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兴在离开家两个晚上之后的下午就回家了。他已经想到了任何可能发生的后果，包括陈小桥会如何盘问自己，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家里竟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老丈人陈诚。而陈诚此行的目的，就是接丈母娘甄明珠回家。而甄明珠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和陈诚一起回家。于是徐方兴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只是在床上的时候，陈小桥随口问了句：“你这两天都在哪儿？”

徐方兴如实回答：“在武克那儿。”

陈小桥就没再说什么，而是和他讨论起甄明珠走后两人的幸福生活。

无论陈小桥说什么，有任何提议，徐方兴都会点头认可，但他心里却想着那一夜，挥之不去的那一夜。不是他和白冰如何又回到了从前，有了什么鱼水之欢，而是他和白冰之间什么都没有，连拥抱都没有。他没有拥抱白冰，白冰更没有试图拥抱他。他们只是不断地轮流着抱着路路，他们的儿子。这就是事实。

徐方兴忽然发现就在那一夜，儿子忽然就长大了，而他忽然也有了从前没有过的对儿子的疼爱和责任感。而这些感觉引发了他的内疚和懊悔。他继而就在想，为什么当初就不能忍一忍和白冰继续过下去呢？为什么要离婚？

有句话说，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徐方兴认为婚姻也是这样，坚持到底就能成功，坚持到底就能白头偕老，坚持到底就能挺过去那些所谓的“n年之痒”。但可惜的是，没人知道这个“底”到底在哪儿？运气好的真能坚持到“底”的那一刻，但运气不好的，坚持了很多年却还离“底”很远，或者坚持到某一刻实在坚持不下去而放弃了，但“底”其实就是下一分钟。

但他没有告诉陈小桥在那两夜中的第一夜并不是他一个人过的，而第二夜他想了很多复杂的问题并最终有了结果，他都没说。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陈小桥没问，于是他就觉得无话可说。

甄明珠既然决定走，就绝不拖泥带水，自己在家门口的车票订购点买了火车票，并在走之前去了不知道多少次超市和菜场，直到把家里的冰箱装满。阳台上也被她储存了不知多少箱果汁、饮料、牛奶，地上堆满了土豆、红薯、南瓜、冬瓜。而陈诚在这两天里的角色就是搬运工，对甄明珠唯马首是瞻。徐方兴和陈小桥自然就不能多说什么。但在临走前一夜，甄明珠彻夜未眠，一个人在客厅里静静地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直到第二天陈小桥起床才发现母亲竟然红肿着眼睛做好了早餐。

中午饭是和徐方兴父母一起吃的，六个人直到今天才吃了真正的团圆饭。甄明珠没说什么，陈诚也是个沉默的人，倒是张洁在半途中拉着甄明珠说是一起去卫生间。两人回来后明显不像以前那么生疏而像姐妹一样互相道别珍重。

后来徐方兴曾问母亲和丈母娘说了什么。张洁说：“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聊了聊。夫妻说白了其实就是晚年能够相依为命。年轻时什么苦其实都能扛的过去，可真的自己老了，病了，儿女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这时候只有老伴儿才是最靠得住的。”

母亲的话让徐方兴觉得伤感，而他也蓦然发觉母亲的鬓角几天内就平添了不少白发，而神情也再不像以前那么悠然自得，而是像有很重的心事。徐方兴想问，但张洁却催促着他赶紧去送甄明珠和陈诚。

徐方兴本以为陈小桥送别父母时会落泪，但陈小桥却像是很开心。火车开走了，她还笑着招手。

回家的路上，两人坐在出租车后。陈小桥依偎着徐方兴，忽然问：“你是不是觉得特轻松？”

徐方兴还没回答，陈小桥自己说道：“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轻松多了，也自由多了！”

徐方兴便不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陈小桥拿起电话，一下一下用手指摁着按键。徐方兴发现陈小桥拨出的电话号码竟然就是自己家的。

“家里没人，你给谁打电话？”

陈小桥也不回答，而是把手机贴近耳边，听着里面接通的“嘟嘟”声，而后轻轻地手机放在腿上，似乎是想笑却拼命忍着。

徐方兴吃惊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陈小桥更忍不住了，不是笑，而是哭了起来。

陈小桥哭着说道：“要是以前，我妈肯定会特高兴地接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想吃什么好吃的……”

说到这儿，陈小桥再也说不下去了。而徐方兴心里也不禁泛起一股难言的伤感，逼着他红了眼圈。

到了楼下，两人都已调整好情绪。特别是陈小桥，还不住地检讨自己太多愁善感。徐方兴便也说着一些类似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样的话，却又自觉说的不合情理，也故意说些别的逗陈小桥也逗自己开心。

但当两人打开门进家后，却又突然间感到一阵难过。要是以前，甄明珠肯定会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但现在整个家里都太安静了些。而直到此时，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发现，家里和甄明珠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冰箱上贴满了即时贴，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菜谱，不是陈小桥爱吃的便是徐方兴爱吃的，还有些食物不能混吃的要诀，挑选各种蔬菜水果食品的注意事项……陈小桥的泪水便又落了下来。而这时，徐方兴也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本厚厚的《持家指南》。里面列了一份详细的清单，哪家洗衣店最便宜，哪家超市的哪样物品价廉物美，还有养花养鱼注意事项，以及电表里还剩下多少度电，什么时候该交物业费，几号是还房贷的日子……

徐方兴此时突然觉得，丈母娘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人，要是不走该多好。但他并没对陈小桥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怕陈小桥听后会更加难过。但就在这天即将过去，两人决定好好睡一觉时，陈小桥竟然又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笔钱，大概两万块，上面还有一张字条，是甄明珠那并不好看的字迹：半年的房贷，不许乱花，好好过！

陈小桥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徐方兴的怀里大哭起来。

徐方兴叹了口气，抚摸着陈小桥的后背，不禁说了句：“过几天咱们再接妈回来吧！”

自从母亲走后，陈小桥添了个毛病，每天都至少给甄明珠打一个电话，多则不限。从生活起居到单位琐事，事无巨细都要跟甄明珠汇报，开始还是在客厅打，也不背着徐方兴，渐渐地就跑到卧室打，好像有很多话不愿让徐方兴听到。徐方兴开始也没太在意，但随着陈小桥行为的慢慢转变，徐方兴的心思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原来一个人的离开并不能消除这个人存在时遗留下来的根深蒂固的印记。提升到某一种高度可以理解为，一个人死去但他的精神永存。陈小桥的举手投足越来越像甄明珠，说话的腔调更是惟妙惟肖，有时候如果看不到陈小桥的身影，徐方兴光听声音会恍惚觉得丈母娘根本没走，那不过是场梦而已。徐方兴想起当年正在犹豫是否和陈小桥继续下去并结婚时，姚辉说，看一个女人要先看丈母娘，就能知道这个女人老了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样。徐方兴一直认为不会百分百正确，正确的比例不会大于百分之六十。当年陈小桥属于其余的百分之四十；但现在，陈小桥正好属于那百分之六十。

这天晚上陈小桥又猫在卧室里和甄明珠嘀嘀咕咕不知道聊些什么，徐方兴呆在他向往已久的书房里盯着电脑屏幕发愁。武克果然不负重托支持徐方兴转行做编剧，而且很快就给徐方兴介绍了个有利可图的“活儿”。但前提条件徐方兴一听就发憷，必须要先写个故事大纲表现一下自己的水平和精诚合作的姿态，而后才能进一步到签订合同、付定金的步骤。徐方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心甘情愿地卖身，但每次所谓的甲方都会以各种借口石沉大海。但这次不同，这次是武克在中间牵线，徐方兴不得不来来回回想其间的利害关系，特别是和武克的关系，也许还会牵扯上悦悦。

正当徐方兴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决定时，卧室里却传来陈小桥一惊一乍、阴阳顿挫的感叹词：“是吗？啊？真的吗？不会吧！”

徐方兴正要站起身，并决定必须要和陈小桥好好谈谈时，姚辉的电话诈尸般蓦然响起，吓了徐方兴一跳。

“你赶紧去我家！”

“去你家？”

“你不是有我家钥匙吗？”

“我有你家钥匙？”

“灯没关！门也没关！关了？没关？哎呀好像就是没关！别遭贼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老婆要生了！”

放下电话，徐方兴急忙整理思绪，这才想起在姚辉帮着他装修新房时，两人曾互相交换过家钥匙，为的是如果谁忘带了钥匙可以去彼此家拿，而两家离得这么近很方便。但后来谁也不曾忘带或者丢失过家钥匙，这件事也就渐渐被徐方兴忘在脑后。

徐方兴正在翻箱倒柜之际，还是陈小桥很轻松地便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姚辉家的钥匙。两人急忙赶到姚辉家，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灯没关门更没锁，柜子都大敞着，抽屉也都拉开着，满地团成团的卫生纸，床上扔着一只拖鞋和一件像是撕扯过的女式睡裙，另一只拖鞋竟然在饭桌上……如果不是姚辉提前给徐方兴打过电话，他们两人简直要以为肯定是遭贼了，而且还是个采花贼！

两人刚收拾妥当，姚辉的电话又打来了，却是一开始就笑个不停，直到撂下电话都一直在笑。徐方兴就听清楚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6斤2两！2两！平安！安啦！”

徐方兴莫名其妙地瞅瞅陈小桥：“应该是生了……”

陈小桥问了句：“男孩女孩？”

“他没说！”

“不会是双胞胎吧！”

两人正在猜测着，两人的手机陆续响了起来，收到的都是同一条短信。这次显然姚辉理智了许多，短信言简意赅：“女孩，6斤2两，母女平安。”

第二天一大早，徐方兴和陈小桥便问清医院地址，带着慰问品和鲜花来探望李飒。这才知道头天晚上发生的事。原来李飒是比预产期早一星期生了女儿。当时她正在上厕所，羊水破了。两人都惊慌失措，还是姚辉急中生智，一面打电话叫救护车，一面跑到楼下叫了小区保安，拆下床板当担架把李飒抬下了楼，正好救护车到，这才不至于让孩子出生在救护车上。想起那场面，李飒到现在仍觉得惊心动魄。

陈小桥很奇怪：“为什么要让保安抬呢？”

李飒撇撇嘴：“还说呢，真是倒霉，电梯正好维修，我们家住28楼，难道姚辉能把我抱下去？他那么瘦！”

“姚辉呢？”徐方兴问道。

李飒又撇撇嘴：“在新生儿室盯着呢，他怕护士给弄错了！”

正在这时，姚辉像捧着个外星人一样捧着他的宝贝闺女亦步亦趋走进了病房。

姚辉的声音颤抖着并不看着徐方兴，而是盯着手中的孩子，那眼神又是兴奋又是惊恐。

“我闺女……”

陈小桥的样子似乎比姚辉还兴奋，两只大眼睛紧盯着襁褓中的婴儿：“多神奇啊！我能抱抱吗？”

“当然不行！”

姚辉紧张地一转身躲开了陈小桥伸出的双臂。

陈小桥像是故意要让姚辉紧张，紧追着非要抱抱婴儿。姚辉就拼命地围着李飒躺着的病床转悠，就是不让陈小桥抱。李飒见此情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方兴却只是笑了一声，忽然就想起当年儿子路路降生的那一刻。当时人太多了，不光是他和白冰，还有他的父母、白冰的父母、姐姐、姐夫们，还有徐未艾、周大同，还有不知是谁带来的谁的朋友，一大堆人围着白冰的病床。徐方兴倒像是个与此无关的人，远远地被挤在门口，只能遥望着那张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的皱巴巴的小脸。但现在路路长得颇似徐方兴小时候的模样，据说在幼儿园里已经令不少小女孩着迷……想到这儿，徐方兴对路路的内疚之情就更加深了些。他总觉得这些年来他真的并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而以后，他绝对不会让另一个孩子来分享这份父爱。

但徐方兴怎知，陈小桥的心里却是相反的想法。她看着徐方兴呆呆的样子，却以为徐方兴也和她一样有了想要个他们的孩子的冲动。她走过去挽住徐方兴的手臂，想起母亲一再的叮嘱。生孩子是抵御一切外界不利于婚姻的干扰和维系两人婚姻关系日久弥新的最佳策略。她现在真的很相信母亲说的话，她觉得她和母亲从没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

当天晚上，陈小桥就在徐方兴喘息间伸手去摸索避孕套时按住了他的手，明确表明了自己想要孩子的欲望，忽闪着大眼睛、嘴角含笑等候着徐方兴的回应。但徐方兴忽然仰面倒在床上，在陈小桥要压上他的身体时又忽然一跃而起，着急地说了句：“我憋尿！”

但回来后，徐方兴却表现出又困又累的姿态。陈小桥也没多想，以为徐方兴默许了自己的提议，便依偎在徐方兴怀里静静睡去。但徐方兴却一直不能入眠，不是他不想睡，而是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出很多幅三口之家的景象。白冰倒是很模糊，只有路路异常活跃，或是搂着他亲着他的脸，或是耍赖着拉着他的手让他讲故事，或是狼吞虎咽地吃饭，只为博得他的赞许，或是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睡去……

徐方兴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怀里，却是想要另一个孩子代替路路在他心里位置的妻子陈小桥。徐方兴想把陈小桥推开，陈小桥却更紧地抱住了他。这让他为难，觉得既对不起路路，也对不起陈小桥。

就这样思前想后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昏头转向地就去参加剧本策划会，听着其他人侃侃而谈，徐方兴觉得他实在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先写个剧本大纲。但一散会徐方兴就后悔了。武克跟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向他保证这个戏肯定能成。徐方兴想到春节离家出走的那几天，如果不是武克故意说要去朋友家过年，他也不能住进去，便心里对武克有些感激，听武克这么一说，便淡淡一笑。他知道武克是希望能成为这个戏的男主角才会如此热情洋溢、尽心尽力。武克说要送徐方兴回家。徐方兴这才知道武克已经买了车。

路经父母家的时候，徐方兴忽然想到已经有好几天没去看看爸妈了，便临时让武克停车。其实他还有些小小的心思，就是想问问最近几天路路是否来过，因为他知道白冰还没有回广州，但他又不想主动给白冰打电话。

但在徐方兴正向父母家楼前走去时，却看到徐未艾正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眼睛却盯着前面的一栋楼的某扇窗户。徐方兴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应该就是父母家客厅的那扇窗户。

徐方兴走到徐未艾身边，徐未艾都没发觉。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啊？”徐未艾像是吓了一跳，急忙擦了下眼睛，转头一看是徐方兴，好像更加惊恐，用手捋了下耳边的发丝，趁机挡住自己哭红的眼睛不让徐方兴看到，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

“我……我没什么……”

“怎么不上楼？”

“我……我要回学校……”徐未艾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不是还没开学吗？你发什么神经啊？”

徐未艾突然站住，但并没回头看徐方兴：“我……哥你别问了！你多照顾爸妈，他们年纪大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你……”

但徐方兴话还没说完，徐未艾却突然打断徐方兴的话，很坚决地抛下句：“千万别跟爸妈说我来过，否则你会后悔的！”

徐方兴追上徐未艾，拉住徐未艾的胳膊：“你说什么啊你？”

徐未艾什么也没再说，也没解释，甩开了徐方兴的手，突然奔跑起来，转眼就跑出了小区门口，弄得徐方兴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