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2120字
当先的正是小武,他一眼发现院子里多了三驾马车,大概有七、八个人举着火把,簇拥着中间一个中年男子,他身材伟岸,头上带着三梁的冠,穿着青色的襌衣,肩上绣着猩红色的龙纹绣,周围一圈浅色的乘云绣,呈涡旋状纹样,间或杂有螭头状图形。龙纹绣的四周密集点缀着些细米状的小颗粒,染上了栀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这就是让郡国守尉震恐的绣衣了,穿上这样绣衣的人,都手持皇帝节信,在规定巡行的郡国内,皆可用节信征发郡国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可先斩后奏。当年暴胜之身着绣衣,手执金斧,以杀伐立威,令天下丧胆,小武只在传说中听过。后来好多年皇帝陛下都没派绣衣使者出巡,没想到今天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然有此眼福,真是不胜感慨系之。他和刘丽都本来想假装酣睡的,但外面这么大的声音,再装下去终究有些勉强,不如干脆出去晋见。好在不是公孙贺的人,不会有其他麻烦。同时也想马上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绣衣使者,于是一起穿好衣服,叫上其他侍从一起走了出来。
公孙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问道,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轻有为,现在是什么秩级?
小武躬身道,下吏职位微末,不过是个卒史,秩次才百石。让使君见笑了。
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孙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驷马驾的葱棂车,陈不害那小竖子倒是挺舍得花钱的。当今天下凋敝,百姓贫苦,黔首失职者甚多。皇帝陛下在宫中忧系天下,每日也食不再味,坐不重席,节俭为天下先。他陈不害一个大郡的太守,享受国家二千石的俸禄,却如此奢华,连手下一个小小卒史都高车驷马,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如此享受,我想单单郡少府59是供应不起的,肯定挪用了其他的公家钱银。公孙勇好像变了一个人,显得很不高兴,似乎不发怒就不能显示一个绣衣使者的威风。
小武下意识地跪了下来,惶恐道,请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将使君的教诲转告给陈府君,其实陈府君一向清廉爱民。这两辆葱棂车是临时向新淦城里的富户大族征用的,因为急需购买大量铜石铸造箭镞的缘故。本郡作室令在前几天期会时,报上本郡武库的箭镞多已锈蚀,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铜矿,现在将近年底,怕上计时考核不合格受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紧急去丹阳郡购买。府君本人并没有这么好的车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所以一急之下,编的谎言也合情合理。
公孙勇的脸色并没有稍霁,哼,任你这小吏巧舌如簧,能说得很多人相信。无奈本府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赶回新淦县,让你的副使去丹阳采购铜石。告诉陈不害,我在这里等他,叫他亲自来向我解释。
这话一出,旁边的亭长一伙也都有点傻眼,这绣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里感到奇怪,让太守到这么一个小亭舍来拜见他,简直是奇思异想,也许这就是绣衣使者的威风所在罢。不过,我反正不是什么太守府掾属,明天一早等我上道,你也不知道我去哪,现在就答应你又何妨。于是应道,谨遵使君命令,臣明天一早就驰回新淦禀报陈府君。不过,臣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离职守可是有干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节信,那下吏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辞了。
哼,公孙勇更加不悦,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一寸见方的银印,印纽是个乌龟,腹下空隙处系着青色的绶带,道,看看本府的银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开玩笑了——难道本府还会骗你不成?
小武叩头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没有节信,下吏实在没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离职守的。
公孙勇沉吟了一会,道,小小卒史,胆子倒不小。他收回银印,吩咐道,拿符节来。一个侍从捧过一个精致的盒子。公孙勇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符,说,也罢,就把副节让你见识见识。他身边另一个随从接过符节,递给小武,小武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制诏御史:遣使者公孙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阳、会稽、桂阳、武陵五郡,廉察吏民得失,得以节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从。如诏书。丞相少史仁,御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刚才他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本府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思了一下,缓缓答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办。
这时那王长卿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稍步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说话遣词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巡查过来。那个县邑也太危险了,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着,唯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回到长安我就要请求皇帝陛下,将县邑移换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城邑将化为泽国——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芗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稍微有些风,整个洲都香气扑鼻,难怪让使君感叹了。他这番话非常熟练,看来的确是精于吏职,力争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在亡秦的时候,桂林郡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的读音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读音又变了。
王长卿呆住了,又马上吹捧,使君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哼了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本府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这,也是从一个老戍卒那里听来的。他看着王长卿,微微颔首,又道,很好,你这个亭长倒是非常能干,好好干罢,这样积累功劳,说不定过得几年,就可以升上县令。好,胡倩君,我们先去用餐罢。他招呼旁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是激动的喜悦,躬身谄媚地笑道,多谢使君夸奖,小臣一定勤勉职事,绝不辜负使君的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使君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个房间。这两间房自然就要差得多,床榻上的竹席通红,不知道吸收过多少人的汗渍。刘丽都抱怨道,肯定睡过无数的臭刑徒,真讨厌!王长卿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陪笑,各位府掾君,实在过意不去,谁想会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有机会赔罪。小武道,君不必客气,按照官秩等级分配房舍,这是律令规定的,君有何罪?王长卿他们才放心地离开了。
关上门,刘丽都说,这个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我看他那幅嘴脸,就恨不能扇他几个耳光。
小武若有所思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丽都嗔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那什么新淦?
小武叹了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地问,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嘴唇凑到她嘴唇上,亲了又亲。刘丽都也反抱着他,吃吃轻笑。小武道,你笑什么?刘丽都道,笑你的贪婪,色胆包天。小武手臂一用力,嘴巴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丽都,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一双大眼睛,瞳仁漆黑,像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再次搂住她,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怎么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帝陛下派遣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说话那么粗鄙的。我虽然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知道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乙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而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时言语粗鄙,早就被侍御史举奏免职了。不管陈不害太守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陈不害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当那些郡守解衣伏斧质的时候,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旧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反掏出银印来威吓我。银印竟是青色的绶带,前个月我曾看到新下达给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遣使者或者刺史出巡,印信全部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丞相和御史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佩戴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其人,全名叫戴充,一个月前已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还是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加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是皇宫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我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很有可能是某个县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主动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这贼盗岂非马上就要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借捕获这个假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你现在自己也成了亡命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又去轻吻她的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丝毫无所谓了。能死在你的身上,作鬼也不冤枉,“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刘丽都微笑,我喜欢现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像先前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呵呵,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会读那些道家书啊。
小武道,读道家书的人,才阴险呢。你怕不怕?
他们亲昵地在榻上搂成一团。
最后吵醒他们的,是一阵急促的车毂声和马蹄声。迷糊当中,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公孙勇的车马准备出发,但马上就否定了。像公孙勇那样傲慢的人,怎有这般勤勉。何况他还说了在这亭舍等陈不害前来拜见。果然,他们立刻听到了有车马停在门口的驰道上,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怨叹,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就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足下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当今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己丑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南昌县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当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了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丽都,这个人是公孙昌,他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赶忙爬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
公孙昌兴奋中而又夹带一丝紧张,说,你见过他们吗?他们现在在哪?接着是一片金铁交鸣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怀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里,齐齐拔出刀剑,做好格斗的准备。
接着就是王长卿走路的声音,他低声说着什么,小武他们都没法听清。然后是公孙昌惊讶地叫了一声,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点,不可轻举妄动。小武心头一亮,低声对刘丽都等说,我们赶快去隔壁,劫持公孙勇作为人质。
刘丽都重重点了点头,一伙人呼啦全部窜进公孙勇的房间。公孙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骂骂咧咧的,外面什么东西,这么大胆,敢在亭舍喧闹。看见小武一伙突然冲进,面如土色,刘丽都已经端着她那张小弩,瞄准了公孙勇。小武跃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执剑,剑刃反架在他的颈上,哼,好好跟我们配合,我不会杀你。另几个侍从也跳过去,按住了另一张床上的胡倩,用短剑顶着他的后心。公孙勇其他的随从听到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一下子都呆住了。
公孙勇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你们敢劫持……绣衣使者,当真是……胆大包天,不怕……不怕夷灭九族吗?
刘丽都刚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公孙贺那奸贼假传诏令要斩我的人头,我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阙上书,向皇帝陛下辩冤,只好委屈绣衣使者一下了。
公孙勇怒道,又是公孙贺那老小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惯。他借助太子的势力,到处安插他的亲信在各郡国要害处,皇帝陛下这次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查找他的罪证的。
小武假装欢喜道,难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要麻烦使君喝退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下吏也豁出去了,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公孙勇无奈道,也好,你把剑刃移开,要是一旦失手伤了我,那我可怎么也保你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剑刃移开,又怎么能让使君尽力呢。
这时只听得公孙昌在外面大叫,反贼沈武,赶快出来,我们知道你躲在里面了。
小武揪住公孙勇,帮他披上绣衣,一脚踢开门,早晨的阳光立刻倾泻而入,像一匹金色的丝帛,眩人眼目,空气中也霎时满是游荡的晴丝。小武躲在公孙勇身后,眯着眼睛往前看去,果然是公孙昌站在兵车上,面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盾,后面跟着四辆革车,车上的二十多个士卒,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剑;有人两手持着弓弩;有人持着卜字形的铁戟;还有人持着长铩。而且个个都身披铁甲,站在革车上,显得威风凛凛。
妈的,我真有面子,这狗贼竟也征发了篁竹营的郡兵来逐捕。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剑,叫道,公孙昌,你现在听着,现在皇帝陛下派遣的绣衣使者公孙勇在我们手里,你如果敢动一下,我就先斩下他的首级。我丢失二千石长官该斩,你丢失了绣衣直指使者会怎样?哼,恐怕皇帝会连公孙贺的脑袋也砍下来的。
公孙昌冷笑了一声,哼,少跟我耍花招,绣衣使者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偏僻野亭。你赶快出来受缚,我们押你去长安,好生看待,不让你受苦。到了长安,就没我们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辨讼去。否则,我就要命令当场格杀,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