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渭水西风冷椒房暗泪零(3)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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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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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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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20字

严延年还是那幅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谬,此事并非义气之争。皇帝陛下特意制诏让众吏来丞相府筵宴,就是为了尊崇丞相君的秩级爵位,展示丞相为百官之长的气派,为朝廷增荣。礼书上有云,饗宴之礼,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却不自尊身份,奈朝廷礼法何?臣既然官为廷尉,见到不法之事,万无装聋作哑之理。君侯可以亵辱朝廷官爵,臣则只知守官守职,丞相虽然有命,臣也不敢奉命。


刘屈氂心下大怒,当即就想下令卫卒拦住他们,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严延年的话句句在理,在场的大臣虽然惧怕自己的权势,但有多少人诚心支持自己也很难说。他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办才好。这迟疑的功夫,严延年等数人和他们的随从,已经鱼贯出了丞相西门,大概是往建章宫东阙而去了。


刘屈氂啪的将一个酒杯摔在地上,颓然坐下,这可怎么办。他骂了一句,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气死我了。


在座的官吏们一个个傻了眼,知道如果皇帝陛下准奏,诏书立刻就会下达,自己坐在这里不是找罪受吗?不如尽快回家,躲开这是非是正经。于是很快就有人站起来道,实在抱歉,下吏突然贱体不适,可能是昨晚吃坏了什么东西,只有先走一步,君侯和诸位慢饮。说着离席带着侍从走了。


刘屈氂心下更是恼怒,知道这小子是胆小怕事,找借口躲避。果然,好像感染了一般,一时在座的纷纷以上厕所、家里有事等理由要求先行告退,刚才还很热闹的一个大厅,倏忽冷冷清清,走得不剩几个人了。


刘屈氂瞠目结舌,计不知所出。李广利跳了起来,骂道,这帮小人,才多大的屁事,就纷纷往后躲,等我以后有了机会,全部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江充强笑道,丞相和大将军不必忧心忡忡,事情也好办,他们要去建章宫劾奏还有一段时间,在他们写好劾奏文书之前,我们赶在前头,主动见皇帝请罪便了。


刘屈氂这时心里暗暗悔恨,的确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在大庭广众下,干嘛这么巴结江充啊。可能还是身不由己,完全是被他的淫威吓倒了,身份地位什么的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解铃还须系铃人,隐隐盼望江充能想办法消弭。刚才见他那样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像真有信心让皇帝陛下赦免。可是等得他开口,竟然说什么要我主动进宫去谢罪,既然归根结蒂还是要谢罪,那好好一顿酒宴搞成这个样子算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今天第一次在丞相府招待客人就弄成这样子,说明运气不利,以后难保会有好的结局。他脑中想起了窦婴、田蚡、李蔡、庄青翟、赵周、公孙贺等一系列不得好死的前任,手都有点发抖,于是稍带不满地说,请罪是容易,万一皇帝不赦免,我还不是要倒霉。江都尉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江充道,君侯不必担心,我也陪你一同去谢罪。就凭在下这三寸不烂之舌,皇帝陛下一定会赦免君侯的。这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早晚要叫他们好看。


唉,好罢!刘屈氂长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那咱们赶快出发罢。


慢,突然一个声音传过来,下吏以为,君侯不必请罪。下吏有一个理由,也许能让皇帝陛下不必降罪君侯。


刘屈氂好像听到了天纶玉音,循声将目光扫过去,一个年轻的官吏坐在大殿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原来是他的直接下属,丞相府的长史沈武,他身边杯盘狼藉,人都走光了,那个角上就剩下他一个。


哦,沈长史有什么好计策,快快讲来。刘屈氂本来浑身无力,突然听到有办法,紧张得汗珠涔涔而下。他抬起袖子擦擦汗水。


小武道,皇帝陛下一向尊崇儒术,见到能以《春秋》经义断狱的大臣,总是重加褒奖。君侯这次何妨也用儒家经义为自己辩解,说不定皇帝陛下就听从了也未可知。


此话怎讲?刘屈氂追问道。


小武道,按照儒家礼经,虽然在严肃场合必须尊崇爵位,不可乱了秩序。但碰上有些欢庆的日子,三爵之后,则可以破例,尽可尊卑无别,极欢而罢。据经义解释,这是为了让朝臣之间更加雍容和气,故以亲亲的气氛代替尊尊的规矩,如此才能以和气化于天下,让天下百姓知道我大汉风俗之醇美。要不然,乡闾每年举行乡饮酒礼的仪式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要使整个天下像个和睦的家族,彼此能毫无嫌猜么。古人有云,狎甚则相简,庄甚则不亲,臣以为,亲而不简为最上。刚才君侯敬江都尉酒时,已经是三爵之后的事了。即便有些失礼,按照经义,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丞相的职能本来就是胥附百官,和协万民,调理天地阴阳之气,不必以严厉杀伐立威。生杀之事,自会让有司承担。皇帝陛下有君侯这样的能臣,自然是选人得法,也可以证明皇帝陛下的聪明圣睿啊。


李广利和江充齐声叫道,沈长史所言有理。君侯照长史这样承答,皇帝陛下一定大悦,我们还可以反咬一口,说严延年诬告。哈哈,叫他们反坐,后悔不及。


刘屈氂喜道,对,我幼时在中山国读书,记得礼书上的确有这样的讲法。多亏沈长史的提醒,我们不但无罪,还可以让他们反坐。


小武摇头道,君侯此言差矣,万万不可。


刘屈氂和江充面面相觑,道,沈长史此话怎讲?


小武道,君侯、都尉难道忘了,皇帝陛下一向喜欢恭谨有让的大臣。臣以为,君侯不但不能反责严延年,而且还要夸奖他劾奏得对。在我们自己有理的基础上夸赞对方的刚直,皇帝陛下一定觉得君侯心胸开阔,不计小怨,从而更加信任君侯,以君侯为长者;同时觉得严廷尉过于褊狭,永远只是个刀笔吏,不配跻升公卿。当年公孙弘、汲黯之事,君侯、都尉难道忘了吗?


刘屈氂恍然大悟。的确,四十年前,也就是元光五年,淄川国所推选的贤良文学公孙弘拜左内史82,一夕之间几乎由布衣擢拔为中二千石;仅仅四年后的元朔三年,又超迁为御史大夫,差不多位登人臣之极。当时的搜粟都尉汲黯出身世家大族,景帝时就官拜太子洗马,后一直侍奉今上,历任荥阳令、东海太守、主爵都尉,却仅仅位列九卿,没爬上三公的高位,由此非常嫉妒公孙弘。有一次和皇帝商谈政事的时候,他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陛下用人,有点像农家堆积柴禾,最先砍来的柴禾堆放在最下面,后来者反居上位。”刘彻有点不高兴,叹道:“人最怕的就是不学无术,汲君如果能公孙弘那样精通儒术,朕也会照样提拔的。难道朕是那么褊狭的人吗?”汲黯一向刚直,见皇帝如此护着公孙弘,心内更加不平,又补充了一句:“臣觉得公孙弘这个人极矫情虚伪,他现在官居御史大夫,每个月有那么高的俸禄,竟然盖麻布的被子,吃粗糙的米饭,和刑徒无异,这似乎不符合人情罢?臣猜他一定有什么奸诈,才这样沽名钓誉。”这样一说,年轻的皇帝刘彻也有点犹疑,马上派使者叫来公孙弘,当面询问,公孙弘免冠徒跣谢罪道:“诚然。在九卿中,汲黯和臣的关系最好,却肯当面责备臣,真是切中肯綮,说到臣的心底去了。臣位列三公,却盖麻布的被子,的确是想沽名钓誉。当年管仲相齐,生活豪华,可以和国君媲美;齐桓公成就霸业,排场也赶上了周天子。但是晏婴相齐景公的时候,却很节俭,吃饭不吃两种肉食,小妾不穿絲制的衣服,齐国也同样治理得很好。可见治理国家的能力好坏,和生活的奢侈与否是没有多大关系的,看个人的性格而已。臣的性格类似晏婴,不过比他更加矫情罢了。臣愿意伏虚伪之罪,同时也恭贺陛下身边有汲黯这样的直臣,不是他敢于直谏,陛下怎么能知道臣是如此矫情呢?”


那时公孙弘已经年过七十,须发雪白,刘彻看到他在自己面前老实巴交地承认错误,心下大悦,觉得自己还真是有眼光,这老头子心地纯良,谦恭有让,实在是个当丞相的料;而汲黯心胸太狭窄,的确不堪担当大任,给他一个九卿,已经算是很抬举了。过了两年,又把公孙弘直接提拔为丞相,封为平津侯。汲黯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他绝想不到,越告状会使人家越风光。


想到这里,刘屈氂连声道,对,我们现在就继续痛饮,等诏书来了,再去应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