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徐未艾看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不单单是看信，她还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并不是周大同写给她的，而是上初一课桌里的一张叠成仙鹤样子的信笺，但没有署名。徐未艾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她曾很喜欢高年级的一个男孩，经常在操场边上看着他踢球但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后来她发现他就住在她家楼后，她在阳台上能看到他家的阳台。有那么一次，她看到他在阳台上看书。便经常也在阳台上看书。他们隔着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树干互相望着。她知道他也在望着她，但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眼神。直到春暖花开，树叶茂密到再也望不到彼此，那个男孩也从此消失了……

托尼的这封短而简单的信似乎开启了徐未艾心中一块小小而隐秘的天地，那里面有无处宣泄的激情、欲望的懵懂、无限充满希望而又无法把握的未来以及对冒险的渴望。

这就像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曾盼望着有个男人能把自己带走，她也期待托尼能把自己带走，远走高飞……

但徐未艾暂时还是生活在现实中，她还要和周大同回家，还要例行公事一步步按规矩来***，还要面对早已熟悉不过的话语和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的感情。只有和托尼的来往书信让徐未艾感到自己在芸芸众生中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会在信里写很多当面绝不会跟托尼说的情话，表面上他们还是礼尚往来。但仅凭眼神的交流，徐未艾就知道，她已经拥有了另一份她真正想要的感情。

本来徐未艾早在几天前就想回家，但突然间，周大同一反常态，在一天里接连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好来接她。这让已经习惯于和周大同如何相处的徐未艾措手不及，而且非常烦恼。她并不明白周大同之所以有这样改变的原因，所以她很生周大同的气。即使是知道父母因陈小桥的母亲闹事而住进医院也怪罪到周大同身上，便在电话里冷冷地说了几句毫无感情的话。周大同立刻软了下来，问徐未艾是不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而不开心。这反而让徐未艾更生气。她觉得周大同特别没骨气，继而上升到简直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托尼是不过春节的，他们只过圣诞夜。所以在徐未艾将要回家过节的时候，托尼无处可去还在学校里。徐未艾找了个机会和托尼道别。托尼反而劝徐未艾要开开心心地过年，而他准备和叶玲珑一起过年。因为叶玲珑和他一样是一个人。

托尼笑着说的这些话，徐未艾却明显感觉到伤感。徐未艾没有通知周大同来接她，她已经想好背叛这种习惯，选择自己独自回家。托尼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像老朋友那样拥抱住她。但在托尼想要放开的那一刻，徐未艾却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远处，这两个相拥着的人都没有发现，周大同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画面。然后，周大同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他从不曾来过……

午夜12点的鞭炮像是有无数轰炸机盘旋着飞过上空。周大同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拉着徐闻和自己一起下楼去放鞭炮。张洁便在一旁推搡着懒散的徐未艾一起去。徐未艾为了让母亲高兴，便强撑着一副笑脸跟着下楼去了。

张洁见三人都已经出去，在窗口朝三人招了招手，兴奋地呼喊了几声，便悄悄回到房间，做了一件可以说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事。对于徐未艾来说肯定如此。因为张洁把徐未艾的背包翻了个底儿朝天，并偷偷藏起了一样东西。

等三人回来，张洁已经煮好了饺子。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吃着饺子，其乐融融。

徐未艾像往常一样支使着周大同去给自己再拿点醋来，周大同去拿了醋回来。徐未艾又觉得应该放点辣椒才够味，周大同又去厨房取了辣酱。徐未艾刚吃了一口就被烫了一下，周大同连忙把徐未艾碗里的饺子夹起来用嘴吹凉，再夹回给徐未艾。徐未艾便开心地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张洁突然伸手打掉了徐未艾送到嘴边的饺子。

其他三个人都是一愣。

张洁已经朝着徐未艾呵斥起来：“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以为你是家里的大小姐啊，我们都是老妈子伺候你啊！我们是你爸妈，生了你，没办法要容忍你那臭脾气。可人家大同呢？人家也是有心疼他的爸、他的妈的，你就这样使唤人家？使唤完了你连句谢谢都不说？”

“我？我怎么了我？”

“我让你跟大同说谢谢！”

周大同见事情不妙，急忙劝解道：“妈，您这是干嘛啊！我们是夫妻啊，还用得着谢谢啊！”

徐闻也对老婆突然发火不明所以，也随声附和道：“这么多年了，看也看习惯了。你这是怎么了？”

张洁忽然指着徐未艾的鼻子就骂了起来：“我怎么了？我就是觉得你这个孩子不知好歹！从小我们就惯着你，宠着你，还把你宠个没人样了你！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徐未艾从小到大都没受过母亲这样的责骂，又气又委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徐闻虽然不明白张洁为什么为这点小事就发这么大脾气，但也觉得张洁说的有一定道理，便息事宁人道：“行了行了，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未艾啊，别难过。你妈这是到了更年期了！”

“什么更年期，谁到更年期了。我更年期早过了！”

一句话呛得徐闻都不知道该怎么调和了。

张洁看着徐未艾在哭，不但没有休战的意思，反而好像更加生气。

“你看看你现在，穿得花枝招展，你这是要勾引谁去啊？都结婚了还一天到晚不回家，你是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你不想好好过你就说，别耽误人家大同。你放人家一条生路！”

徐未艾一听，哭出了声：“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跟我急？我知道你一直向着他，根本没把我当女儿。我在你心里连陈小桥都不如！”

徐未艾话音未落，张洁已经一巴掌扇了过来。谁都没想到张洁会打徐未艾，也就根本没心里准备。这一巴掌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徐未艾脸上。徐闻和周大同顿时惊呆了。

徐未艾的哭声在这一巴掌扇上来后戛然而止。几秒钟后，徐未艾跑出了房间。张洁忽然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周大同想劝张洁，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拿起徐未艾的背包和外衣，转身跑去追徐未艾了。

徐闻像是吓傻了似地看着自己的老婆。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跟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女人。他缓缓地坐在张洁身边，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肩头，但手始终没有落下。

张洁忽然就扑进了徐闻的怀里。

徐闻这才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好了好了，魂儿回来了，不哭了，不哭了……”

张洁也不说话，而是把徐闻拽进了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几封信递给丈夫。

“你好好看看吧，咱们女儿干的好事！”

徐闻急忙打开信封，很快便看完了几封信，再抬头时已经惊慌失措。

“怎么办？这是……”

张洁气得坐在床边又流眼泪：“大同看来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呢。未艾这孩子，就是从小太惯着她了。我就觉得不对劲，谁知道她竟然搞婚外情，还这么明目张胆！这都不说，还跟个……跟个老外！要不是我从她包里把这些信翻出来藏起来，要是无意中让大同看到，你说，他们俩能好吗？肯定非离不可啊！”

徐闻也颓然坐在床边，和张洁四目相对。两人不用再说什么，就已经达成了一致决定。

徐未艾哭着跑出家门，跑到路边，站在街灯下，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突然特别特别想念托尼，但她不敢和托尼联系。她不愿让他知道她真正的生活，更不想跟他诉说她这些他听不明白也不理解的家长里短。她知道母亲最近心里难受，先是陈小桥的妈妈闹了一通，然后哥哥又离家出走不知道在哪儿躲了起来。自己这些日子的确也疏于对父母的照顾，所以爸妈的身边可以依靠的只有一个周大同。可为了周大同，母亲竟然打了自己。徐未艾简直难以想象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偏袒女婿的亲生母亲。

就在徐未艾把一切怨气都怪在周大同身上时，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她一回头，见周大同正关切地望着她。

“你来干什么？”

周大同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我不回去。”

“回咱们自己家。”

周大同说完，把背包递给徐未艾，又搂住徐未艾的肩膀，拥着她默默地往回走。

徐未艾忽然又忍不住哭起来：“我妈，你说我妈是不是疯了？”

周大同面色忧郁，继而淡淡一笑：“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咱妈没疯，就是近来的事都不顺心。她不拿你这个最亲的亲女儿出气还去外面找个人骂啊？”

两人自己的家离徐家父母家不堵车也有大概半小时的车程。房子是四年前准备结婚买的。徐未艾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当时没结成。这四年里徐未艾去这间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更多熟悉的地方可住，爸妈家，甚至周大同的父母家，唯独对自己的家非常陌生。但今天这个夜晚，她却无处可去，只有回到她和周大同自己的家。

一路上，两人再没说什么话，似乎都在各自想着心事，互不干扰。这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越来越经常发生，两人也越来越习惯。

在周大同用钥匙打开门的刹那，徐未艾闻到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像是尘封已久的墓穴中发出的味道。任何平面上都沾满了灰尘，地板、桌面、书架……甚至婚纱照的镜框上都是灰尘。徐未艾看到一只僵死的蚊子尸体已经风干，挂在镜框的边缘，风一吹便掉落在地上，和灰尘融为一体。

徐未艾不禁问了周大同一句：“你不在家住？”

“我在爸妈家住。”

周大同说着便开始收拾房间，徐未艾便也一起帮忙。两人又不再说话，只有各式各样清扫房间的工具声时而响响。

没人住的房子有一点好处，就是没有多余的生活垃圾，只要把地和桌子擦一擦，基本上就焕然一新。

周大同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被褥换上，这才转身对站在身后发呆的徐未艾说：“不早了，睡吧。”

半小时后，徐未艾躺在周大同的身边，还是未能入眠。周大同也同样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时地被窗外的烟花照亮。

“我睡不着……”

徐未艾说着要起身，忽然听到周大同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会讲故事？”

“说是有个男孩非常爱一个女孩，于是女孩为了考验男孩的这份爱有多深，就让男孩去替自己摘一朵红玫瑰，生长在悬崖边上的红玫瑰。男孩犹豫了一会儿，拒绝了女孩的要求。女孩非常伤心，认为男孩根本不爱自己。但男孩却说，为了一朵红玫瑰没必要冒生命危险，因为我要留着我的生命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周大同说到这儿，忽然就再也不说话了，徐未艾疑惑地转头看着周大同。

“完了？”

“完了。”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难道你认为故事里的女孩是我？男孩是你？”

周大同笑笑：“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来的一个故事罢了，没什么别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周大同又笑道：“还有个故事，也很有意思，是说有这么一对夫妻，丈夫很爱妻子。他平生最爱吃的是鸡大腿，但每次他都把他最爱吃的鸡大腿给妻子吃。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两个人都老了。有天妻子病重，奄奄一息。丈夫又端着一碗新红烧好的鸡大腿端给妻子。没想到妻子却恶狠狠地一把推开，继而还哭了起来，说她这辈子最不爱吃的就是鸡大腿，让丈夫再也不要让她吃了。”

“我也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徐未艾忽然说道，“也是讲的一对夫妻，却是这个妻子对丈夫非常非常好，又体贴又容忍，无论丈夫做什么，妻子都觉得丈夫是对的。即使丈夫穷困潦倒颠沛流离，妻子也从没想过离开他。后来也是他们老了，却是丈夫要死了。妻子握住丈夫的手哭得很伤心。没想到丈夫却推开妻子的手，也是恶狠狠地说道，如果你别事事都觉得我做得对，如果你早点离开我，也许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现在我真是死不瞑目。”

徐未艾说完，问周大同：“你说这个丈夫是不是很没良心？”

周大同面无表情，答道：“夫妻间的事本来就没谁对谁错，良心不良心的事更说不清了。”

周大同说完，闭上了眼睛，像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身心疲惫，也许睡眠也会传染，徐未艾在周大同睡着不久，也迷迷糊糊睡去。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周大同却突然睁开眼睛，转身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那眼神似刀锋般划过她的每一寸裸露着的肌肤，却忽然又被一阵难以言说的痛苦替代。

因为这时，徐未艾在梦中温柔地笑了，继而转了个身，把胳膊搭在了周大同身上，似乎想要拥抱着他，或者是在梦中拥抱那个梦中人。

徐未艾再次梦到了那些玫瑰，娇艳欲滴有着生命的玫瑰花丛。而她就和托尼躺在这花丛中拥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如流水般倾泻在她的身体上。她闭着眼，感到无比温暖和惬意。但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她感到美好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惊恐万分地睁开眼，发现的确一切都消失了。她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却有阴惨惨的风呼啸着吹在她的身上，像刀割一般。

徐未艾不禁大声呼喊着：“托尼！托尼！”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男人在她耳边说着话：“醒醒……醒醒……”

徐未艾醒了，她看到周大同抱着她正用手擦着她的眼睛。她伸手一摸，有泪。她快速地逃离他的怀抱，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又梦到那个可怕的山洞了？你小时候做的那个噩梦？”

周大同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

徐未艾只能顺着周大同的话说。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梦到的其实和另一个男人有关。

周大同伸手揽过她的身体，让她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就那么静静地搂着她。

“睡吧。”他说。

但徐未艾再也无法睡去。她害怕周大同会察觉到她的隐情，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或许，她根本就不会做任何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