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2212字
小武笑道,婴君,我们名为上下属,实如兄弟。我不妨告诉君,我经过廉察,江之推一伙在三辅为非作歹,计射杀无辜百姓五人,射伤几十人,勒索都官财物数万金,强抢奸污民女数十人。犯案的宾客有两三百,这次出来的只有几十个。我刚才故意摧辱他,不是没目的的。大凡自恃有后台,骄横不法的贵家公子,猝然被人摧辱,定会觉得是奇耻大辱,何况还当着他自己宾客的面。我又故意扣留他两个宾客以作拷掠,他一定忧惧我会拷掠出他的其他罪状。羞辱不忿加上忧惧,将会促使他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回到灞陵县廷来篡取被我系捕的宾客。到时我将他们全部包围,投降的,经案验讯鞫,得其死罪后弃市;敢格捕的,皆当场射杀。哼,我可不会软弱不胜任,我宁愿脑袋不要了,也不愿意被劾奏为这个罪状,那岂非让严延年嗤笑么?
婴齐大惊道,府君这样做,事情就真闹大了,江充一定会报复的。况且严延年举荐府君,可能就是想让你们两虎相斗,他渔翁得利。府君不可不察啊。
小武道,我严格按照天子律令办事,有什么好怕。况且看见奸贼而不能诛杀,不但没有做人的乐趣,也违背了我为吏的初衷。至于严延年有什么阴谋,我不在乎。孔子云:“君子不逆诈,不臆不信。”100你快去征调县廷现卒罢。
婴齐叹了口气,好吧。他接过符节,驰马而去。小武召来檀充国,道,马上将这两个贼刑徒带去灞陵县廷,然后出个告示,说捕获贼人两名,写清楚关押在什么地方,向百姓反复宣读。另外解去灞陵县令印绶,下县廷狱。
檀充国也不说什么,领命而去。小武对郭破胡说,我们按辔徐行,就等着江之推来了。
他们在离灞陵县邑北门不远的树林里驻扎下来。大家心里焦急,好不容易等到晡时101,太阳将落了,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果然远远看见大队车骑向灞陵北门驰来。郭破胡喜道,府君妙算如神,他们真的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骄横的人总是罔顾国法的,哪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且等着,等他篡取了那两个贼刑徒,立即让婴齐关闭邑门,我们再出去和县廷卫卒前后夹攻,将他们全部翦灭。
江之推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入了小武彀中,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羞惭,在宾客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有的宾客忧虑地说,公子,这个新任京兆尹果然嚣张,既然天子都很信任他,我们就避避锋芒罢。
是啊公子,两位兄弟还在他手里,要是被他严刑掠治,招供出我们其他的事,可就麻烦了。另一个宾客说。
江之推的心如被虫子咬啮着一般,怒道,我回去告诉家兄,要那竖子的好看。不,我要马上报仇,他拉了拉缰绳,大声发令道,回去招集所有宾客,如果不救出他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三辅地面上混?
宾客们本来就是各地云集在一起的无赖少年,平日作奸犯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听到主子发话,当即热血沸腾,对,要给那个鸟京兆尹一点儿颜色看看。回去把兄弟们都叫上,凭我们二三百人,攻破县廷,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岂只是篡取我们的人回来。这次要焚烧县廷阙楼,以报受辱之耻。
江之推看见宾客们如此忠心耿耿,大为感激。一行人驰归水衡都尉府,江充正巧不在府中,留下的奴仆看见三公子回来,马上传达江充的命令,不准江之推出去。可江之推浑身都被愤怒笼罩,哪里听得进去。他命令自己历年网罗的所有奴仆宾客,携带武器弓矢跟他驰奔灞陵,日入时分,他们正好赶到了。江之推喜道,此乃天意助我成功,恰巧碰上天黑。
他们或骑单马,或驾革车,向县廷方向飞驰。天色微黑,正是县邑准备宵禁的时刻,路上行人稀少。江之推大喜,为首的革车冲破木栅栏,轻易地抓获了一个县吏,讯问到今天新到囚犯的关押场所,一伙人当即涌了过去,冲垮了牢房,射杀了几个县吏,余下的四散逃窜。他们打开牢门,将所有的囚犯放出,早上被抓的两个宾客很快跑了出来。折腾了一会,这伙人心满意足,准备罢归。有几个宾客想顺便点燃县廷阙楼,却听得鼓声大作,两边射孔处冒出无数弓弩。江之推转喜为惊,难道有埋伏?算了,我们回去。
他首先打马飞奔,其他门客见主人无心恋战,也就罢了。一伙人总共数百骑,跟着江之推呼啸而出。刚出城门,只听得县邑的悬门轰然一声落下。江之推更加惊慌失措,这么巧,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边驰马边游目四顾,忽见城门两旁呼声如雷,亮起了大堆火把,那火光还在快速移动,看得出来,有很多人从四面朝他们包围而至。
江之推嚎叫道,我们上了那个竖子的当,赶快跑。他举起马策,狠刺了自己马的屁股一下,那马嘶叫一声,腾越而奔,宾客们持盾围着他,往长安方向疾驰。可是后面鼓声如雷,弓弦的响声不绝如缕,箭矢如暴雨般泼来,他的宾客们时不时发出惨叫的声音,有些宾客也回头射箭,可是弓力似乎不够大,显见得对方还离得很远。对方手中的是强弩,射程远远超过宾客们手中的擘张弓。江之推听见宾客们的惨叫,心疼得要命,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闷声策马狂奔。等到跑出几十里,才发现身边的数百宾客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公子,我们现在往哪里跑啊?一个宾客满身血污,沙哑着嗓子发问道。
江之推喘息了几下,愀然大发悲声。宾客们看到往日不可一世的公子鬼哭狼嚎,纷纷劝道,公子不要这样,来日方长,等回去请示了江都尉,再报仇不迟。公子切莫损伤了身体。
江之推大嚎道,都怪我,这么多人,一下子都让那竖子给害了,叫我怎么能不悲伤。
宾客们道,公子,现在悲伤也没有用,君子报仇,九世不晚,现在先考虑去哪里躲躲才是。那竖子还在后面追赶,要被他们追上,我们就真的全部死定了。
江之推叹道,也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天色已黑,长安城门关闭,我们是入不了城了。还是驰奔上林苑罢,那里有我哥哥的水衡都尉官署。
宾客们杂然道,公子好主意,上林苑地方广大,量他们一时也找我们不着,等到天明就好办了。
几十骑立即像闪电一般,驰入了上林苑,消失在茫茫暮色当中。
在他们身后,小武带着大批迹射士紧紧追逐。迹射士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士卒,擅长捕捉逃亡贼盗留下的蛛丝马迹,比如车辙、马蹄、脚印之类,而且他们都是从三辅现卒中精选出来的,身体强壮,能拉开一石半以上的强弓硬弩,每年的大试考核,寻常士卒发十二枝箭,只要命中六枝就可合格;他们则规定要发二十四枝箭,命中二十枝才算合格。命中二十四枝则可赐休沐五日,不愿休沐的则赐劳六十日。所以三辅射卒常常以夺得这种休沐权为荣。每当有天子明诏逐捕的豪猾大贼,久逃不获,主事官吏就会请求征发迹射士逐捕。小武料到黑夜围捕,有可能让江之推一伙逃脱,早就征调一百迹射士以为准备。刚才他远远看见江之推的白虎军旗飘扬,命令士卒集中目标齐射,只是江之推的宾客太多,将他们的主子围得铁桶一般,而且也齐齐将弓箭持满,向外狂射箭矢。等到县尉指挥的强弩卒将宾客们射死射伤大半时,才发现江之推已经渺无踪影。小武大怒,立即亲自率迹射骑卒紧紧追逐。
他们追到一处岔路口,迟疑地停了下来。启禀府君,贼盗可能逃入了上林苑。迹射校尉举着火把仔细察看了一番,禀告道。
小武道,好,传令立即逐入上林苑。
迹射校尉有点为难地说,府君,上林苑地域极为广阔,宫馆楼台不计其数,有许多还是禁地,没有天子节信,是不能随便阑入102的,否则都会处死。
小武道,我们不能阑入禁地,难道那江之推便能了?如果他敢阑入,也是死罪,反而用不着我们费心。当前之务,就是要找到那竖子的踪迹,不能白白让他逃了。
可是上林苑有水衡都尉的官署,如果他逃进去,就麻烦了。那是江都尉的老巢,有不少卫卒守候的。迹射校尉拉着缰绳,迟疑不发。
小武不悦道,天子拜本府为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今校尉君遮遮掩掩,迟疑不发,何解?汉法,即便是丞相府藏有贼盗,长安令也可率县卒突入逐捕,何况本府乃中二千石长吏,奉天子明诏,突入水衡官署有何不可?校尉再有犹豫,不怕被劾奏为“逗桡不进”吗?
迹射校尉赶忙在马上揖道,明府息怒,臣等只想考虑周全一些,以免明府将来因此获罪而已。既然天子恩准,明府下令,臣等安敢不进。说着赶忙打马前驱,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心里暗呼,侥幸,这新任长官如此刚断,出了问题,我等也没有什么大罪。小竖子毕竟还是年轻啊。
小武道,诸君听着,贼盗现在阑入禁苑,骚扰宫馆,罪不容赦。诸君且跟随本府逐捕,衔枚而行,不可喧哗惊扰卫卒,违者斩首。
大群士卒跟着他,突入上林苑门。也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迹射校尉圈马回头,向小武报告,府君,贼盗踪迹突然消失,大概就躲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宫馆中。
哦,小武道,前面是什么宫馆。
迹射校尉道,就是以前的昆明观,今年刚刚改名为豫章观。
小武喜道,真乃天意,本府是豫章人,这贼徒阑入豫章观,那不是进了本府的老巢么,看来这贼徒是死定了。观名是今年才改的,正应了今天的事。诸君,给我齐驱并进。
江之推一伙的确藏在豫章观中,他们的马实在跑不动了。豫章观卫卒都认识他,上林令的治所就在豫章观,而上林令本身又是水衡都尉的属官,见了江之推自然是喜笑颜开,嘘寒问暖,只是很奇怪江之推身上华美的衣服为什么会那样肮脏,脸上又是那么狼狈,而且身边的随从们也一改以往鲜衣凶服的骄横模样。于是惊道,公子难道碰上贼盗被打劫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江之推怒道,什么贼盗吃了豹子胆,敢剽劫本公子;又有什么贼盗能将本公子的宾客奴仆数百人射杀到只剩几十人?他一向作威作福惯了,这个时候,还在上林令前发怒,好像是人家让他受了委屈。
上林令早就忍受惯了江充的作威作福,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却也不敢稍有不满。他连声安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天大的事,即使下吏无能为力,难道江都尉也对付不了吗?普天之下,就不可能存在难倒江都尉的事。公子请暂且在此歇息,沐浴进食,再作打算。不过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下也是大骇,敢于将眼前这个骄横的竖子搞得这般狼狈,那人的才具胆识一定非同小可。听他说手下宾客竟被射杀殆尽,天啊,那是谁,除了皇帝,他再也想不出任何人有这样的胆子。
江之推余怒未歇,心里也暗暗后怕,妈的,那个叫沈武的小竖子果然凶残,比我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怒道,明日我就要告诉家兄,发水衡现卒和都尉府卫卒,击灭这个小竖子……说着他突然据地大哭道,可怜我那些宾客啊,搜罗了好几年的人才啊,一夜之间就被这个小竖子几乎杀光。不族灭了他,本公子难消心头之恨啊……
上林令皱起眉头,暗想,这公子如果不是白痴,就是把朝廷的政事看得太简单了。原来逐捕他的是京兆尹,我说呢,如果没有相当装备的士卒,怎么敢攻击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宾客。你向你哥哥哭诉,他难道就敢征调水衡卫卒去攻击京兆尹么?你以为那是你们的私卒啊,想调来打谁就打谁。估计江充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奏报皇帝,将京兆尹免职罢了。他这样想,嘴巴上还是不停地安慰,公子息怒,有江都尉在,天大的事也能消弭。公子暂且好好休息,等天明再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得远处马蹄声杂沓,好像有大队车骑驰入的样子。上林令脸色一变,道,来人,去阙楼上眺望,外面好像有动静。
属下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跑。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江公子,快出来受缚罢,否则本府就命令士卒闯入了。
江之推脸色大变,刚才嚣张的神色丧失殆尽,他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来,死死攥住上林令的衣袖,几乎要将其衣袖扯下来。他急促地说,是沈武那竖子追来了,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上林令心里暗笑,真是没吃过苦头的贵人,平时嚣张得像老虎,碰到点挫折立刻就成了惊弓之鸟。他勉强安慰道,公子勿慌,下吏先上阙楼察看。豫章观椒唐殿是天子曾经驾幸之地,除本观卫卒之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实在不行我们就躲进椒唐殿,量他也不敢强攻。
江之推终于变得谦卑了,连声道谢,好好,有劳贤令了。有劳贤令了。
上林令跑上阙楼,但见楼下已是火把通明,大概有数百士卒聚集,有的持戈,有的握弩,有的执盾,但都鸦雀无声。迎面一辆革车,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上面,凭轼仰面喊道,请贤令出来说话。
上林令道,下吏就是上林苑令,明府深夜阑入上林苑,可有诏书?
小武道,本府不才,天子过听旁人推誉,以为善于治剧103,诏书新拜守京兆尹,恩许一切得便宜从事,无他诏。
上林令道,无诏书不得阑入上林苑,请明府率车骑退出。豫章观有天子驾幸殿堂,阑入者无论公卿皆斩,明府好自为之。
小武不悦地回答,天子殿堂,更不是伏藏奸宄之所,贤令若一意徇私,不肯交出贼盗江之推,废格天子明诏,本府绝不善罢甘休。
上林令道,明府莫怪。下吏奉律令办事,若无他诏,任何人不得阑入上林禁苑。
哼,小武不耐烦了,喝道,你一个六百石长吏,不知道廉洁奉公,为圣天子分忧,却一意曲迎上司,招纳亡命奸宄,还敢在本府面前假装正直。来人,听本府号令:上林令废格天子明诏,按律令可以当场格杀,有谁先给我先射杀了这个污吏。
郭破胡应道,让下吏来。他踏上一步,迅即张弓搭箭,持满,右手指一松,箭矢急疾飞上阙楼。上林令大惊,赶忙低头伏在堞下,大喊道,反了,给我闭紧观门,死死守住。他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来人,谁去都尉府报告江都尉。他一边跑一边狂呼大叫,那竖子真是疯了,竟敢下令进攻。
掾属们都为难地说,夜深宵禁,长安城已经紧闭,怎么进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贤令快想想办法,要不然带我去椒唐殿躲避罢。
上林令沉思了一会,叹道,只有如此了。他命令属下,我带江公子去椒唐殿,你们给我拼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赏。明日江公子还可以奏上都尉,大大提拔你们。说着,他急急拉着江之推转过西边复道,数十个卫卒和宾客手握武器,紧紧跟随在后。
他们爬上椒唐殿阙楼的攻亭,紧闭大门,个个额手称庆,大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逃脱一劫。江之推惊魂稍定,嘴里喃喃地把沈武的几十代祖宗全部骂了个遍。上林令见他这么紧张,讨好地说,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椒唐殿,这可是皇帝驾幸过的,有诏书,非上林令长官属,有敢阑入者全部处死。说着他用手指着殿中央的一个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面刻有诏书。
江之推走近那个大鼎,鼎的内侧上果然有阴刻的扁形缪篆,他对篆书不熟,问上林令道,你给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着那几行字,依次念下去:
制诏丞相、御史:昔贾生有云,投鼠犹且忌器,况天子之所御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赐椒唐殿玺书,自今以来,非有诏及上林令官属洒扫,敢阑入者,皆当以“大不敬”,弃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