝对不会让我妈走的！”

徐方兴心知肚明，随之而来的就是两人间的冷战。能不能过了这个坎，他心里也没底。说实话，他又有点后悔不该结婚了。

窗口，甄明珠掀起一角窗帘，偷偷地望着楼下小区花园里远远的女儿和女婿。她不必猜测，也知道他们俩在争执些什么。但她并不认为她做错了什么，反而更加坚定信心。任何婚姻都是在开始那段日子进行夺权战以及主导地位的确定，包括婚姻形式以及习惯的确立。她认为她有这个权利，帮女儿打好这第一场战役。

不可避免的结果是陈小桥依然实行特殊的“回娘家”，跑去甄明珠卧室睡。徐方兴终于明白一句俗话，“床头吵架床尾和”必须要是二人世界，退一万步讲也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起住。那样即使老婆想回娘家也有一定难度，间接可以融洽夫妻关系。但第二天一早，徐方兴忽然发现事情发生了逆转。首先是丈母娘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变着花样做徐方兴爱吃的，陈小桥也突然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又恢复到从前的小鸟依人温顺乖巧，而且主动向徐方兴承认错误，并在当天晚上拉着徐方兴一起去向公公婆婆道歉。

徐闻和张洁从内心讲对陈小桥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甄明珠含沙射影总是显摆自己有钱，耻笑老两口自视清高却一辈子毫无作为。

“现在社会，一个人的价值都是用金钱体现的，你赚的多就说明你有本事，你赚不到钱就是没本事，有那么高的文化管用吗？”

这是甄明珠的原话，也是那天吵架的最根本原因。

其实甄明珠当时只是自以为是地针砭时弊，发表自己的高论。她一贯如此，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伤透了徐闻和张洁的心。这也是他们俩内心的隐痛，却被甄明珠一针见血说了出来。老两口心里这不是滋味，这别扭，这纠结，这自尊心伤得千疮百孔。

趁陈小桥陪着张洁在客厅里看一本本相册，听张洁说着那些辉煌的过往和徐方兴幼年的淘气事，徐闻把徐方兴叫到了卧室。

“你妈心里一直在检讨！”

“检讨什么？”

“你上次离婚的事啊！白冰她们家人找上门来，不是说你妈管的太多了，干涉了你们的夫妻生活，又老是挑白冰的不是，这才导致你们离婚的吗？”

“听她们家人胡扯，如果我们俩没问题，我妈能逼我们离婚吗？”

“话是这么说，可影响多不好，弄得好像你妈是个恶婆婆似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和白冰分居，都不在一张床上睡了。我不想你妈担心才没跟她说，要知道会闹成那样早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了。”

“爸，以前的事就别提了，根本不关我妈的事。这次也不是你们俩的错，就是我那丈母娘，从来说话都口无遮拦。别说你们了，我都快被她气死了！”

说到这儿，徐方兴便把黄世仁和老保姆一事说给徐闻听。徐闻听罢，却频频点头，说了俩字：“有才！”

徐方兴哭笑不得：“是啊，太有才了。为了省点菜钱，您说谁能想得出这招？”

“一辈子不容易，挺得过去就海阔天空，挺不过去万劫不复。不是有句歌里唱过吗，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有时候你也别太自我，忍让未尝不是一种真正的胜利！”

在甄明珠和陈小桥母女俩对徐方兴百般讨好、百般照料三天后，徐方兴终于知道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无事不登三宝殿。

丰盛的一顿晚餐后，甄明珠告诉徐方兴一个大好消息，徐方兴即将在第二天充当司机、保镖兼导游，因为甄明珠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北京旅游了，而且就住在徐方兴和陈小桥这里。

“这里怎么住？只有两居室。”

“你们的卧室腾出来给我姐姐、姐夫住，我和小桥睡我那间，你睡沙发！”甄明珠说着还顺手拍了拍沙发，“还真舒服，够宽大的，你睡没问题！”

“肯定没问题。老公人最好了，是吧！”陈小桥说着依偎在徐方兴肩膀上，朝徐方兴笑眯了眼睛。

“要说我真挺惨的！”甄明珠唉声叹气着，“我们小时候日子穷啊，生病了都没钱看，还不到十岁爸妈就都相继去世了。是大姐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我带大的。我结婚前一直跟我姐过。我姐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差点没结成婚。还好我姐夫人好，不嫌弃我姐……如果不是我姐姐和我姐夫，我能活这么大么！小桥，如果不是你大姨、大姨夫，能有你吗？你说是不是？如果没有你，能有方兴吗？对吧！方兴？”

徐方兴直接被问晕了，心说这都什么逻辑啊。开始还靠谱，这越说越不靠谱了。

“就是啊，”陈小桥立马解释道，“如果没有大姨、大姨夫，我妈就活不到今天，也就不会和我爸结婚生了我和我姐，你也就不会和我结婚，你就没我这个老婆，我也没你这个老公了！对吧，妈，您是这个意思吧！”

“对对！还是小桥明白妈的心思！”

说罢，母女俩便眼巴巴地望着徐方兴。

“我同意，完全同意。我睡沙发，没问题！”

“但还有个问题……”甄明珠支吾着。

“还有什么问题？”徐方兴愣愣地问道。

“哎呀，我妈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借辆车？大姨、大姨夫年纪都大了，快七十了。你让他们挤公交不合适吧，可打车也太费钱了！去趟长城包车来回一天至少五百呢！”

“我跟谁去借啊？再说我虽然有本，可都一年多没开了！”

“一年前你有车？”甄明珠突然瞪大眼睛望着徐方兴。

“不是！”陈小桥赶紧把话圆上，“一年前他老借朋友的车开！”

“哦，那就好，那就再借一次。也用不了几天，大概一星期就行了！油钱我给你出！”

为了几毛钱菜钱都能把自己降格成老保姆的丈母娘现在肯出油钱，那已经是破天荒了。徐方兴赶紧说：“没事，油钱不用您出，我出就行了。”

甄明珠果然对女婿的回答很满意：“嗯，我们还要去吃药膳。据说恭王府的不错！还有全聚德烤鸭啦，要去总店，那里才正宗！还有东来顺的涮羊肉，也是北京特色！还有什么来着？”

陈小桥笑了：“您别问我，您问百度，您不就自称百度女皇吗？”

“对对！”甄明珠说着起身，瘸着腿跑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百度什么都知道。我给你们做的好多菜都是从百度上搜的菜谱！”

陈小桥立刻搬了把椅子坐在母亲身边，凑上前和母亲一起看着电脑。

“别说是菜谱了，现在网络是无所不能。上次有一人发个帖子，是自己家买的鞋柜。大家都能通过网络人肉搜索，最终查到这个人到底穿多大号鞋，有什么爱好，在哪儿上班，最终竟然查到了这个人的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家庭住址！”

“是吗？太神奇了！”甄明珠笑着开玩笑道，“那我回头查查方兴，看他在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

“那不用，他肯定没有，他多老实啊！”

“那可难说，表面越老实的人越蔫坏！”

徐方兴如坐针毡，似乎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调侃的对象，他赶紧站起身。

“你们玩，我出去借车！”

可以给徐方兴借车用的人不少，首先是妹夫周大同；其次如果跟白冰说用一星期车，就算看在路路的面上，白冰也不会拒绝；还有出版社的社长，一向器重徐方兴，借几天车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些按照人际关系来说跟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反而不如姚辉这些哥们儿亲。他可以和姚辉一起喝得烂醉如泥、胡言乱语、赤身裸体、坦诚相待，但绝不可能和妹夫周大同进行一次密切的长谈，不可能在社长面前喝多失态，更不可能和白冰说任何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这些都不安全。越是丝丝缕缕牵扯过多的人，不是在情感上存在玄机就是有利益关系。无论这些关系是什么，总之都不纯粹。

只有在和姚辉这些哥们儿一起时，徐方兴才感到绝对的轻松，想说什么就说，可以抱怨，可以生气，可以宣泄，更可以哭泣。他不会觉得丢人，更不会觉得难堪。所以他便给姚辉打电话，而且他也真的想知道姚辉的“离婚大计”到底实施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