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有诏公卿议中廷折众蝇(2)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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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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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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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10字

靳莫如也大概知道伤了兄长,任靳不疑指责,再不回应,只望着窗外发呆。仆人见到气氛凝重,多嘴去报告江都侯靳石,靳石匆匆赶来,骂靳不疑说,你这当兄长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你妹妹不愿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以我们靳家的品第,岂是严延年那个山东暴发户能配上的。你这么着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为?难道我们煌煌靳氏,还少你妹妹一碗饭吗?


靳不疑脱口道,可是臣已经答应了严延年。


靳莫如一听这句话,登时嘤嘤哭泣起来。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小女,上次如果不是在太子势力的胁迫下,绝对不会将她嫁给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倒很为女儿庆幸,那头猪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呢?现在见爱女哭泣,心中大怒,嘴里却不动声色道,哦,我年老悖妄,差点忘了中丞君是皇帝身边的宠臣,自然想把妹妹许给谁都行,啧啧,的确很不错啊。老夫还在这里多嘴,实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听父亲称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谢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只是怜惜妹妹一个人寂寞孤单,岂敢有其他的意思,万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声,你四个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传给你的。你性情如此卤莽,怎么能谨慎侍候皇帝?岂不知侍候皇帝,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稳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将来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饶,他母亲和几个哥哥听到吵闹,都赶来了。于是,几个官至二千石的兄长,齐齐跪在靳石面前,为弟弟说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气。从此之后,靳不疑再不敢惹这个妹妹了。这时他见妹妹走出来,心里有点奇怪。严延年还算识相,马上拱手告辞。靳不疑将他送到里门外回来。靳莫如急急问道,阿兄,你们刚才说沈武被判腰斩,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来她果然还是关心沈武,一听消息竟不顾外客在场就闯了出来。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杂议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门案,判决他大逆不道罪腰斩。现在判决文书已经奏上,如果皇帝制可,他就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啊。靳莫如呆了一下,突然上前抓住靳不疑的袖子,急道,阿兄,快帮沈君想个解救的办法?


靳不疑看见妹妹如此忧急,心中好生歉然,道,大概没有什么办法,这是江充和丞相等人议定的,天下吏民都知道,如今宁得罪天子,也不能得罪江充。天子一世圣明,没想到被这谄佞小人给蒙蔽了。


难道……难道他真的没救了吗?靳莫如失声道,阿兄,你也是皇帝宠臣,不妨上书皇帝,哪怕让他减死一等呢。


靳不疑道,我真的没办法,你就是去求阿翁,也不行的。只能怪他自己,一意杀伐立威,如果稍微懂得收敛,又何至于此?


可是,靳莫如吸了口气,艰难地说,阿兄当时如果不参与举荐他来京,又怎么会得罪江充。


靳不疑心里本烦闷异常,见妹妹也指责自己,不悦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法上书为他辩解,如果让尚书劾奏我“妄相称誉”,我自己也要下狱。现在只有江充才能救他,如果你是江充家的人,那不是就有办法了吗,偏生你又将任何人拒之门外。


这句话把靳莫如说得僵在那里。原来前几个月她和亲友在灞水祓禊,无意中遇见江充的儿子江捐之。江捐之一眼就被她迷住了,回去后立刻请求江充,想向靳氏提亲。江充起初不肯,说靳莫如一向拒人千里,何必去惹她。她被沈武拒婚的事传遍三辅,公卿大族子弟也没有再向她提亲的了。况且现在有多少公卿愿意把女儿嫁到江家,何苦还去求人。可是江捐之苦苦哀求,非她不娶。江充细细一想,觉得也好。毕竟靳氏是三辅大族,比自己这个暴发户要高贵不少,如果真能攀上这门亲,日后一起对付皇太子,就更方便了。此外靳不疑是御史中丞,经常在皇帝面前侍奉,和他有姻亲关系,等于多了个强大的帮手,同时还可离间他和严延年的关系,这两个竖子一向关系显得很亲密。于是马上派人去靳氏说合,当然也被靳莫如一口拒绝。


现在听阿兄提起这事,靳莫如脸色苍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那个男子,难道他真的那么好?要论相貌,说实话,江捐之长得比他还俊俏。可是自己就是鬼使神差,爱他次骨,真是不可思议。她脑中思量着,嘴里下意识地蹦出几个字,现在——来不及了?


靳不疑听到妹妹这样说,差点没晕倒,天,这个妹妹真是中了邪了。他暗暗纳罕,但不知道是为了试探真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靳不疑生硬地说,怎么会来不及,即便皇帝制可腰斩沈武,也至少要等到冬季才能处决,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呢。如果江充肯说好话,故意指使主事官吏减缓讯鞫论报的程序,就有可能拖过这个冬天。春夏两季是不能处决犯人的,那么沈武的命就相当于延长了一年。一年的变数极大,皇帝经常在春天大赦,如果拖过冬天,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靳莫如沉默了,突然她仰头道,阿兄,我愿意嫁给江捐之。你帮帮我。


刘丽都在府舍里,从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没有等到小武回来,只有檀充国满脸慌张地带来了坏消息。她虽然有预感,却仍被这消息打击得内心绞痛,她伏在案上,柔肠千转,发了好一阵呆,最后抹抹眼泪,站起身来,道,来人,我要去见府君。驾车。


檀充国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府君系押在若卢诏狱。


刘丽都顿时傻了。她知道,若卢诏狱属于少府管辖,在未央宫中,和一般的县狱可完全不一样。未央宫戒备森严,卫尉率领的南军数千人屯卫于宫墙之下,没有出入宫殿的门籍,是万万进不去的。她魂不守舍地坐下,脑子里急速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进入未央宫。


一霎时间,她脑子里转过无数条途径,通过以前惯用的伪造符传的办法,也不是完全不能进去;伪装成青年佣工,也可以混入,宫中经常需要招募工匠进去修缮楼台的,但是未央宫面积广阔,进去了又怎么去找若卢诏狱呢?里面卫卒众多,又怎么敢到处乱跑?她吩咐檀充国,把如将军、管长史、婴齐君找来商量一下。


几个人很快就赶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大惊失色。刘丽都道,如将军、管长史,妾身自幼生长广陵,不知京师宫殿官署的繁复。现在府君遭奸人陷害,系押在若卢诏狱,不知死活,妾身极想去探望一下,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如果混入宫中,如何才能找到诏狱地址?二君久在丞相府任职,一定经常出入宫掖,对宫中方位应当了如指掌,妾身敢请二君想想良策。


管材智道,此事万万不可。臣确实经常出入未央宫,对宫中地域也算熟悉,但里面防守极为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翁主绝对无法进入若卢诏狱。若被巡逻士卒捕获,只怕加重府君的罪责。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获得赦免诏书要紧,望翁主三思。


刘丽都泣道,可是,妾身想去安慰他,他现在一定非常孤苦,我担心他的状况。


如侯道,翁主乃是宗室之女,依律可以获得出入宫禁的门籍符信,何不去宗正府申请符信呢?


刘丽都道,妾身也想过这个,但是宗室要取得门籍符信,必须在禁中有亲属,妾身亲人都远在广陵,宗正能发给妾身符信吗?


如侯道,现任宗正刘长乐,臣和他有一面之交,可以去找他试试。


管材智兴奋道,如将军曾救过刘敢一命,想来可以办到,究竟办理一个门籍符信也不是太难的事。于是把前因后果都描述了一遍,原来五年前,刘长乐被任命为北地太守,碰上匈奴入侵,被匈奴骑兵围困在灵武,消息传到长安,皇帝下令征发北军紧急前去救援。如侯时任射声都尉,星夜奔驰赶到灵武,匈奴人几乎已经攻破城池。如侯也来不及让军队修整,他率领的强弩兵万箭齐发,将匈奴骑兵杀得哭爹叫娘,溃败而去。刘敢因此拣了一命,因此对如侯非常感激,声言如果有机会,将刎颈相报。从那时直到现在,如侯也从未求过他一次,如果这次肯开口,料想刘长乐不会驳他这个面子。


只是就算进了宫,也进不了若卢诏狱,也是个麻烦。如侯道。


刘丽都道,先进宫再说,其他妾身再想想办法。妾身可以冒充送饭的女子,在广陵国,宫中监狱都让复作女徒送饭,妾身可以冒充复作女徒,混进监狱。据妾身父王说,长安宫中也是如此,在广陵,他的一切举措都是模仿未央宫的。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当时刘胥还说,这都是为了将来进长安做皇帝做准备。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


如侯道,这倒也可以。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就算这样见到沈武,又有何意义?难道你能有遁土术,能带他遁出来。但想想小夫妻都是性情中人,恩爱笃深,不是自己这种粗人可比,也就释然了。


于是各各分头去做准备,刘丽都也想到处找人帮忙,沉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在长安不但举目无亲,连稍微算得上有交情的人都找不到。夫妻俩来长安毕竟时间短暂,哪里来得及培养人脉。而这种事情不找人帮忙,根本别想摸到任何消息。


好在几天后如侯来找刘丽都,道,翁主,事情办成了,门籍符信在这。说着从手上提的青囊中掏出半枚竹符。刘丽都接过,见上面写着半边“百”字,知道另半边在公车司马门处,合符后就可进宫。她长跪谢道,多谢如将军。


如侯默然,又问了一句,翁主真要以身犯险吗?那么臣可以陪翁主进去,关键时候是个帮手。


刘丽都摇头道,多谢将军,不必了,妾身只是去探监而已。


如侯坚持,探监也怕出现意外,况且臣对宫中道路熟悉。


刘丽都想了一想,道,真的不用,将军和长史一起给妾身画个地图就是了。


少府官署在未央宫内,外墙东南距未央宫前殿大约三百步109,东面二百五十步则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若卢狱在官署院子内的东侧,狱室不多,一般用来关押高官。西侧有一排士卒屋庐,驻扎着五十个士卒,用来看管几间狱室,是绰绰有余了。狱室北侧有个大池塘,和宫中的沧池相通,池中残荷零落,一派衰飒之气。


若卢令王信站在池塘边看残荷,作为一个六百石的长吏,他不喜欢看监狱,哪怕是这种关押大官的监狱,还不如看残荷有意思。不过他的眼睛突然被沿着荷塘走过来的一个女子牵扯住了,那女子穿着永巷宫人的麻布襜褕110,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应该是来给囚徒送饭的。若卢狱关押的犯人,在饮食方面向来不会受到亏待,都是由未央厨供应,每日定时由未央厨派宫人送来。王信向来不关心这些,也从不正眼看那些宫人,现在他的眼睛却直了,那女子虽然穿着粗陋的衣服,容貌之艳丽,实是他生平所仅见。这话可能有些夸张,因为据说皇帝以前的李夫人、邢夫人,现在的钩弋夫人也都貌若天仙,但他这种级别官吏怎么可能见到,就算有机会见到,也绝对不敢抬头看一眼。他大为惊讶,这样的仙女,怎么被遣来送饭。没人去向皇帝报告么?想到皇帝,他刚刚萌生一点色心又压下去了。这样的女人迟早是皇帝的,他只能看看。


女子越走越近,王信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脸上挪开,忍不住调戏起来,美人,看上去有些面生啊。


那女子粲然一笑,婢子是刚进宫的,将军当然有些面生。


真是光彩照人。王信心里感叹,嘴上就说了出来,你太美了,怎么能干这种粗活,来,让我来帮你。


那女子道,将军想帮婢子把食盒送到狱中去么?


王信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见她千娇百媚的样子,下意识接口,当然可以,不过美人可要陪我说会话。


那女子道,婢子是没问题,只怕官署怪婢子回去晚了责问,将军若有意,还怕没有机会吗。


王信愈加喜欢,如果这女子满口答应,高兴是高兴,细想却会生疑,她被未央厨遣出做事,是有时间限制的,哪敢随便答应陪人聊天。但是她这么说,显然是暗示以后可以往来。宫人孤苦伶仃,一些不为皇帝所知的人,可以贿赂主事官吏将出,找个人替代。王信心里蠢蠢欲动,接过那女子的食盒,道,美人,跟我来。


那女子就是刘丽都,她通过符信进了未央宫,靠着熟记的地图,很快找到了少府官署。又潜伏在树丛里,将一个送饭食的宫人打晕,用她的符节进了官署内,沿着池塘走到若卢令官署,看见王信站在那里看残荷,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她都不敢相信。


王信带着她走进一个屋子,显然不是若卢狱室,刘丽都也知道,并不揭穿他,跟着他进去。王信关上门,色迷迷地说,美人,你是哪个官署下面的,告诉我,明天我就去找你们官长,将你赎出来。


他这话可谓半真半假,掖庭的宫人若说很轻易可以赎出来,那是假话,因为名籍在光禄勋处有记录;但如果说完全没希望,也不尽然。因为宫人千千万万,除非被皇帝所知,其他的另找一个女子替换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但必须和光禄勋、少府、卫尉有交情,才可以万无一失。他一个六百石的若卢令,有这么大的本事吗?当然有,毕竟六百石也不算小官。但是他肯花多大的代价呢?官吏有机会占占掖庭宫人的便宜,产下一个两个私生子,这种情况虽不多见,也也不是寥若晨星。又不是皇帝的妃嫔,谁会在乎。很多时候宫人反而会投怀送抱,盼望得有机会嫁给像王信这样的官吏,所以王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得手。


刘丽都假装惊喜道,将军真的愿意赎婢子出去?


王信见她脸上喜色,越发衬托得面若桃花,半个身子都酥软了,赶忙道,当然,千愿万愿。说着张开双臂,就将她抱在怀里。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他发现一柄锋利的匕首正顶着自己的腰,眼前的美人换了语气,低叱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敢叫唤一声,就将你杀了。


王信大惊,你是什么人。他后悔不迭,这个女子按说根本不像宫人,自己就在宫禁,竟然看不出来,显然只能用色令智昏四个字来解释。


刘丽都道,我是谁不重要,若卢狱里关押的京兆尹,是我的夫君,我要你放了他。


王信立刻冷静下来,摇头道,你杀了我罢。


你真想死?刘丽都低喝道。


王信摇摇头,我听说沈京兆的妻子是广陵国的公主,聪慧精敏,没想到却做出这么蠢的事。


刘丽都道,我怎么蠢了?


王信道,我要是放了他,不但我会被腰斩,家人还会连坐。何况,你也带他不出去,他受过刑,行动不便,一看就知道是刑徒,怎么走出未央宫?


你们打了他,打成什么样了?刘丽都低声惊呼起来。


王信啊了一声,你刺着我了。他一个京兆尹,狱吏也不会太难为他,但想一点苦头不吃,也不可能,至少现在戴着釱钳罢。


刘丽都怒道,这些该死的狱吏……今天不带我进去,你别想活了。说着将匕首指着王信的咽喉。


王信道,我刚才说了,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一定走不出去——你这样只能是害了你夫君。


见王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刘丽都反而不知所措了,她还没见过这么视死如归的,一个刚刚还色迷迷像一摊牛屎的竖子,怎么一下子就换了一个人呢?她把刀横在王信脖子上,割也不是,撤回来也不是。你真的不怕死?她的刀尖微微陷进了王信脖子上的肉中,一缕红线顺着王信脖子上肉的褶皱奔袭而下。


王信道,用点力气。


刘丽都脸色煞白,突然松开了王信,右手握着刀,跪在席上哭泣起来。王信望着她,好一会儿,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你要救他,却只能采用别的办法。


真的?刘丽都抬头望着他,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