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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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甘泉宫钩弋殿。
年老的皇帝刘彻半倚在云母镶嵌的床榻上,赵何齐正跪在他面前,陈述出使长安的情况。刘彻的身体很糟糕,近月来,每天只用一顿饭食,掌管皇帝御食的太官令和他的一群属下忧心惶惶,度日如年。按制度,皇帝每天应进食四次,倘若皇帝驾崩,有司可能会劾奏太官令奉食不谨,将他们下狱处死。就算是皇帝不死而病情迁延,照样让人提心吊胆。一个身体欠安的皇帝,心情也好不了哪去。尤其是像刘彻这样的皇帝,性格这么强悍,一辈子这么风光,对人世的留恋和对他人生命的忽略,都让他随时可能将身体不适的愤怒转移到臣下身上。此刻,他听完赵何齐的奏禀,怒道,朕的身体不适已经这么久了。江充信誓旦旦地说,是因为有人诅咒朕,现在他不尽心尽力为朕治理巫蛊,却念念不忘侵害沈武。倘若不是朕觉得他治理巫蛊很有一套,早就将他下狱了。他那个弟弟侵辱长吏,沈武将之射杀,本来就很应该。朕本欲直接下诏赦免沈武,只是不愿难为二三大夫之意,才让他们杂议,没想到他们竟群党比附,甚失朕望。
赵何齐道,陛下息怒,还是保重御体要紧。他不敢说什么劝慰的话,但知道趁着皇帝发怒的机会可以办成很多事,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简书,臣这次在长安,沈武的妻子刘丽都求臣将此简书转呈陛下,据她说,内容乃是劾奏江充隔绝她夫君上书,大逆不道。为了表明并非为了苟救其夫君的犬马之命,她上书之后当即在臣前饮鸩自杀,以示不欺。
刘彻哦了一声,不错,真是忠直可嘉。他做了一世皇帝,听到人自杀,只如听见一只蚂蚁死了一般,丝毫不觉惊异,嘴上如果肯赞叹一两声,那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把简书呈上。刘彻命令道。
光禄勋韩说过来,将简书接过,摊在刘彻榻前的几案上。刘彻看了几行,眉头皱了起来,是了,沈武的妻子是宗室女子,朕险些忘了。这简书谁执笔的,文法甚佳,可称得上良吏。
赵何齐道,臣不知道,翁主自杀前,将这简书托臣上呈,跟从她来的是京兆尹府二百石卒史婴齐,据说颇为擅长刀笔。
刘彻将简书看完,道,哦,沈武掾属颇多才俊,赵卿,你将这简书念一遍。
赵何齐惶恐称是,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他尖着嗓子念了一遍,刘丽都交给他时,简书是封缄好的,他并不敢拆看。现在读来,觉得颇为铿锵悦耳,通篇都是旁征博引律令,是不是夹杂几句《论语》《孝经》中的名言警句,既质朴又华丽,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奏书,足堪作为典范。
刘彻待他念完,道,赵卿怎么看?
赵何齐赶忙道,江充舞文巧诋,以成大臣死罪,蒙蔽君上,迫死宗室翁主,实在是罪不可恕。臣以为应下使者收系江充,下廷尉狱案验。
刘彻嗯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问韩说,按道侯,君以为如何?
韩说听到赵何齐念诏书时,已经心惊肉跳,他和江充、刘屈氂、李广利也一向关系密切。如果将江充下狱案验,必定会牵连到自己,汉法至严,自己连坐并诛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于是赶忙答道,陛下,臣以为江都尉固然教弟不谨,自身却行为整饬;沈武被判死罪,律令上记载分明。说江都尉是舞文巧抵,臣以为并不合乎事实。至于隔绝上书,也未必无误,也许沈武服罪不愿上书也是有的。翁主自杀代其夫上书辨冤,可能因为一时之愤懑,不能看成是江都尉所逼迫。当时翁主在赵君面前自杀,赵君应该晓以律令,多加安慰,阻止她自杀才对啊!
赵何齐暗骂了一声,这竖子实在阴险,竟把责任推到我头上了。他赶忙应道,翁主自杀,事发仓促,可见是郁闷在胸,早萌死志。臣事先不知,仓促之间想要救助,又安可得?臣以为,以堂堂大汉的翁主,为救夫君也只有一死上书以抒其愤懑,可见江充的确是一手遮天,蒙蔽君上;倘是寻常百姓,只能沉冤千载了。他顿了顿,感叹了一声,道,翁主真乃天下丽人,臣目睹翁主临殁前惨状,宛转悲啼,催人下泪。唉,“美连娟以修姱兮,命剿绝而不长”,“佳侠函光,陨朱荣兮”,绝代红颜,一朝陨落,臣虽宦者,睹之亦未尝不怜惜凄恻啊。直到现在,臣追忆起来,也颇为动容。
刘彻立刻来了精神,奇怪道,哦,翁主有这么美么?朕竟然没有福气一睹。“美连娟以修姱兮,命剿绝而不长”,“佳侠函光,陨朱荣兮”两句是他自己悼念李夫人的歌辞,他一听之下,不禁大感兴趣,心想,这世上岂有比李夫人更美的女子,那可是万万不能信了。
赵何齐免冠叩头说,臣罪该万死,刚才一时悲伤,竟引用了陛下专门为李夫人所作的歌辞。不过臣的确是脱口而出,并无丝毫冒犯之意。翁主之美丽,实乃臣生平所仅见。臣出身定陶豪右之家,生平阅人无数,其中不乏面容卓绝的美女,然而将她们和翁主相比,却如将粪土与和氏璧放在一起。臣绝无诋欺,愿下使者案验,臣敢以人头担保。
刘彻头仰了一仰,好像有些神驰的样子,喃喃地重复了那两句词,突然道,来人,制诏御史:立即持朕的节信,驰奔若卢狱赦免沈武,以八百石秩级继续守京兆尹,赐金百斤以给丧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赐玺书江充,自今日以来,专力治理巫蛊事,毋得越职劾奏大臣,善自整饬族人和部属,毋得惊扰百姓,倘有再违,以重论之。
赵何齐松了口气,他进宫以来,一直在揣摩皇帝心理,知道皇帝好色,惯有怜香惜玉之心。听到翁主乃天下绝色,定然十分惋惜,再发诏令定然对沈武有利。今见皇帝草诏,果然。沈武竖子,今天老子也是小小的报了一仇,虽然让你拣了条命,但必须尝尝丧妻之痛。哼,现在你虽然还是官居京兆尹,秩级却从中二千石跌到八百石,比老子还颇有不如了,看你还威风个屁。只是江充那竖子仍旧不倒,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这么多朝臣死活巴结他。不过也是因为皇帝太相信巫蛊了。等巫蛊事件一过去,我再和沈武那竖子揭发出他们和昌邑王勾结的狱事,他就死定了。想到这里,他简直开心得要哈哈大笑起来。
刘彻道,朕要派人前去护理翁主丧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天下绝色。
赵何齐心想,这个难道他妈的会有错吗,你派再挑剔的人去案验,也不可能认为我胡说八道。他快活地叩头道,此去驰往长安不过一二日,翁主面容尚未败坏。如有半句不实之词,臣愿授首阙下谢罪。
刘彻叹了一口气,道,好,倘若不是朕身体欠佳,朕真的要亲自去看看。
长安刘屈氂接到使者诏书,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虽然事先他也探过赵何齐口风,可换来的只是冷脸不答,理由是不敢非议诏书,也不敢妄测上意。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诫他们要秉公办理。刘屈氂以大汉丞相之尊,却拿赵何齐毫无办法。他又不敢完全相信章赣的解释,再加上江充的坚执,在第二次廷议的时候,虽然不再判决小武腰斩,却也没判无罪,而是判髡钳为城旦,笞一百。江充听到判决,大为不悦,可转念一想,算了,虽然从判决来看,小武逃了一命,但是自己可以使点手脚,比如买通狱吏对小武执行笞刑,一百下鞭笞即使打他不死,也得打成重残,想做刑徒都没资格了。于是,他重新快乐了起来。
然而当他们听到使者宣读制诏,完全傻了眼。皇帝这次也不再文绉绉地暗示客套了,而是直截了当地切责刘屈氂朋比为奸,阿谀附从;江充怠于职事,纵亲为虐。并让使者持节即刻赴若卢诏狱赦免小武,官复原职,只是稍有降秩。江充气得差点吐血,降那么一点秩级算什么?只不过少领点薪俸,职位权力丝毫无损,等于没有惩罚。而且过了一年后考绩合格,就可以重新享受原俸。使者一离开,刘屈氂就脸色阴沉地埋怨江充道,我上次就猜到了皇帝想要赦免沈武,若不是为了你,今天也不会如此狼狈。
江充见丞相在气头上,也不欲和他计较,于是安慰道,君侯且息怒,臣也是为了日后着想。现在朝臣大多都逢迎我们,少数几个虽然不附从,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和我们作对。独有沈武这竖子一意跟我们过不去,倘若不除了他,怎么能够杀鸡骇猴?只可惜皇帝终是不肯杀他,留着总是个隐患啊。
刘屈氂差点儿想一口痰吐到他脸上,什么和我们过不去,只是和你一个人过不去而已。他抚住胸部,沉吟了一会儿,道,江都尉,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以大事为重,却也不管束一下自己的族人。你要知道,皇帝待臣下一向苛察,每当我想起前此诸位丞相的死事,真是辗转不寐。不瞒你说,这几天心悸之症都犯了。你看看自天汉元年以来,三公九卿坐罪诛死的可谓数不胜数,群臣都极其谨慎,像都尉这么行事张扬的,真是少有。我恳请都尉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儿罢,等大事成功,少主继位,都尉再怎么张扬都无所谓了。
江充冷笑一声,县官刻薄寡恩,万事总为自己考虑,这样的君主,哪值得我们为他卖命。若不是我自称善治巫蛊,他还要依仗我行事,恐怕这回下狱的就是我了。好了,这回算我们的失败。既然县官贪生怕死,我们就正好利用他这种心态,加紧行动,借助巫蛊先除掉太子。县官如果听到是自己至亲的太子在诅咒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伤心失望,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受这样的打击,离死期也就自然不远了。
刘屈氂道,也好,我们现在就好好计划一下,下一步怎么做?
江充道,现今长安城东北的百姓里居,我们都爬梳遍了,年前两次征发执金吾车骑闭门大索,捕获了不少人。其实那些百姓可杀可不杀,但是不杀又不行,为了制造的确有大批人在行诅咒巫术的假相,这些人必须要杀。至于尚冠里、戚里那些高官贵戚,可以分一分类,拥护我们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借机系捕。难道杀人也很费力不成?我准备挑个好日子,在长安城南的渭水旁再来个大型的斩首大会,就像当年杀公孙贺他们一样。唉,那场面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没有再历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也不用等到冬天执行。至于下一步,我决定搜索未央宫。
江充摇头晃脑,语气中满是憧憬,刘屈氂听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胆寒,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以看杀人为乐,看不到还心驰神往,真是无可理喻。对,我们固然也杀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如果觉得生活单调,每隔几天想看一场杀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不行,等大事办成,得找个借口先除掉这个人,免得重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辙。于是他干笑了几声,没话找话地说,江都尉,难道君想对卫皇后下手吗?卫皇后一生谨慎,那可是难以找到借口的啊。
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错了,除掉卫子夫有什么用?我的目标是刘据,知道吗?该死的刘据,他还想当皇帝,做美梦罢。搜索未央宫不过是造个声势,椒房殿我暂且放过,但是掖庭其他七区的那些失意妃嫔,就只好受点儿委屈了。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做,但是她们的头颅还值得借用一下。说她们搞巫蛊诅咒,皇帝一定相信。失意的妃嫔嘛,有怨恨之心一点儿都不奇怪。这次虽然不触动卫子夫,也要将她吓得半死。让她先看着我怎么炮制她的儿子罢。该死的刘据,我要用烙铁将他身上每一块养尊处优的肌肤都烫得稀烂。我要向他那生来高贵的尝遍天下玉食的嘴里灌上粪便,嗯,我亲自拉的粪便。让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么下场。哼,当日我没收他车马的时候,就知道他在怨恨我,并幻想以后能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是没机会啦,卫子夫那时还能腾起什么浪,就等着玺书赐死罢……
江充边说边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以手势来辅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这在刘屈氂看来,无一不是难以理解的举动。他自然不明白,这是一个自知得罪了储君,不免日日忧惧的人最自然不过的反应,在这问题上,只要有一丝机会,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给了江充机会,他怎么能不充分把握呢。
刘屈氂冷冷地道,沈武那竖子还没死,都尉君还是小心点儿。
没死,可是活着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换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让他活着,领略一下痛苦,这样轻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将女儿嫁给犬子了,如果能拉拢靳不疑,乃至暴胜之,我们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甘泉使者持节和赦书驰奔若卢狱,若卢令王信恭敬地将小武送出,边走边祝贺道,据说明府要官复原职,真是可喜可贺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自从上次见过刘丽都后,对她颇为同情,暗暗命令亲信狱吏再也不许折辱小武。小武也对王信颇为感激,道,多谢贤令一直以来的照顾。
王信忍不住,低声道,明府不必感谢下吏,下吏也是被明府妻子的一片赤诚感动了。
小武一惊,道,难道,丽都她也来过这里?
王信道,是啊,下吏还差点被她的匕首割断脖子。说到这他陡然有些后悔,毕竟和刘丽都见面的起始,还是因为自己的好色,说起来并不光彩。
小武道,请贤令说说详细。
王信无奈,就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当时的情况,小武垂泪道,我知道她一刻都不会忘记我。
他们走到狱室门前,水横都尉府的骑士都站在两侧,目睹着他们出来。小武冷笑着望着他们,心想,你们的主子能拿我怎么样?他妈的那个鸟江充,这次我又赌赢了,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同时心底又是一阵幸福的颤栗,皇帝对自己真实太恩重如山了,这辈子一定要竭忠尽智地报答,死而后已。