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搵血报忿怒弗忍忆蕣英(2)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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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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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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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44字

除非什么?严延年看着小武那张冷漠的脸,这张脸以前也和他在朝廷上面对面辩诘过。那时虽然也不动声色,但是犹自可看出激烈的言辞下充满了热情,那是一般小吏刚出仕时多有的理想状态,每个毛孔都充盈着报效君上的热忱之心。然而现在这张脸却是不折不扣冰凉冰凉的,偶尔冒出的笑容也夹杂着砭人的寒气。似乎这个刚刚精进的青年干吏,随着官职秩级的增长,年龄也霎时老了几十岁,看惯了人世的荣辱,而变得波澜不惊了。


小武道,除非廷尉君不以君上的御体为意。胡巫已经说了,皇帝的病体经久不愈,皆是因为有人在暗地里巫蛊诅咒。都尉君干冒惊扰宫省的指责,捕获到这么多奸人,忠心可嘉。而廷尉君竟然犹豫不决,莫非想让罪犯“逾冬”么?


啊,严延年吃了一惊,沈武这小子到底怎么了?不但帮江充说话,还把这样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逾冬”是律令的常用语,一般来说,朝廷只在冬天处决犯人。如果有司借口证据一时不确,不能草率判决,就可能将狱事拖过冬月。那样,犯人至少还可以再活一年。在一年中,逃死的变数极大,有可能碰上朝廷的新春大赦,也有可能旧案久系不决,总之很有机会幸免一死。有些官吏为了徇私,就经常将自己的熟人不作判决,尽量拖延,希望等到活命机会。


沈府君何出此言,严延年心里很不悦,但是看着小武的冷硬目光,语调却不由自主地降低了。


没什么,小武笑了,可是严延年仿佛看见他脸上的冰块绽开了一般。大家都是为天子办事。他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圈,道,天汉四年,有人告发胶西王刘端谋反案,事下廷尉治。当时的廷尉吴尊声称刘端谋反无真凭实据,奏请详勘。诏下中二千石以上杂议。丞相奏吴尊身为廷尉,心怀奸宄,不系念天子安危,却为反贼说情。当时狱事正好在十月发生,公卿都认为吴尊想让刘端拖过冬月,得以减死,大不忠。天子大怒,下吏簿责吴尊,吴尊惶恐自杀以谢——我这可也是为了严廷尉着想啊。


这个,严延年语塞,心下非常愠怒,但是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反驳,小武说这个案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劝他不要不识相,免得将来像吴尊一样只能伏剑自杀以谢。他只得嗫嚅道,既然罪状明白,那就照常讯鞫论报罢。他心里有种极其阴冷的感觉。


不久就等到了甘泉宫的制可诏书,所有犯人的生命终于要走到尽头。江充将行刑现场又选在长安城南西安门外的渭水边,和当年处决公孙贺等人一样。和上次稍有不同的是,这次有数百后宫美女加入了死亡的行列,这未免让观看的百姓为之动容,围观人群中有很多贫民百姓抑制不住地发出啧啧叹息,他们既慨叹皇帝的艳福,又为这么多美女死在屠刀下的白白浪费而惋惜。要是将这样的女子赐给他们做老婆,该有多么好,整日里疼还疼不过来,哪舍得去杀她。不过他们也算饱了一番眼福了,那些美貌的妃嫔,将她们青丝繁鬓的脑袋乖乖地放到斧质上时,照例要被扯去上衣,露出她们窈窕的形体和雪白的肌肤。这样,就在鼓声咚咚的间歇,时时会夹杂着那些三辅黔首无赖们饱含涎水的惊叹。


随着人头的一批批落地,在看台上的江充得意地对小武讲,这帮人竟敢诅咒皇帝,真是穷凶极恶。唉,我何尝愿意多杀,不得已罢了。对了,今天掾属给我上书,说掖庭宫人大逆不道,她们的令长也应当有罪。不过本府认为掖庭令赵何齐君常年在甘泉陪侍皇帝,掖庭宫人的不轨,未必是他在长安时开始的,不妨免去劾奏,不知沈君意下如何?他微笑地看着小武,眼角的鱼尾纹甚至慈祥地绽裂开来,看上去似乎真的是恶魔要洗心革面。其实他在想,赵何齐和沈武关系密切,这次沈武帮自己吓住严延年,免去许多烦恼。不妨干脆卖个乖,投桃报李,趁机拉拢小武,化敌为友,也没什么不好。


小武冷冰冰地说,不然,武以为,应听从都尉君掾属的意见,皇帝这次去甘泉宫也不过数月,而掖庭宫人埋藏木偶绝对早于这个时间,赵何齐按法当负重劾——虽然赵君与武有旧,然为天下者,不顾私恩。都尉君不必有所顾忌。


江充看着小武的脸,觉得越发迷惑了。这竖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为天下者不顾私恩,不,他心里所想的绝不会这么简单。那么他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和赵何齐有仇?是了,赵何齐因为上书被处以宫刑,难道也怨恨他?可是当时提议处刑的是严延年,具体执行的是我。他应该恨我和严延年才对。而且特别应该恨我,是我讨厌他油头粉面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割了他的***。可是面前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如果赵何齐死了,他日后再有难,想到皇帝身边找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了。他理不清头绪,只好讪讪地说,沈武君,你这样认为么?那也好罢。


半个月之后,长安御史府下达的文书通过邮传驿置送往天下郡国。诏书内容是关于掖庭令纵容后宫妃嫔诅咒天子,已经征下若卢狱的事。并昭告天下,以为天下奸宄不法者戒。远在彭城的楚王延寿接到诏书,立即会见国相和内史,内史发武卒革车二百辆,强弩骑士数百人,驰围了大商人赵长年的府第,将赵氏族人上千口全部系捕。而在王宫里,楚王不住地唉声叹气,惶惶不安地对身边一个黑衣人说,婴齐君,寡人劝内史发兵围捕赵长年,实在是心有不忍啊,王妃也当连坐,寡人和王妃夫妻情笃,将何以堪啊,唉——寡人真能因此免罪么?


婴齐道,赵何齐主管掖庭,现在被两府劾奏,性命朝不保夕。这次皇帝命令我们府君和江充杂治此案。府君本意实在很想保全赵何齐,怎奈江充势力太大。前段时间因为射中殿门狱,我们府君也差点被腰斩,幸亏翁主自杀以谢,皇帝才不忍致法我们府君。这次待罪继续守京兆尹,已是战战兢兢,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了江充的。只是我们府君担心,如果赵何齐看到我们府君参与杂治巫蛊案,却不帮他,一定会心怀怨恨,说不定会因此指使人上书告发我们府君和大王的阴事,那么大王也要牵连弃市了。他一时惶急,哪里会想到我们府君根本没能力帮他呢。几十年前,御史大夫张汤就是因此走上死路的。所以臣劝大王火速发兵系捕赵何齐的全族,那么他想找人上书也没有机会。皇帝也会下诏褒奖大王疾恶如仇,忧心圣躬。虽然此事委屈了赵氏,可是能保全大王,以后总有机会报复江充的。我们府君之所以让臣潜行来彭城劝说大王,都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些啊!


楚王点了点头,心想,的确,元狩六年,御史大夫张汤有罪自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如此。当时他属下一个小吏鲁谒居的弟弟有罪被捕,看见张汤巡视监狱,呼喊告冤,想让张汤帮忙脱罪。张汤在公开场合不好回答,寻思回去后再想办法偷偷相助,就假装不认识。鲁谒居的弟弟心下大恨,以为张汤见死不救,于是上书告发张汤和自己哥哥的不法阴事,天子得书大怒,下吏簿责,张汤只好自杀。如果这次赵何齐也这样误会,那么的确会如沈武所说,牵连到自己。他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赵长年一家劾奏以谋反大罪,全部处死。


婴齐道,大王果然从善如流。他仰望着宫阙,长长地叹了口气。


由于甘泉宫没有官署,赵何齐被槛车载往长安,关入若卢狱。小武持节来到若卢狱,命令王信紧闭狱门,自己和郭破胡两人进去。他看见赵何齐狼狈地躺在墙角,前段时间作为使者的趾高气扬之态一扫而光。这个人听见响声,抬头一看,马上从柴草的褥子上坐了起来,眼中迸出一丝希望的光芒。沈武君,他尖声叫道,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小武腰下挎着长剑,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额头上的草叶,不发一言。对他来说,这个人是世间最堪憎恨的人,什么公孙贺、公孙敬声、八狗、江充等人都无须来做比方。曾经,他对这个人有过一丝内疚,因为到底是自己弄得他残缺了身体。可是后来只有后悔,后悔自己实在太仁慈了。如此阴险悖妄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小武厌恶地转过脸,叹了一口气,你还想要我怎么帮你?


怎么帮,当然是帮我脱罪。赵何齐尖叫道,所谓掖庭巫蛊狱事,分明是江充搞的鬼,我怎么会那么做?就算是妃嫔诅咒皇帝,我远在甘泉,又怎么知晓?你一定要上书皇帝,帮我辨冤,不能让江充得逞。你精通律令,皇帝一向信任你,一定会听你的。


是么?小武道,一向信任?那倒不见得,否则上次怎么差点腰斩呢。


赵何齐道,上次的事,皇帝本无意处置你,否则怎么会接二连三地下诏让公卿复议。


哦,是这样。对了,赵君,小武冷笑了一声,我是该帮你的,上次你还帮了我呢。虽然我妻子在赵君你的帮助下仰药了。但我毕竟活下来了。


赵何齐呆了一呆,气喘吁吁地说,尊夫人仰药自尽,以救夫君,赵某十分钦佩。沈君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武不答,来回走了几步,道,赵君现在有点儿不大清醒,等赵君清醒了,我再来罢。说着朝狱门走去。


站住,赵何齐嚎叫道,你过来。既然你知道了,我赵某也就走到天井说亮话。是的,她的自杀,我当时没有劝阻。但是我被你害得处了宫刑,又怎么算?这件事,我们扯平了。以后应该并力对付江充,如果江充倒台,广陵王立为太子,你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说到底,我也只图个虚名,我有什么,顶多在赵氏收个养子,哪有你这么风光……


嗯,小武道,养子恐怕已收不成了。楚王已经将令尊和族人一千多口全部逮捕,不久之后,凡是男子都会斩首,女子没入县官,卖为奴婢……你别激动,别大叫大嚷,假如你恼羞成怒想要指使人上书出卖我,让我和你同归于尽,恐怕也太晚了。


赵何齐不断地发出哀嚎声,他瞪着小武,尖声咆哮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贼亭长、贼刑徒,真是好不狠毒,我早该知道你这贼刑徒说的话不可相信。他突然跳了起来,带动脚钳丁当作响,用头去撞击墙壁,一边撞一边嘶声贼刑徒贼刑徒地大叫,叫到后来,带着哭泣呜咽的声音。小武走上前去,踢了他一脚,你这该死的商贩,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家虽然贫苦,好歹也是世代耕读,为大汉的良民。你这狗商贩,天子禁令中最劣等的一类,向来在“七科谪”之列,还谈什么封侯拜相?去死罢。你知不知道,你这该死无耻的商贩,毁了我为吏的信念。虽然这朝廷有不少像江充这样的凶霸之徒,但是比起你的阴险歹毒来,却远远不及,远远不能让我如此灰心。对于他们,我还有信心去打击治理,但是你这样的人,却让我呕吐而绝望。你不是官吏中的毒瘤,而是人性的毒瘤。你这变态的阉宦,就算死一百次也不会让我感到心安。


赵何齐再不答话,他只是仆在草席上,时断时续地发出瘮人的呜咽声。


小武静静地看着他寻死觅活的样子,半晌,一声不发地走出了狱室,郭破胡也没有说话,跟着他离开。两个人的身影倒映在阴森森狱室凹凸不平的方砖地面上,砖面依稀可见斑驳的暗色血迹,自大汉建国一百多年来,这里不知死去了多少的冤魂,加上赵何齐这么一个,它也绝不会嫌多。他们渐行渐远的孤寂的脚步声,带着了赵何齐所有残存的希望。赵何齐长吐了一口气,失神地望着屋顶,闭上了眼睛,嘴角溢出鲜血。


王信正在门外等着小武,见他出来,恭谨地施礼。小武站住了,两眼望着高墙上的苍色天空,严肃地说,贤令不必多礼,希望贤令记着,赵何齐手足上的釱钳一刻也不能取下来,不要给他刀笔,免得他胡说妄言,惊扰皇帝。过不几日,就要将他枭首长安市。三府杂治的讯鞫文书已经送到甘泉去了,等天子报文一到,即可执行。


王信道,府君放心,下吏一定不让他有丝毫胡说八道的机会。


小武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贤令真是有心人,将来一定会前途无量的。说着头也不回地步下台阶。


王信目送小武升车而去,对掾属说,听见没有,你带几个人进去,将赵何齐的舌头和手指全部斩掉。


掾属们相视了一下,齐齐回答,谨遵若卢令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