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未艾一看到徐方兴出现在医院走廊里，便焦急地四下搜寻着，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停顿了一下脚步，习惯性地抬手揉了下眼角，接着便跑了过来。她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她太了解这个唯一的亲生哥哥了。每当徐方兴决意弄清楚某件事，就会习惯性地揉下眼角。而且他决意，意思就是不弄清楚誓不罢休。

徐未艾最大的特点就是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任何情绪从最高点降到最低点，无论是欢喜悲伤还是惊恐失望。

看到徐方兴迫切地张口就要说什么，徐未艾轻声说道：“什么都别问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一会儿，我会都告诉你的。”

徐方兴只好坐在徐未艾身边，同她一起看着手术室的门。但他觉得非常好笑，他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等待些什么，所以就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难过？伤心？

徐方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现在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必须告诉我，这里面的人跟我有没有关系？我认识不认识？”

徐未艾缓缓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徐方兴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陈小桥催他回家吃饭。大家都等着他呢，并追问他到底在哪儿。徐方兴敷衍了两句，觉得有必要告诉妹妹事情的重要性。

“我是从爸妈家偷跑出来的。姚辉说你在这儿，大同也在家呢。他们都等着我回去吃饭。但你现在就在离家不远的这个医院里，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哭哭啼啼。你觉得我应该现在回去，然后告诉他们你在这儿吗？”

徐未艾的身子抖了一下，很轻地说了句：“看你了。”

“什么叫看我？”

徐未艾把脸转向哥哥，神情很坚决：“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徐方兴站起身：“好，我懂了。你自己什么事都能解决，那我这就回去。”

但徐方兴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徐未艾在身后轻轻喊了他一声：“哥！”

徐方兴急忙转身，又在徐未艾身边坐下：“男人？女人？”

“男人。”

“情人？朋友？”

徐未艾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朋友……”

但瞬间，刚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徐未艾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围再不是白茫茫的一片，她闻到的也不再是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儿。她看到了一片玫瑰花园在她面前延伸开来，漫无边际似乎到了天的尽头。她就站在这里，玫瑰花芬芳的香气让她感到眩晕。远远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男人缓缓地走到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是那么温柔而有力。她不自觉地跟随着他的脚步。男人忽然站住，转过身，就那么轻轻地拥抱着她。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以为会觉得安稳。但那些玫瑰花却像精灵般向他们簇拥过来，紧紧地环绕着他们。那气味更加甜腻，腻得像糖浆般化不开，把他们牢牢地粘在一起。她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她想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和他合二为一……

但突然间，虚幻的一切消失了。她又回到了校园，正坐在校长办公室的房间里。老校长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话。她只听见了开头的几句，便发着呆。她知道这些都是客观现实，老校长说的没错，她的专业没有太大的必要出国进修，名额应该让给更需要的那些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沮丧，她很想逃离这里，她一直就想逃离，逃离她太过熟悉的一切。她从小生活的世界从未有任何改变，她就像是鱼缸里的鱼。无梦想的生活让她感到索然无味。

她想起接连几天，宿舍门的把手上插着一支玫瑰花，她忘记了这朵玫瑰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会在哪天突然消失？这让她想起很多往事。上学的时候，掀开课桌时偶然发现的匿名情书，文具盒里突然出现的礼物；下雨天不知是谁帮她把自行车推进了车棚；远远的倾慕的眼神，莫名其妙而又不动声色的心动。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这一切，也不在乎这一切，但现在，她突然很想念这些。她拿起那支玫瑰花，就看到了久违的笑容。楼下，托尼望着她，朝她招手，灿然一笑。

她看着他的笑容，心起了波澜。但突然间，她却觉得害怕。她已经失去了可以再爱一个人的身份，她已经有了丈夫。

一切因此而起。徐未艾自认还是个理智和冷静的女人，她渐渐疏远了这个有着星光般眼神、阳光般笑容的男人。于是就在昨天晚上，托尼的生日邀请众多好友同事和学生一起聚会。当托尼兴致勃勃来找徐未艾时，她却冷漠地拒绝了。

看到托尼失望的眼神，徐未艾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可她不想因一次即兴的冲动给自己造成更大的困惑。在她还未想好到底该如何取舍时，她从来不做任何决定。

从晚饭后，徐未艾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周大同发来一个短信，问她明天是否回家。她没回。他也就没再发来短信，也没打电话。徐未艾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存在爱，还是一种习惯。徐未艾渴望一切都发生突然的改变，但又恐惧这种改变真正到来。她经常在难眠的夜里，设想着自己被绑架或者被拐卖，然后她如何费尽心机脱离困境，最好能遇到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两人深深相爱，在困境中以身相许。

她简直都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就像她永远不会清楚自己到底长的什么样。她所看到的自己只是镜中的自己，自己家中的镜子、电梯中的镜子、各种各样镜子中的自己。有的镜子里她的肤色白皙，有的镜子中她能看到脸颊的几粒雀斑，有的镜子中却看不到。她想过，只有别人眼中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可那个人却无法在现实里复制脑海中的影像让她看到。

但别人眼中的自己难道就是真正的自己吗？也不一定。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眼中，自己肯定是毫无缺点的，即使有缺点也会成为优点；而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眼中，自己则不知道被丑化成什么样子。

所以说，一个人心里想着另一个人，并不是那个人本身的样子。而是我们认为的喜欢想念他的样子，就像托尼，在徐未艾眼中是如此，但在叶玲珑或者别人眼中，可能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徐未艾在那天夜里就是如此在胡思乱想中昏昏欲睡，直到第二天凌晨大概五六点钟时，被一个陌生电话吵醒。

她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却竟然是托尼的声音，说在警察局里，让徐未艾去救他。徐未艾慌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托尼这才说，晚饭后大家一起去kv唱歌。推销酒水的小姐赖着不肯走，非要让托尼买酒，就在纠缠之际，却遭逢公安局突查，不由分说把托尼等人带到派出所等候调查。无论托尼如何辩白，警察们都不相信，只让托尼找人来证明。托尼就想到了徐未艾。

徐未艾急急忙忙打车来到托尼说的地方，为了能顺利带托尼和其他人离开，只好谎称是托尼的未婚妻。经过警察一番询问，终于解除误会。

叶玲珑等人说着玩笑话要拉着托尼一起回学校。但托尼看到徐未艾冷冷的面容，顿觉内疚，一个劲儿给徐未艾赔礼道歉，又说非常感谢徐未艾能帮忙。

徐未艾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虽然他也相信托尼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长这么大了，她还没进过警察局，还被警察盘问和调查，这让她觉得非常委屈，而且特别丢人。

走着走着，徐未艾发现托尼一直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便停住脚步，回身赌气地说了句：“你跟着我干什么？”

托尼赶忙跑上前，伸手要拉徐未艾的手，却被徐未艾躲开。

托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真不原谅我？”

“我干嘛要原谅你？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徐未艾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便想也不想说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又不相信你？我们之间不过是同事关系。你想去找什么样的女人是你的自由，不过以后别老一大早让我把你从警察局里救出来就好！”

托尼有些惊讶地盯着徐未艾，继而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伤感。此时两人正站在过街天桥上。匆匆的行人经过，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托尼和徐未艾。天桥下车流来来往往。冬天早晨的阳光的确名不符实，寒风吹在脸上，仍是冷冷的刺骨。

托尼和徐未艾就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但突然间，徐未艾像是经受不住托尼的目光，转过脸去，而就在此时，托尼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很抱歉，但更加难过。你竟然不相信我……”

说完，托尼走到天桥边，俯身朝下看着。

他喃喃着：“如果我跳下去，你能相信我吗？”

徐未艾难以置信地望着托尼的背影：“你说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托尼没有回答，而是翻身越过了栏杆。

徐未艾惊恐万分，大喊着：“你这个傻瓜！”

当徐未艾奔向托尼，拉住了他的手时，托尼的身子已经悬空，紧接着，在徐未艾惊恐的呼喊和悲伤的眼神中朝桥下坠落……

徐未艾不能不跟徐方兴说点什么，但她又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哥哥，哪怕一点都不能说。徐未艾只能简单并且轻描淡写地把所发生的事归结为某次生日聚会后的偶发事件。

人类的情感往往存在着很多悖论，例如越亲近的人可能越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未艾宁愿跟同事或者一个陌生人发泄自己的情绪，却不能在徐方兴面前袒露丝毫。因为她知道，哥哥会很在意自己的事，很在意就会产生相应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又会反作用在自己身上，因为她也很在意哥哥的看法。但徐未艾根本没有丝毫把握哥哥会对自己理解和体谅。如果是一个陌生人，那就仅仅是个情感发泄的垃圾桶罢了。说完了就完了，人家顶多会客气地表达些情绪，但自己根本不在乎。

徐方兴虽然并没有对徐未艾的解释表露出任何怀疑，却已经明白妹妹的心思。但徐未艾不想挑明，他也不能推波助澜，只好也装糊涂。

托尼已经被送进病房休息。徐方兴拉住恋恋不舍的徐未艾去旁边的一家小餐厅吃晚饭。徐方兴一字不提自己对徐未艾和这个外国男人之间发生的事的看法，而是有意无意聊起了父母，聊起了自己。

徐方兴其实也并没说什么，太多的话就像是老生常谈。他只是说了说父母对他和徐未艾的关心和照顾、他当年离婚对父母造成的痛苦和困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他们家最近才终于安稳下来等等。

徐未艾几乎没吃什么，一直很认真很仔细地听着。她完全能了解哥哥说这些话的苦衷，她何尝又想给父母增添不必要的痛苦和麻烦呢？

在徐方兴偶尔停顿的那一刻，徐未艾擦了下黯然落下的泪水。

“哥，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不会让爸妈担心的。真的，我发誓……”

徐方兴明白自己说的话在徐未艾心里起了作用。他并不知道在妹妹身上，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但他该提醒的只有这些。

徐方兴伸手拍了拍徐未艾的肩膀：“好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哭。没什么的，哥相信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爸妈的，当然，也不跟大同说……”

“哥，我们只是朋友！”

“我知道，但何必造成误会呢。以后你想说想什么时候说。说还是不说，这都是你的事。”

说完，徐方兴站起身：“好了，我要先回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徐未艾看到徐方兴朝她淡淡地一笑便离开了，她突然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哥哥。可她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还是以前的她，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也不想改变。徐未艾再次接到丈夫周大同的短信，询问是否要去学校接她。徐未艾心里莫名其妙竟然升起一团怒火。她真不知道这个自认为很了解她的男人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多少年来千篇一律短信就那么几句：醒了吗？要接你回家吗？吃饭了吗？

最开始的时候徐未艾还觉得挺踏实。至少在周大同心里，两人的感情早已无须用甜言蜜语来维持新鲜和久远。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未艾一看到周大同的这几句短信，就没来由地想发脾气。

徐未艾忍住飞来横火，简单地回了句：“我有事忙，不回。”

周大同果然如以往般只是回了句：“要回家电我。”

徐未艾心里暗暗说了句：“要回家我难道不能自己回吗？”

她走进托尼的病房时，托尼已经醒了过来，看到她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以为你走了，生气了，再也不理我了……”

“你要再这样，我真不理你了！”

“再也不会这样了。”托尼忽然伸手，拉住了徐未艾的手，“你现在相信我了，对吧？”

徐未艾还能说什么呢，她忽然感觉握住她的手的这个男人。她不仅迷恋他的笑容，更迷恋他义无反顾的深情。

周大同给徐未艾发短信的时候正在去往机场的路上。车上还有一对情侣，男人是周大同的大学同学，目前定居加拿大；女人是周大同的同事，就在同一个办公室。两人是通过周大同介绍而认识的，并且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今天，女人要随男人移居加拿大。今天是她作为中国人在北京的最后一天。

周大同还记得当初唯恐女人不同意这次相亲，跟女人苦口婆心说了很多同学的好话。但实际上这个男人的确很优秀，无论外表、内涵、品行还是家庭都无可挑剔，而且还非常想找个中国女人。她大学毕业后随家人移居加拿大后一直单身至今，就是想在国内找个老婆，也曾托周大同帮忙介绍，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女人认真地听周大同说着，忽然打断周大同的话，说：“我相信你，既然你觉得这么好，那就见一见吧。”

没想到两人一见钟情。周大同先是问了男人的想法，男人非常喜欢这个女人，巴不得立刻娶回家。然后周大同又问了女人的想法。

女人说：“果然如你所说，是个好男人。”

现在，两人依偎着坐在车后座。男人还在不停地感激周大同，女人只是就那么淡淡地微笑不语。周大同敷衍了男人几句。他很想知道女人这个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从她脸上，周大同看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和情感信息的传递。

他们到达机场时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忙乎着托运完大大小小的行李，就已经到了登机时间。

男人和周大同紧紧拥抱了一下，互相鼓励地拍了拍后背。

周大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说了句：“好好过。”

这时，女人走到周大同面前，说：“我们也应该拥抱一下吧。做了那么多年的同事，几乎天天都能见面，但以后，就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一次了！”

男人大方地笑了，女人便抱住了周大同。

周大同突然感觉心里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他只要一开口，泪水便会瞬即滑落，但他绝对不能让男人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听到，女人对他耳语：“你希望我这样吧？我会努力的……”

女人说完便离开了他的怀抱，挽住男人的胳膊，两人朝登机口走去。

当女人再次回头时，周大同已经了无踪影。

这一切的确都是周大同一手安排或者说策划的。在当初他和徐未艾结婚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还有另一个责任，就是必须让这个女人过上好日子。于是千挑万选，他认为这个同学是最合适的人选。当他有这个想法时也的确惴惴不安，他怕女人不会同意他的安排。但一切是如此顺利，女人温顺地按照他说的每一步去做，喜欢上这个男人，和这个男人结婚，然后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地随男人一起定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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